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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南京 | 声声慢 忆金陵

2025-11-06    

市声,北方叫作货声,南京叫作叫卖声。如今,这市声早已不闻,可留在记忆中的,还宛若响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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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六七岁时,特别喜欢吃糖粥藕。每到下昼三四点钟,一听见门外一声“糖粥藕……”,就赶紧向大人要几个铜板,跑去递给卖糖粥藕的。每当这时,我都会盯着他的操作,看着小贩用一把叉子叉出一大段藕,放在白瓷盘中,用刀切下一小段后切碎,盛在碗里,再把藕叉回锅里;然后舀些糖粥浇在藕上,递给我。记得当年接过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吃完很久,还觉得嘴里有糖粥藕的味道。细想那味道是绵软香甜:香甜是糯米的香、糖的甜;绵软是糯米煮得融而不烂,藕是烂而不化,到嘴轻抿几下,就舌底生津,满颊香甜。糖、糯米、藕放在一起煮粥,简直是绝佳的搭配。由粥想到那些炊具:桶形的紫铜锅,它的色调光泽,与糖粥藕几乎一样。刀叉,像是吃西餐用的,白亮白亮的,闪着银光;这钝刀钝叉,用来叉切熟藕,像是天造地设的厨具,没有它就不能凸显熟藕的软烂。再想那副担子,擦拭得清爽光亮,也跟糖粥藕一样讨喜。至于那一声“糖粥藕……”,更是穿越时空,直到今日依然令我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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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世纪50年代初,我已在南京城西隅一所中学任教。记得附近街上时常有这样的叫卖声:“豆豆豆,五香豆,又香又面的五香豆。”有时,我在街上遇见这卖五香豆的,见他挎着一个腰篮,边走边唱,引得一些孩子跟在身后学唱。当然,有人来买五香豆,他就取豆收钱,暂且不唱。我想,他的叫卖词,既没有优美的曲调,也没有动人的形象,为什么能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呢?或许由于它明白如话,简单地说了所卖的食品及其特点吧。他卖的是五香蚕豆,就说五香豆;他的五香豆与众不同,“又香又面”。如果只说“五香豆,五香豆”,就嫌单调;添说“五香豆,五香豆,又香又面的五香豆”,还不够带劲。现以“豆豆豆”三字领头,顿时感觉精神百倍。想这“豆”是个仄声字,三字连着念,如铜丸落在钢板上,叮叮当当,清亮硬脆,似有斩钉截铁之力,雷轰电劈之势。这样的叫卖声,干净利落,颇能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冬天晚上九点左右,往往听见:竹板声“笃笃笃”之后,响起叫卖声“馄饨……五香蛋……”。有时,我觉得有些饿了,就出门,走到馄饨担子前,坐在窄窄的条凳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着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看着摊主老汉吹赶着热气,平静而认真地操作着。一碗馄饨端来,就品尝起它的鲜美。那汤,是骨头炖的,外加小菜沫和川椒面,相当鲜;那馄饨虽然馅不多,但皮很薄,倒也可口。五香蛋,不时地也吃一个:茶叶味有股清香,五香味不太浓,做得很地道。我说:“口味不错。”那老汉说:“都是手工活:面皮子是手擀的,面条也是手擀的。先生,什么时候尝尝我擀的面?”我说:“一定尝尝。”我看他的脸绽开了一丝笑意。回去的路上还觉得嘴里留了点香味。这时,会飘来一阵竹板声和叫卖声,久久地飘荡在夜空中,萦回在我的心中。有时我在下浮桥,看到好几副馄饨担子,摆在两侧路边,听说他们的馄饨很有名。不过,每当走到那里时,我耳朵里都会回想起当年那简单而低沉的声音:“馄饨……五香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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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水西门一带,住着一些挑高箩的,专门收购“破布、烂棉花”。“破布、烂棉花”,可说是破烂之最,就由它代表所有的废品,而成为纺织类废品、甚至所有废品的代称。只要喊一声“破布、烂棉花”,就知道收破烂的来了。他们挑着两个约有三尺高的圆箩,走街串巷,慢悠悠的,不时地高喊一声:“破布、烂棉花,拿来卖钱。”“卖钱”二字念得与平时不同:“钱”比“卖”的音阶一下子低了八度。有些人家一听到这特殊的声调,就喊住他,拿出积攒的破烂,由他评质论价。残缺的铜钱、半个小香炉、烧了个洞的尿布、洗得僵硬的破棉袄……马上变成了钱。虽说微不足道,但对于贫苦人家的妇女和孩子,终年难得看见钱,看这几个钱,几乎像是个大元宝。这时挑高箩的,也就被看作活财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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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末,我住在雨花台街。这街现在没有了,已并入雨花台烈士陵园。那时,它是城南通往花神庙的必经之路。每到六七月,街上突然弥漫着浓郁的茉莉花香,播馨散芳,袭鼻浸心,经久不散,就一定有花农挑着茉莉花路过。有几次,我看见了这个景象:一个人挑着花笼——花笼高三四尺,口径大约三尺;花笼是篾子编成的,呈蜂窝状的六角眼;笼内壁围着一层布,笼顶也盖着一层布,这是为了保持茉莉花的新鲜,防晒而且透气。挑花的人快步走过,虽说不上是风驰电掣,也算是大步流星了。转眼,他们就像飘一样,飘过了短短的街道,飘上雨花路。有人说,他们是赶往茶厂(那时花露岗有个南京茶厂);有人说,他们是赶往夫子庙一个收购站。总之,要尽快赶到,保持新鲜,卖个好价。每到季节,走在街上,常听见一些叫卖声:“茉莉花,茉莉花,现摘的茉莉花。”城南是这样,城北不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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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初,我住在七里街。清末时,那里还是通济门外的背街,人家虽零零落落,但也有一些叫卖声,如“新鲜的鸡头果……”“热老菱……”“白糖粽子……”。有人喊一声:“卖粽子。”她就取下肩挎的拎桶,掀开盖着的棉褥,立即透出一股热气,散发出粽香;麻利地剥去粽叶,将粽子放在一个小碟子上;用一个小小的勺子,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小心舀出平平的一勺子白糖。那勺子小得像是半个蚕豆壳。也有卖老菱的,是论筒卖的,用一个高约二寸的毛竹筒,舀上平平的一筒老菱。如果卖鸡头果,则是用一个酒盅舀的。听说她们是马家圩的农妇,卖的都是时鲜,叫卖声明白响亮,倒也引人注意,勾起食欲。


这些叫卖声都是生活的足迹,社会的逝景,历史的过客。记录这些叫卖声,或许“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


(节选自《南京史志》2015年第一期《远逝的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