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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化的水韵诗情

2021-07-13    徐有富

长江三角洲滨江临海,湖泊星罗棋布,水网四通八达。优越而独特的自然环境导致了历史悠久的江南文化充满着水韵诗情。

一、白居易忆江南

在讴歌“江南好”的诗歌中,白居易的《忆江南》为人们所熟知。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白居易是幸运的,他于唐穆宗长庆二年(822)七月担任杭州刺史,长庆四年(824)五月期满离任,在杭州待了两年多时间;复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三月到苏州担任刺史,于次年秋天因眼疾离任回洛阳治病,在苏州待了一年多时间。白居易在苏、杭两地担任刺史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让他难以忘怀,于是经常写诗回忆江南美景,并于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写下了著名的《忆江南》词三首。

其一以长江为中心泛写江南之美:“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写长江两岸的繁花在春天朝阳的照耀下,竞相开放之美。值得注意的是“红胜火”三字。春天的花朵万紫千红,不可能都写出来,于是选择最吸引人眼球的红色为代表。花比火还要红,可想而知各种花朵的色彩是多么鲜艳。“红胜火”还生动地描写出了各种鲜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的态势与活力。白词中“春来江水绿如蓝”一句写唐代的一江春水蔚蓝而纯净。千百年来由于对长江资源的过度开发、利用与破坏,碧绿的江水受到人为的污染而逐步变得浑浊之后,我们会越发觉得“春来江水绿如蓝”特别美,特别可贵,因此修复与保护长江自然生态环境是多么重要。

白词第二首专门回忆了杭州之美:“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杭州之美可写处很多,受到词律限制,作者只选了两个镜头。一写其幽美,一写其壮美。幽美者,“山寺月中寻桂子”也。“山寺”指灵隐寺与天竺寺,它们都在西湖西面的灵隐山。白居易在《题灵隐寺》诗的自注中写道:“寺即吴馆娃宫,砚池、采香径遗迹在焉。”白居易在《留题天竺、灵隐两寺》诗中还写道:“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自注曰:“天竺尝有月中桂子落,灵隐多海石榴花也。”可见两寺人文景观、自然景观都很好。白居易当时在杭州只待了六百多天,就去了十二回,可见他对这两座古寺是多么喜爱。在月下访古、赏花、饮酒,确实是非常惬意之事。古有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神话传说。关于“桂子”,白居易在《东城桂三首》的自注中说:“旧说,杭州天竺寺每岁秋中,有月桂子落。”北宋钱易写的《南部新书》则说得比较具体:“杭州灵隐山多桂。寺僧云:‘此月中种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坠。寺僧亦尝拾得。’”初唐诗人宋之问在其名诗《灵隐寺》中就说过:“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两句诗已将灵隐寺的桂子飘香与月宫中的桂树挂起钩来,而白居易的“山寺月中寻桂子”,则进一步写自己依据那美丽的传说,真的在月光下兴趣盎然地寻找从月宫中桂树上坠落的“桂子”,“寻”字写得好,一个“寻”字就导致了诗中有我,诗中有故事,从而使得整个画面变得情趣盎然。那么他找到了传说中从月宫坠落到天竺寺中的“桂子”了吗?显然没有,我们上文所引其自注中“尝有”“旧说”等说法,就表明这不过是过去的传说,谁也不会相信“吴刚捧出桂花酒”会实有其事,白居易这样写也只不过是诗意的表达而已。“桂子”即桂花,柳永《水龙吟·西湖怀古》中的名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就说明了这一点,能够与“荷花”相媲美的自然是桂花。所以,“山寺月中寻桂子”所寻找的是桂花,主要是桂花的香味,以及中秋之夜,夜深人静时,诗人待在花前月下的那份清静。这句诗还妙在用夜深人静时的花香来衬托清静。宋代诗人林逋《山园小梅》诗中“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也采取了同样的方法。因为在白天,视觉、听觉、嗅觉受到干扰,是很难感受到这份清静的。

白词“郡亭枕上看潮头”一句写杭州钱塘江海潮之壮美。“郡亭”当指杭州郡斋后花园中的虚白亭,白居易在《郡亭》一诗中写道:“况有虚白亭,坐见海门关。潮来一凭槛,宾至一开筵。”在元稹看来杭州郡斋在江南各郡中是最好的,白居易在《答微之夸越州州宅》一诗的最后写道:“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尽不如。”元稹夸赞越州郡斋像神仙住的地方,但是还不如杭州郡斋。杭州郡斋地势高,整个杭州城的景象尽收眼底。白居易在《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一诗中提到过这一点:“半酣凭槛起四顾,七堰八门六十坊。远近高低寺间出,东西南北桥四望。”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每天都能看到钱塘江的潮起潮落,如他在一首题为《潮》的七绝诗中写道:“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如前所说,他有时站着凭槛观涛,但有时候也会侧卧在床上观涛,因为他有这个条件。白居易在《虚白堂》一诗中就说过:“移床就日檐间卧,卧咏闲诗侧枕琴。”既然能侧卧在床上吟诗,当然也能侧卧在床上观涛。

由于受到词律的限制,不可能只用一句诗七个字对钱塘潮作具体描写。具体描写钱塘潮壮观景象的当首推北宋词人潘阆《酒泉子》其十:“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由于钱塘江的河道呈喇叭状,八月中秋节前后,海水受到月球和太阳引力及地球自转离心作用的影响,涌向钱塘江受阻,导致海潮汹涌澎湃,显得特别壮观。首句“长忆观潮”写钱塘江海潮给诗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致经常引起他的回忆。次句用“满郭人争江上望”来写观潮盛况。第三句“来疑沧海尽成空”采用夸张手法来写海潮水势之大,第四句“万面鼓声中”用比喻来写海潮声势之大。第七句进一步写钱塘潮的壮丽景象给诗人难以忘怀,以致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宋人周密为我们塑造了一群弄潮儿形象,在其《武林旧事》卷三《观潮》中写道:“吴儿善泅者数百,皆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第八句反衬了海潮以及弄潮儿在风口浪尖上表演的惊心动魄。钱塘江弄潮儿不畏惊险,敢于趁潮而上的精神,在如今的改革开放中大放异彩,特别是杭州马云创办了从事国内外电子商务业务的淘宝网与第三方支付平台支付宝,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为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的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

白居易第三首词是专门回忆苏州的:“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双醉芙蓉。早晚复相逢。”“竹叶”是美酒的名称,诗人有“瓮头竹叶经春熟”的诗句,看来“春竹叶”是春天精心酿造好的一种美酒。“吴娃双双醉芙蓉”是形容苏州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们的脸蛋像酒喝多了那么红润。在白居易看来,一边喝着美酒,一边欣赏美女们的歌舞是人间最快乐的事。他曾在诗中说过:“歌脸有情凝睇久,舞腰无力转裙迟。人间欢乐无过此,上界西方即不知。”

由于这首词是写白居易在苏州吃喝玩乐的,所以过去一些选本与教科书将它删掉了。其实这首词揭示了唐诗繁荣的一个重要原因,钱穆曾经说过:“妓女歌唱可能是一大原因,唐代官私妓女均盛,凡公私宴会,恒有歌妓娱宾,所唱往往是诗篇,宾主即席吟诗,可能即付她们歌唱,被之管弦。歌妓唱诗,犹如今日大众传播之电台、电视台,以此播之四方,这样诗人易出名,人亦群趋为诗。”其实,前人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如南宋王灼《碧鸡漫志》称:“白乐天守杭,元微之赠云:‘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都是别君辞。’自注云:‘乐人商玲珑能歌,歌予数十诗。’乐天亦醉戏诸妓云:‘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诗。’”白居易离开苏杭后,还托人将自己的诗送给他所熟悉的妓女歌唱以便流传,如其《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二首》有云:“故妓数人凭问讯,新诗两首倩留传。”写诗请妓女们演唱,妓女们演唱诗人们写的诗,这在当时是普遍现象,如唐代薛用弱撰《集异记》卷二《王之焕》记录了王昌龄、高适、王之焕三位诗人旗亭赌唱的故事,妓女们所唱的几乎都是他们的诗歌作品。白居易在《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诗中写道:“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这使我们想到唐诗借助音乐而得到蓬勃发展是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的。

二、南朝四百八十寺

说到“山寺月中寻桂子”,我们会联想起杜牧的七言绝句《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诗第一句为我们展现了江南地区的无边春色。“千里”泛指江南地域之广,“莺啼”指黄莺儿正在求偶,这是多么富于生命的活力。“绿映红”同时用了词性活用与借代两种修辞手法。诗人首先将“绿”与“红”这两个形容词用成了名词,再用“绿”与“红”这两种颜色来代称草木与花朵,而且它们之间的颜色还相互映衬。次句写依山傍水的农村与城市到处都有酒店的店招在迎风招展,这说明人们都安居乐业,并有兴致与条件去享受生活,这也是江南春的重要内容。如果老百姓缺吃少穿,眼里哪里还有春天呢?第三句通过一个具体的数字说明南朝时期南京地区寺庙之多,据《南史·郭祖深传》记载:“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另范文澜统计:“就建康一地计数,东晋时约有佛寺三十七所,梁武帝时又累赠到七百所。建康以外,各地佛寺的增加,比例当相类似。”第四句“烟雨”二字,道出了江南春天霪雨霏霏,烟雾蒙蒙的特征,使江南春景增加了朦胧美,并能引起读者的遐想。我们说文化自信,自然也包括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与改造,“南朝四百八十寺”,表明南朝君臣以及普通百姓学习佛教文化的热情是多么高涨,随着佛教的传入,西方,主要是印度的文学、音韵、音乐、舞蹈、建筑、雕塑、医学等也伴随而来,有力地促进了中国本土文化的发展。杜牧曾说过:“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可见他对寺庙的建筑是多么欣赏。

三、采莲与捕鱼

江南地区的劳动也颇具水乡特色,最具诗情画意的当推采莲与采菱,这项工作通常由年轻女子承担。美的人在美的环境里劳动,因此显得特别美。如王昌龄的《采莲曲二首》之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因为少女的罗裙与荷叶的颜色一样,少女的脸蛋与荷花的颜色一样,所以难以分辨。这首诗采用了倒叙手法,先写采莲人,后写采莲人的歌声。事实正相反,作者先听到歌声,然后才发现采莲人。为什么诗人首先没有见到采莲人呢?因为人的美与自然的美融为一体,难辨难分。这首诗采取倒叙手法,既突出了采莲人与莲塘双美皆具,又使这首短诗在结构上委婉曲折,富于变化。青年男女在采莲时,摆脱了家庭的束缚,这为他们自由恋爱创造了条件。如唐代诗人徐彦伯《采莲曲》所写:“妾家越水边,摇艇入江烟。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恋爱中的少男少女是最美的,白居易的《采莲曲》为我们摄下了一个镜头:“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首两句为我们描写了谈情说爱的优美环境,接着又写采莲女遇到了心上人。又惊又喜,欲说还休,由于害羞,头低得过快过低,以至于将首饰搔头都掉入了水中,真是描摹如画,妙趣横生。

在水上捕鱼通常由男人负责。张志和《渔歌子》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飞。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西塞山何在?夏承焘、盛弢青注曰:“在浙江省吴兴县城西。一说在湖北。”吴兴县今属浙江湖州市吴兴区。据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记载,颜真卿在湖州任刺史期间,与张志和关系密切,他见张志和的小船坏了,要送给他一条新船,张志和答谢道:“倘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野夫之幸也。”张志和

《渔夫歌》第三首也自称:“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而西塞山就在吴兴境内的西苕溪上,是一座突出在溪边的大石岩。西苕溪与东苕溪发源于天目山,在湖州合流以后称为霅溪,向北流入太湖。所以说此词中的西塞山在湖州吴兴还是恰当的。张志和自称烟波钓徒,对渔父的生活非常熟悉,此词也说明了这一点,“白鹭飞”的目的是捕鱼,同时也说明此时溪水中的鱼很多。次句“桃花”点明时节,每年春天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因为积雪融化,雨水充沛,所以河水的流量与流速都迅速提高,水生物也快速生长,鱼类因为食物丰富,都长肥了,而这也正是捕鱼的好时机。词中所描写的渔父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这种古老的雨具,在斜风细雨中忙着捕鱼,哪里还舍得回家呢?此词仅寥寥数笔,就将太湖地区在桃花汛期时的飞鸟、游鱼、渔父以及桃花流水与斜风细雨都描摹如画,显得生气勃勃。

诗人喜欢歌咏渔父,主要是为了表达他们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如司空曙《江村即事》:“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前两句写钓罢归来本来是应当将船系上的,但渔父连船都懒得系就去睡觉了。每天月落的时间都不一致,这里的“月落”泛指时间已经很晚了;那么“不系船”是否因为渔父过于疲劳,等不及系船就忙着去睡觉了呢?三、四两句告诉人根本就用不着系船,不要说没有风,就是有风,船也只在芦花荡周边,不会被吹走。可见,渔父毫无心理压力,生活轻松愉快,此诗不言乐,而乐在其中。“不系船”或“不系舟”也就成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生活的象征。

这当然是理想化了的,事实上渔父在江河湖海中捕鱼自然会遇到风险,也是有所牵挂的。如陆龟蒙《和袭美钓侣二章》之二:“雨后沙虚古岸崩,鱼梁移入乱云层。归时月堕汀洲暗,认得妻儿结网灯。”渔父外出捕鱼,遇到了暴风雨,导致沙土流失,古岸崩塌,水面上乱云飞渡,掠过了鱼梁——一种筑堰拦水捕鱼的设施,月亮消失了,他所熟悉的汀洲暗淡无光。他怀着紧张而焦急的心情,拼命往回赶时,忽然见到妻子带着小孩一边结着渔网,一边盼望着丈夫平安地归来。当渔父在漆黑的水面上见到他熟悉的结网灯时,觉得特别明亮、特别温暖、特别放心、特别快乐是可想而知的。

四、商人妇送别与盼归

六朝时期,虽然在政治上偏安一隅,但在经济上却有了巨大发展,长江流域物产丰富,成为最富饶的地区,商业也随之蓬勃发展起来。如白居易《琵琶行》所说:“商人重利轻离别”,由于商人长期在外经商,商家夫妻分居是较为普遍的现象。于是便出现了专门描写商人妇送别与盼归的诗歌。南朝齐时释宝月写了四首《估客乐》,其一曰:“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前两句用夸张的方法,充分表达了双方离别时难舍难分。后两句写他俩在不得不离别的时候,女方竟拔下自己珍贵的首饰交给郎,希望郎在资金短缺时发挥应急作用。在通常的情况下,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诗中的女主人实际上是借以巧妙地表达了自己对郎的爱,并希望郎触景生情,经常想念自己。

《乐府诗集》卷48还收了三首《三洲歌》,《唐书·乐志》曰:“《三洲》,商人歌也。”据该诗题下注可知,这三首诗写定于梁天监十一年(512),也是描写商人情感生活的。前二首云:“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这两首诗的大意是,心上人要乘舟外出经商,她一直将其送到板桥湾的船码头。当意中人乘舟出发后,她还登上山头目送意中人乘风远航。直到意中人所乘之舟淹没在千帆之中,她还不忍离开。千帆为三山所遮挡,连一条船都看不见了,她又突发奇想,愿与心上人成为比目鱼,这样就会与心上人永远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了。这两首诗对送别之情的表达可谓层次分明,逐步深入,情意绵绵。

江南的经商活动,通常是利用水上交通工具进行的,因此沿江傍水的城市很自然地成了商人妇聚居的地方。她们盼望丈夫归来,往往在江口,而非像以往那样在闺中、桑间或陌上。如刘采春《啰唝曲》之三云:“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此诗后两句写商人妇盼夫的心理相当准确细致。因为天天希望丈夫归来,所以朝朝在江口盼望,每来一艘相似的船都希望是丈夫的,所以才一再错认。希望、失望乃至怨望之情都交织在这首诗中。这种在江边伫望归帆的形象,后来也出现在温庭筠的《忆江南》词里:“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在望江楼上,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思妇的形象也更为突出。而到了北宋词人柳永笔下,便产生了《八声甘州》中的名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此词是通过写妻子思念自己来表达自己思念妻子之情,并且将相互思念之情融合在一起,写得情深意长。

也有些商人妇很善于识别丈夫的商船,如刘禹锡《淮阴行五首》之三:“船头大铜镮,摩挲光阵阵。早早使风来,沙头一眼认。”此诗写一位商人妇爱丈夫,因而爱丈夫的商船。把船头的大铜环,摩挲得铮亮,并记住了该船的特点。无论是把握住特点,一眼就认出了丈夫的商船;还是没有把握住特点,一再错认丈夫的商船,都表现了她们对丈夫的挚爱。刘采春《啰唝曲》之一也写得颇有特色:“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导致夫妻分居的主要原因是丈夫外出经商,但是这位商人妇不怪丈夫,而怪秦淮水与江上船,可谓犯了常识性错误,她之所以犯常识性错误恰恰表现了她对丈夫爱之深,也可谓忠厚之至了。

五、李白《赠汪伦》及其他

在江南水滨送别友人也是很有诗意的。试以李白的几首诗为例。一是《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

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郁贤皓按曰:“此诗当是初游金陵后将往广陵时留赠青年朋友之作,其时当在开元十四年(726)春。”李白时年二十六岁,正当青春年华。首句写饯别在暮春时节。柳花即柳絮,是没有香味的,说“柳花满店香”采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李白之所以产生这样的错觉,说明“金陵子弟来相送”,他的心情很愉快。次句“吴姬压酒唤客尝”,都说“压酒”二字用得好,好在诗人选择了美丽的女服务员用她灵巧的手将新酿的米酒放入糟床压榨出酒汁劝客人品尝这样一个细节,通过这个细节将其殷勤周到的服务过程写了出来,这当然是令人愉快的。第四句写“欲行”的李白与“不行”的金陵子弟,都频频举杯,一再干杯,可见气氛之欢快热烈。五、六两句兼用拟人与设问的修辞手法化抽象为具象,说李白与金陵子弟间深厚的情谊比东流水还要长,这样就更自然,更生动,也更容易被接受,更容易产生共鸣。

二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故址在湖北武昌城西长江南岸的黄石矶上,相传始建于三国孙吴时。《南齐书·州郡志》下云:“夏口城据黄鹄矶,世传仙人子安乘黄鹄过于此上也。边江峻险,楼橹高危,瞰临沔、汉。”广陵为广陵郡郡治,故城在今扬州市东北。郁贤皓称“此诗约作于开元十八年暮春”。“是年孟浩然四十岁,李白二十八岁。”郁贤皓还谈到开元十五年(727)秋冬间,李白“曾北游汝海(今河南临汝),途经襄阳,已与孟浩然结识,故此次于黄鹤楼得称‘故人’”。首句写送别的地点,武昌为九省通衢,黄鹤楼濒临长江,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俱佳,正是朋友欢聚的好地方。次句写送别的时间,“烟花”二字极其形象地将江南地区暮春时节烟雾迷蒙,繁花似锦的美景给表现了出来。前两句写李白与孟浩然具有欢聚的大好时间与地点,却不得不在这大好的时间与地点送别,遗憾惆怅之情油然而生。三句写李白一直注视着孟浩然乘坐的船,直到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尽头,形象化地表现了李白对孟浩然依依惜别的深情。四句用长江之永恒来反衬交游时间之短暂与人事变化之难以把握。此诗构思非常巧妙,作者以时间与地点为序,由近及远,一气呵成,宛如大江东去,奔流而下。此诗利用黄鹤楼之高与长江之远,将送别的视野展现得非常开阔。写景如画也是此诗一大特点。

三是《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郁贤皓称“此诗亦当是天宝十三载(754)游泾县时”。当时李白正在安徽宣城、秋浦(今贵池)、南陵游历。李白游桃花潭曾受到汪伦的邀请与接待,泾县《汪氏宗谱》“汪伦”条称其“为唐时知名士,与李青莲、王辋川诸公相友善,数以诗文往来赠答,青莲居士尤为莫逆交。开元、天宝间,公为泾县令,青莲往候之,款洽不忍别”。清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六云:“唐时汪伦者,泾川豪士也。闻李白将至,修书迎之。……款留数日,赠名马八匹,官锦十端,而亲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绝句。”此诗首两句,写李白已经登舟,正准备出发时,忽然听到岸上有人连手而歌,踏地以为节拍。“忽”字写得好,表明李白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意外获得惊喜,自然备受感动。第三句采用夸张的手法形容桃花潭水之深,已经写足,似乎难以复加,妙在第四句又转出新意,写汪伦送李白之情比桃花潭水还要深。沈德潜《唐诗别裁》称:“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此句好在“不及”二字,它将看不见摸不着的友情,化成能够与看得见摸得着的桃花潭水比较深浅的物质,这样当然更生动、更感人。

总之,江南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文化生活与经济活动,爱情与友谊,都与水息息相关,都充满着水韵诗情画意。

(作者简介:徐有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