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辩
扬州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地名,在公元589年以前的漫长时间里以及620年到626年并不是指现在的扬州市,而且两者甚至没有一点直接的关系。两个“扬州”,从语法角度上讲,是一个语词;而从逻辑角度上讲,这两个“扬州”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是古代(从禹分九州到唐初)的大行政区划,即以金陵为中心的广大江南地区;一个是指从隋、唐开始的江北的具体城市扬州之名。
中国秦汉前有“九州”和“十二州”说,皆为传说中的地方行政区划。扬州,正是中国古九州之一。《尚书·禹贡》:“淮海惟扬州”。(淮,指淮水;海,指东海;扬,笔者则以为是扬波之“扬”)。《周礼·职方》:“东南曰扬州”。《尔雅·释地》:“江南曰扬州”。南梁时王规有《大言应令》诗:“俯身望日入,下视见星罗。嘘八风而为气,吹四海而扬波。”扬州地处长江下游,江海浩荡,波翻浪涌。扬州之“扬”,即“扬波”之扬也。
汉武帝时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于京师长安附近地区外分十三个监察区,称为十三刺史部。扬州亦为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其范围远较后来江北扬州市的范围要广,辖今安徽江淮流域和江苏长江以南大片地区以及今赣、浙、鄂、豫等部分地区。《汉书·地理志》:“东南曰扬州,其山曰会稽,薮曰具区(太湖)。由此可见当时扬州的范围是指长江下游东南方广大的地区。
东汉治历阳(今安徽和县),末年移治寿春(今安徽寿县)、合肥(今合肥西北)。三国时,魏、吴各置扬州:魏治寿春,吴治建业(今南京市)。西晋灭吴后,两处州治复合,治于建邺。以后,扬州辖境渐小。
东晋建兴后江南歌谣:“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wǔ)。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娄瓦(pǒu lǒu)。”诗中的扬州,很明显是指东晋的都城建康。扬州治所当时在秣陵西州桥至冶城之间。后二句的句意是:扬州(指东晋都城建康一带)变乱,朝廷尽管幸而得胜,但也不过是破的换坏的罢了,其实好不了多少。(变乱,指大将军王敦的两次变乱,一次攻入建康,一次攻入建康近郊。)
南朝梁何逊(?—518年),作于梁天监七年(508年)的《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诗题又为《咏早梅》。诗中的“兔园”,即借指南朝都城建康的芳林苑(原名青溪宫)(时,何逊为扶军将军建安王、扬州刺史萧伟的水曹行参军兼记室)。诗人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中有“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扬州”即指建康,即今南京也。“……东晋、宋、齐、梁、陈,皆以建业为扬州,则逊之所在扬州,乃建业耳,非今之广陵也。隋以后始以广陵名州。”(南宋学者、高邮人张邦基《墨庄漫录》)。有些研究者因疏于历史,错把何逊,以至杜甫的诗句“还如何逊在扬州”中的“扬州”,当作后来江北的扬州,就断言“《梁书·何逊传》不见扬州事”。(《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二十四引旧注)。甚至附会出“何逊在扬州为广陵(即今之扬州)记室的说法。(见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二十五)。
隋朝孙万寿《早发扬州还望乡邑》诗:“乡关不再见,怅望穷此晨。山烟蔽钟阜,水雾引江津。洲渚敛寒色,杜若变芳春。无复归飞翔,空非沙塞尘”。(引自《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2642页)。诗中的“钟阜”,即金陵的钟山,此诗已清楚不过地写明,当时的扬州即是金陵。该诗作者同时期还有一首《和张丞奉诏于江都望京口》诗,从诗中也可反映出当时京口(镇江)对岸的扬州一带为江都属地。隋炀帝曾大筑江都宫苑,并定其为行都。隋、唐之后的五代定都扬州并升为江都府。(附:孙万寿,字仙期。仕齐为奉朝请。隋文帝受禅,滕王引为文学。坐<因为>衣冠不整,配防江南,行军总管宇文述召典军书,后归乡里,征拜豫章王长史,授大理司直,卒于官,终年52岁)。
隋开皇九年(598年)扬州改为蒋州,移治石头城(今清凉山),而同时改原建治于今扬州市的吴州为扬州,治于江都。唐初又改蒋州为“扬州”。
唐江都人李善注引《丹阳郡图经》曰:“旧扬州有四津,方山为东,石头为西。”此处清清楚楚地写明,“旧扬州”即为古南京。
唐武德八年(625年)十二月,扬州大都督府始自金陵迁治江北江都,此后扬州之称才专指江北江都一带。唐天宝、至德时(唐玄宗、唐肃宗时)又改扬州为广陵郡。
晋扬州刺史治所在西州城(扬州治所在台城西,故谓之西州)。西晋永嘉年间(307—313年),王敦为扬州刺史,始立西州作治所。东晋太元十年(385年),会稽王司马道子(364—402年)都督内外诸军事,领扬州,以东府城为治所。据《建康志》:“城在青溪桥东南,临淮水,去台城四里。梁绍泰(555—556年)末焚毁。陈天嘉(560—566年)中更徙冶城(今朝天宫后)东三里,西临淮水。陈亡废”。
西州城,即古扬州城。元《至正金陵新志》载:按《建康实录》城所置,西则冶城,东则运渎,天庆观之东,西州桥(其位置,当在今建邺路省委党校一带。民国时武卫桥即古西州桥)。南朝宋义熙十年(414年),刘裕兴建域垣,增筑府舍,建为东府城。宋朝《建康实录》记述这一过程:“城东府,按《图经》:今城县东七里青溪东南临淮水,周三里九十步,今太宗归第,后为会稽文孝王道子宅。谢安薨,道子领扬州刺史,于此理事,时人呼为‘东府’,至是筑城,以‘东府’为名。”
所以唐以前以及唐初时诗文中的扬州,当指古代的大行政区域或江南一带,而绝非指后来的江北扬州。当时建康所属的州治,如南朝乐府《懊侬歌》歌“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中的“扬州”,即指当时建康所属的州治。
李白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烟花三月下扬州”中的“扬州”,笔者以为所指的也正是六朝至隋、唐初时治所在古城南京的“扬州”,即以南京为中心的江南一带,推而广之,为长江下游地区,即从武昌黄鹤楼所在的长江中游地区驶往今南京扬州所在的长江下游地区的江南一带。“烟花三月下扬州”,即是“烟花三月下江南”也。李白此诗句,化用的是梁朝殷芸写的孙吴故事:“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殷芸笔下的扬州,说的正是六朝首都所在的建康一带。(殷芸:471—529年,南朝梁文学家。字灌蔬,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东北>人。其人倜傥不拘细行,然不妄交游,门无杂客,励精勤学,博洽群书。梁天监<梁武帝萧衍年号502—520年>中,官秘书监,司徒左长史。武帝命作《小说》十卷,世称“殷芸小说”)。
此“扬州”同于乐府《懊侬歌》《那呵滩》(“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中的“扬州”。诗题中写明了“之广陵”(即今江北扬州),若与诗文中的“扬州”为同一地点,在同一首诗中对同一地名采取了不同称呼,这无论从逻辑思维角度,还是从修辞学角度去考虑,都显得很不谐和。诗文中的“下扬州”写的是船行去向的区域和方位,而诗题中的“之广陵”则是孟浩然乘船所到达的具体地点。李白在诗中一向总爱以古地名称呼他所写之地。在这首诗中亦不例外。后代人们提起扬州,也总爱理解为江南地区,多也是因为彼扬州是指古扬州地域的缘故,而不是后来江北的扬州。
孟浩然有《广陵别薛八》诗:“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间。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风帆明日远,何处更追攀?”另有《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李白有《广陵赠别》诗:“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系马垂杨下,衔盃大道间。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两位作者很明显地将他们和友人分别的地点写为“广陵”,而不是“扬州”。李白《夜下征虏亭》诗:“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山花如乡颊,江火似流萤。”清清楚楚地写出了从金陵往广陵(今江北扬州)的过程。
李白《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诗“我来杨都市,送客回轻舠……”“杨都市”是指六朝时扬州大都督府设在建康的大都市金陵。李白给友人送行,由当涂往长芦镇(今南京市六合区境内)也不可能特地绕行到今江北的扬州去。《李太白全集》编、注者、清代学者王琦误注为江北扬州。
晚唐温庭筠《经故秘书崔监扬州南塘旧居》七律诗尾联:“千顷水流通故墅。至今留得谢公名。”诗中“故秘书崔监”指李白《赠崔郎中宗之》《赠崔侍御》中的崔宗之,时谪官江宁(金陵),崔宗之谪官金陵时居宅在秦淮河畔,即本诗题中的“扬州南塘”。诗题中的“扬州”指唐以前府治设在金陵西州城的大行政区。
宋代王安石诗中的“扬州”,亦指古南京;
五安石《杂咏四首》(《王荆公诗注补》补笺P74页)
其一:故畦抛汝水,新垄寄钟山。为问扬州月,何时照我还?
其二:已作湖阴客,为何更远游?章江昨夜月,送我到扬州(湖阴:即玄武湖之南,在王安石故居半山图近处)。
其三:证圣南朝寺,三年到百回。不知墙下路,今日几荷开?《景定建康寺》四十六:“证圣寺在行宫后,南唐保大中,木平和尚居此寺,故里俗至今呼为木平寺。寺东有沟,迤逦西北接运渎”。
其四:桃李石城坞,饷田三月时。柴荆常自闭,花发少人知。
清初文学家余怀《凤凰台上忆吹箫——送姜学在游金陵……》词句:“……恰扬州烟月,笺新拥神仙,又爱江南春色。风台下,挥尘题笺;灞桥思,在江淹宅畔,孙楚楼边……。”词中所写“凤台”“江淹宅”“孙楚楼”“五陵裘马”“王家燕子”“新亭对泣”等等景物、典故,皆为古南京的景物、人事,而这一切,统都被笼罩在“扬州烟月”之下。可见,直到清代,文人们仍然在诗中以“扬州”称呼古南京。何况是在六朝和唐宋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