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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里的苏州

2023-09-12    简雄

唐诗是中国人的集体文化记忆。《全唐诗》二千多位诗人群星璀璨,给后世留诗五万首,咏苏州的诗约八百首。倘举办一场全国“梦里苏州”唐诗大赛,大奖当属张继《枫桥夜泊》,寒山寺悠扬的夜半钟声敲了一千多年,已深深敲进人们心田。它不仅成就了诗人,成就了名刹,更成就了一种文化意象。第二名当为杜荀鹤《送人游吴》,那“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的景象正是苏州抹不去的文化符号。第三名应是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破山寺即今常熟兴福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深意可进入唐诗名句前百位。

这个“榜单”纯属个人游戏。比起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一线顶流,上述诗人明显“稍逊风骚”。李、杜都有苏州诗,白居易更有近百首。那为什么偏偏是张继的咏苏州更脍炙人口呢?

吴宫怀古梦西施

翻检《全唐诗》发现,唐人尚未从阖闾城的历史烟云中走出来,距唐一千多年发生在吴越之间那场本无悬念的战争,却偏偏改写了历史。所以,阊门、虎丘、阖闾墓、姑苏台、灵岩、馆娃宫,当然更有西施……凡咏苏州必诗,《吴宫辞》的同题比拼就像“命题作文”,写好自然不易。如李白江南系列之《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不说金陵、维扬,似乎还不如《越中览古》意象明晰:“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李白另有乐府《乌栖曲》,留世仅七句。看来吴越春秋在李白胸中浪漫不起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强项无处挥洒,诗质也就勉为其难。杜甫自传体长歌行《壮游》中咏怀江南,其中吟苏州有十二句:“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紧接十句说越事与吴地仍有关联。照例依诗圣风格,拿捏这类题材应在诗仙之上,但“一览众山小”的老杜似看不上“剑池石壁仄”的格局,而向往面朝大海的境界,或许是情没到位,诗意也就没往深里走。

擅长边塞雄放的卢纶,善吟“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却也凑趣留下《赋得馆娃宫送王山人游江东》,但诗意一般,尤其尾联,如能捻断数根须或不至于功亏一篑:“苍苍枫树林,草合废宫深。越水风浪起,吴王歌管沉。燕归巢已尽,鹤语冢难寻。旅泊彼何夜,希君抽玉琴。”同样擅长边塞题材的王昌龄,在“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豪迈中又有“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柔情,因他曾在江宁为官,《采莲曲》二首场景在金陵浦口,江南风味十足。王昌龄还有《太湖秋夕》和《送李擢游江东》等,有“吴门烟雨愁”的慨叹,后面再述。常建另有《吴故宫》:“越女歌长君且听,芙蓉香满水边城。岂知一日终非主,犹自如今有怨声。”也掉在同一个西施坑里没走出来。即令是白居易身在苏州,五言、七言两首同题《吴宫辞》,唏嘘慨叹的还是“美女惹的祸”。倒是被称为“诗风丽婉”的李嘉祐有《伤吴中》一首,伤感悲情表达颇为到位,可以一读:“馆娃宫中春已归,阖闾城头莺已飞。复见花开人又老,横塘寂寂柳依依。忆昔吴王在宫阙,馆娃满眼看花发。舞袖朝欺陌上春,歌声夜怨江边月。古来人事亦犹今,莫厌清觞与绿琴。独向西山聊一笑,白云芳草自知心。”后四句,诗人明显是在借古感己,宣泄被贬的伤感了。

唐人距吴越春秋的时间长度正好是当下与唐朝的距离。就像“杨贵妃”是今人看唐朝的热门词之一,西施就是唐人乐此不疲的谈资。也有寻求突破的。杜牧《吴宫词二首》之一说完西施,之二尾联在一片荒城秋景中提到了伍子胥:“当年国门外,谁信伍员忠?”吟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许浑,有一首《忆长洲》的意境似乎与众不同:“香径小船通,菱歌绕故宫。鱼沉秋水静,鸟宿暮山空。荷叶桥边雨,芦花海上风。归心无处托,高枕画屏中。”许浑名声不如小杜,但诗作互相“串烧”,连《全唐诗》编纂者有时也分不清。古人评价他的诗“句句追新奇”。相比而言,带着明显个人情感的送别题材就比同题诗作要丰富许多。

吴门烟雨吟留别

其实,杜甫吟“雨”的诗很多,雨、喜雨、苦雨、大雨、秋雨,如果他来苏州干一任地方官,感受一下黄梅雨季,不知道能不能写出千古名句来。

在苏州这样线条柔和而有灵性的地方,一下子喷涌激情似乎不那么容易。但也很难说。张继就是一个过客却一诗成名。陆龟蒙常居吴门“几年无事傍江湖”,与皮日休忘情山水间,却记不住有什么名句。还有祖籍苏州的张籍,也没见留下《回乡偶书》,倒有一首《吴宫怨》,的确像是生在和州(今属安徽马鞍山)的异乡人。这固然有天生才情的差异,也有情到诗融的巧因。崔颢一首“昔人已乘黄鹤去”据说竟让李白却步,便是才情诗趣相合而成。崔颢留世诗不多,另有《维扬送友还苏州》:“长安南下几程途,到得邗沟吊绿芜。渚畔鲈鱼舟上钓,羡君归老向东吴。”在离别诗题材里只能说平平了。

吟留别是唐诗的一大题材。古时路途交通、旅行安全、医疗水平皆非今日可比,离别很可能就是永别,所以总带着淡淡的伤感。能吟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样的浪漫情怀,非青春即大家。苏州虽已是经济繁荣地区,但毕竟离长安三千里,所谓“人向吴台远”,即使来做官,也相当于浪迹天涯了。因此,留给苏州的别离诗不少。原谅这些诗人,可能送别时酒喝得太多,又缺些李白的才情,影响诗意。不过虽无千古名句,但真情诗篇仍可一读。随举几例。杜牧《怀吴中冯秀才》:“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程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起首和末句诗意蛮好,可中间两句有点潦草,影响了整诗意境。但这首诗又被《全唐诗》收在张祜名下,题《枫桥》。张祜以宫词名,卜隐江南,与杜牧、刘禹锡有唱和。被称为“五言长城”的刘长卿有《严子濑东送马处直归苏州》,末四句道尽离别之悲:“相送苦易散,动别知难会。从此日相思,空令减衣带。”前文提及王昌龄《送李擢游江东》,可称典型的离别诗:“清洛日夜涨,微风引孤舟。离觞便千里,远梦生江楼。楚国橙橘暗,吴门烟雨愁。东南具今古,归望山云秋。”但他的《太湖秋夕》拓展了咏苏州山水的题材:“水宿烟雨寒,洞庭霜落微。月明移舟去,夜静魂梦归。暗觉海风度,萧萧闻雁飞。”

当然,更多的拓展还是得益于三位在苏州任“一把手”的大诗人。

苏州刺史例能诗

苏州有幸,大诗人接连来任地方官: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苏州刺史例能诗”,刘禹锡说得一点不假。这三位都需要专文叙述,这里仅择要点评一下。

《新唐书》卷二百一对唐朝诗文有个总体评价,说“言诗则杜甫、李白、元稹、白居易、刘禹锡”,以文自名者则有“韦应物”等人。

刺史的工作当然不是写诗作文而是治理一方。新、旧《唐书》虽无韦应物传,但留着“韦苏州”名。而白居易、刘禹锡本传中的苏州刺史工作都只有一句话,却并不影响三位的口碑,苏州人记着呢。

韦应物有一首五古《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全诗二十句,记录韦刺史请苏州文化人来官署吃饭,切磋文化,视角独特。最后四句:“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方知”两字充分说明,在中原人眼中苏州那时不过是个财赋“大藩”,而人文底蕴尚在积淀过程中。《全唐诗》他的压轴诗《九日》也是苏州:“一为吴郡守,不觉菊花开。始有故园思,且喜群宾来。”

三十多年后的宝历元年(825),白居易如愿以偿出任苏州刺史。到第二年秋病退,这位“姑苏诗太守”为苏州留下许多诗,其中《登阊门闲望》有“阖闾城碧铺秋草,乌鹊桥红带夕阳”,《正月三日闲行》有“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等为人熟知。《白云泉》:“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可称情趣小品。但这位顶流诗人的名作金句实在太多,相比而言,咏苏州的就不够顶流。不过,乐天有一组亲自到太湖洞庭采贡橘游山水的诗属于“深度游”。选一首《拣贡橘书情》诵读一下:“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登山敢惜驽骀力,望阙难伸蝼蚁情。疏贱无由亲跪献,愿凭朱实表丹诚。”

接着,刘禹锡走马继任。白居易吟《送刘郎中赴任苏州》诗云:“何似姑苏诗太守,吟诗相继有三人。”其实,唐朝任苏州刺史的有一百二十多位,《全唐诗》留诗的远不止韦、白、刘三位。但被乐天这么一定论,其他人就更诗名不显了。

刘禹锡有名文《陋室铭》、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甚至金陵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都与苏州无关。《全唐诗》收刘诗十二卷,与白居易唱和占相当篇幅,咏苏州亦有数十首,选一首《赠乐天》:“一别旧游尽,相逢俱涕零。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痛饮连宵醉,狂吟满坐听。终期抛印绶,共占少微星。”但与白乐天一样也似乎缺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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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三万里,一叶轻舟到江南。苏州崛起在唐中期,大历十三年(778)升为江南唯一雄郡。但那会儿苏州山水名胜尚不及西湖,郡城地位尚不如金陵甚至维扬,这可能是顶流诗人眼中的苏州题材相对狭窄而缺少名句的一大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因素。如清人辑选的《唐诗三百首》影响实在太大。收录有显著苏州标识的诗只有张继《枫桥夜泊》和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韦苏州的这首“郡斋雨中”诗也在之列,如果诗题加上地名为“苏州郡斋雨中”可能会引起更多关注吧。其实《唐诗三百首》还选有韦应物的五绝《秋夜寄丘员外》也与苏州有关,只是嘉兴(唐时属苏州)诗人丘丹名声寂寂。另外,阅读唐诗里的苏州,似不能仅仅关注“盛唐景象”。唐诗中还有相当一大部分关注民生底层生活的诗千万不可忽略。《全唐诗》收录张继《阊门即事》,却又重复收在柳公权名下:“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征兵让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大书法家柳公权来苏州与白居易刺史有唱和,所以这更像张继“对愁眠”的诗风。李嘉祐另有《自苏台至望亭驿人家尽空春物增思怅然有作因寄从弟纾》,描述战乱带来的萧条景象:“南浦菰蒋覆白苹,东吴黎庶逐黄巾。野棠自发空临水,江燕初归不见人。远岫依依如送客,平田渺渺独伤春。那堪回首长洲苑,烽火年年报虏尘。”

唐诗里的苏州是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