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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岁月旧影

2024-01-15    孙骏毅

一座老楼,一屋老照片,一架旧书籍,一个宁静地守望历史的76岁老人。

老人花光近90万元的积蓄,买下5万余张老照片,租下位于苏州山塘街通贵桥堍的“安泰救火会”木结构小楼的二楼,办了一个可以免费参观的老照片收藏馆—这些信息说出来十有八九不会有人信:这人莫非有点傻吗?

这是老街上真实的存在。你若缓缓走上狭窄的木楼梯,走进挂满老照片的私人收藏馆,环顾桌上、墙上、柜子里到处陈列着的岁月旧影,一定会惊讶不已:这是怎样痴迷的收藏啊!

老照片的收藏者谭金土,做了3年的大学写作课教师,就跨界去了市检察院做检察官,一做就是28年,退休后就拿出多年积蓄办起了这家老照片收藏馆。问其原因,老谭淡然一笑:“因为喜欢。”喜欢是觅宝收藏的最好动因,把这种少有的喜欢当作一件事情来做,钻天觅地,走南闯北,那就称得上“痴迷”了。

在姑苏城里,收藏邮票、钱币、火花的都有个“圈”,唯独收藏万余张老照片的好像只有老谭一人。《冰点周刊》这样评价老谭:“他收藏了人生琐碎的悲欢,也收藏了时代的注脚。”

老谭是文人,散文集《童年故乡》写乡愁乡趣乡思乡情,文笔精彩,令人刮目相看。2009年,原沧浪区政协组织撰写《沧浪工商文化丛书》,我和老谭各领受20万字的写作任务,我写的是《葑溪贾客》,老谭写的是《觅渡青旸》,从构思、采访、搜集材料到写作出版将近一年,互相之间也便熟悉了。写书间隙,区政协组织作者们去绍兴、宁波旅游,就见老谭背个深蓝色的电脑包,一头钻进当地的文物古玩市场,去寻找他钟情的老照片。在他的眼里,老照片不是一张泛黄的纸,而是某种历史,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一个折影,而且是最真实的记录。年代虽已久远,但折影仍在说话。当觅到一幅品相上乘的老照片时,他的眼睛顿时炯炯发亮了,好像见到了思慕已久的老朋友,或者说是老朋友在某个角落里久久等候他,必欲与之交谈,他也必欲把老照片揽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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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金土老照片收藏馆(李希文 摄)

经过30年的收藏,老谭的收藏馆拥有老照片5万多张,这是他最得意的一笔财富,尽管他的这种“喜欢”不是所有人都理解的。不少人算经济账觉得“太不值得”了,如果喜欢收藏,可以收藏邮票中的JT票、银圆“袁大头”“孙小头”、一二三版退市人民币,这些都有可能变现,而老照片转手还有人要吗?然而,老谭却自嘲道:“我这人命里缺金少土,所以,父母就给我起名‘金土’。我有一个老照片情结,老照片是我的至爱,所以我不会卖掉它们。”对他来说,这些历史碎片绝对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简单的相纸。

收藏是一种情怀,更是一种执念。它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值得或不值得的标准是它的历史文化价值。所以,有资深的收藏家会说,若你开口跟我说哪件藏品可以卖多少钱,那是对我的藏品的轻视和侮辱。

对于老谭来说,老照片是人生价值的参与物,每一幅照片不仅本身有故事,而且还附带着一个收藏者的故事。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参观老照片收藏馆后,欣然为老谭题词:兄有上等趣味,弟有下流情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具有“上等趣味”的老谭已是垂垂暮年,但他对于老照片的寻觅和收藏却是乐此不疲。“老照片丢了,故事也就散了;故事散了,人生味道也就淡了。”他经常这样说,他不想让中国的好故事散落,他要把已经散落的故事一一收集起来,安置在他的收藏馆里。能收藏这么多老照片已经令人称奇,更奇的是他善于在老照片里探究历史,发现曾经的岁月折影,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归类、辨析、考证,并结合各种史料,对老照片中的人物、场景、发生年代等进行探究,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这些年里,他写下的老照片解读文章有百万字之多,成为老照片收藏界中的奇闻。这些追根寻源的发掘工作,很有意义,相当于为一些老照片做出了历史的诠释,有些故事即便是老照片主人的后代也未必清楚。

发掘工作琐碎而细致,但老谭却乐在其中,做得一丝不苟。其实他与老照片结缘纯属偶然,父亲当过私塾教师,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古文,背诵“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之类。后来考上了中文系,毕业后留校教写作。再后来转行当检察官后就不得不中断他所喜爱的文学创作。在担任检察官期间,剖析案例需要大量的史料性图像证据,这让他与老照片结下了不解之缘。说起他收藏的第一张照片,那还是在1998年,老谭趁休息日去逛位于苏州城中三元坊的文庙收藏品市场,看看能否找到一点有用的文史资料。这时,一张黑白老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张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照片,照片上是7个穿着长衫的男子,表情坚毅,气质凛然,身形挺拔,眼里满是不屈。老谭对这张老照片很感兴趣,想一探究竟。他花钱买下这张老照片之后就去图书馆、档案馆等处查找资料,想摸清它的来龙去脉,但都没有结果。他颇为失望,只能暂时把这张老照片收藏起来,期待有一天揭开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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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为谭金土题词:兄有上等趣味,弟有下流情怀(李希文 摄)

这张老照片像一个小小的路标,引导老谭走上历史旧影的寻觅之路。每个周日,他都要到苏州各个古玩市场去寻觅老照片,那些卖家逐渐也都认识了他,有价值的老照片都会给他留着。出差到外地,他最想去的地方不是名胜古迹,而是古玩市场,像南京朝天宫、上海城隍庙、北京潘家园等地他都是常客。这些年,他为购买老照片已经花去了86万元之多。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花这么多钱买下这个“爱好”实在可惜。老谭闻言,淡然一笑说:“我不抽烟,不打牌,不炒股,不买基金,一辈子就这点爱好了。”起初,家人对他的“爱好”并不赞同,说他捣鼓这些破烂玩意实在没啥意思。老谭却不以为然,还跟家人开玩笑说:“我收藏的那些老照片,若论金钱,到现在翻了多少倍,我都算不清了。”他随手拿起一张摄于1860年的老照片:“就说这张老照片,人家开过数千的价格要买,当然我是不会卖的。”

2000年春末夏初的一天,老谭又去文庙,两本旧相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相册封皮破损严重,都已经脱落了,相册中人物的排列次序也很凌乱。照片的主人一时也难以判断,但应该是与民国飞行员有关。有几张照片上还有主人的签名,还有当时菲律宾体育明星孙桂云的签名。老谭经过寻访和比对资料,终于弄清楚相册首页上那位身穿航空服的飞行员叫沈崇海,是当年撞沉日舰的两位航空烈士中的一位。后来老谭专程赶赴南京,在航空烈士公墓找到了沈崇海的墓位,知道了他的生平。沈崇海,湖北武昌人,中尉飞行员。中央航校第3期毕业,任空军二大队九队分队长。1937年8月19日于上海白龙港洋面驾机撞沉日舰,英勇殉国,时年二十七岁。

那本相册里还有很多照片上都写着“送给罗先生”。这个罗先生是谁?老谭非常好奇。后来他找到仍然健在的抗日飞行员吴鼎臣辨认,相册上的“罗先生”就是当年中国空军三大队的大队长罗英德,曾与美国陆军第10航空队特遣队合作,成功飞越驼峰运输线的抗战英雄。“驼峰航线”是二战时期中国和盟军开辟的一条空中通道,西起印度阿萨姆邦,跨越喜马拉雅山、横断山、怒江、金沙江等山川进入云贵高原和四川,为中国持续运输抗战物资。老谭了解清楚这段历史后,将部分照片加以解读后刊发在《老照片》上,编辑部很快就收到罗英德的女儿从美国发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她的父亲后来去了台湾,在去世前多次提到留在祖国大陆的这些老照片,可惜就是找不到。她极其感谢谭金土先生收藏了这批老照片。2006年11月25日,罗英德的女儿吴罗伊妮和丈夫专程来到苏州,找到位于山塘街的老照片收藏馆,深情地摩挲着这两本旧相册,眼里溢出了泪花。

2000年的一天,老谭在古玩市场又有了新的发现。在一叠看上去像破纸片的东西里隐藏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身穿旗袍的女子,看上去像传统苏州女子的模样,身材婀娜,含笑坐在小船上,背景是静谧的湖光山色。老谭买下这张老照片后,对照资料,细加研究,发现这是一张民国著名摄影师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作品。他把解读资料与老照片一并公布后,立刻引起轰动,很多媒体纷纷转载。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给老谭的信中所说:“兄贯通古今,博引中外,于爬梳故纸、影像的搜求中获得可靠材料,又有自己的卓见……让我佩服并自知不如的是,兄之文章中处处可见考据的功夫。你总是要在也总是能在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寻出个根本源头来,因之你的文章也就具有了独特的文化趣味和史料价值。在我们这批作者中,你有自己的一套‘刀法’,是不可替代的。”

老谭的收藏馆很小,仅有40平方米,里面却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年代不同的老照片。有的存在册子里,有的镶嵌在相框里挂在墙上,有的平铺在桌上或在柜子里存放着。那些黑白色的影像,散发着岁月的气息,那照片上的人物仿佛要与你对话,告诉你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和跌宕起伏的经历。

这里是清朝宣统末年上海祖孙俩的亲昵照,照片明显泛黄,但笑容依然亲切。

那里是1935年某一对夫妻的结婚照,女子着一身丝质旗袍,气质优雅大方。尽管是黑白照,但通过旗袍上清晰可见的玫瑰花,依然可以感受到女子当年的卓越风姿。

还有一张是17岁的张大千与京剧大师梅兰芳的合照,这是张大千来到苏州,在锦范路居住时与大师的第一张照片……

绕着收藏馆转一圈,就好像坐上了时光机,在历史的时空里来回穿梭,与照片里的人物亲切交谈。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问问老谭,他会一一说给你听。对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他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甚至随便抽出一张照片,都能说上半天。老谭告诉我,他至今依然记得遇到的第一张黑白老照片,那张摄于抗战初期日寇占领上海时的7个人的合影。

“这张照片可能是这7个人的最后一张合影。”老谭说,照片中的人物之后就各奔东西,走向抗日战场了。这张老照片弥足珍贵,其历史价值深深吸引了他。从此,他对各个年代的老照片更加着迷。刚开始,妻子并不理解他的情怀,责怪道:“这些照片上的人和你也没有关系,你收藏它做什么!”老谭笑笑说:“单纯从老照片看,是属于某个私人的,但从它所反映的历史内容看,则是属于大家的、后代的,甚至是未来的。”

老谭收藏的万千旧影中有一张是摄于清宣统二年(1910)的逃荒灾民照。当年苏北里下河地区发生特大水灾,村庄、田园、道路全被淹没了。据当年水文资料记录,里下河水位高达5.18米,高邮湖水位6.12米,超过正常水位2米多,扬州、泰兴、兴化城的大街小巷里普遍积水,最深处达1.8米。老百姓无法生存,纷纷乘小船或自制的苇竹筏子逃离灾区,逃去江南避难。这张旧影正是反映了灾民忍饥挨饿、流离失所的凄惨场景。照片传到上海,引起极大震动,随后在市民中发起了水灾募捐活动。老谭解释道:“这是中国最早地把镜头对向最穷苦灾民的旧影,所以弥足金贵。”1923年拍一张12寸的照片要5块大洋,是当时一个普通家庭一月的伙食费。一个世纪后,铭刻时光印记的老照片居然能流转到老谭的手上,能不让他分外欣喜吗!

老谭收藏老照片更钟情于关于自己第二故乡苏州的老照片,很多照片已经被苏州市方志馆、档案馆所借用。如他收藏的老照片中有清末时老者骑毛驴上虎丘的背影;有民国早期在山塘河花船上唱昆曲的女子倩影;有1928年观前街拓宽改造工程竣工时的场景、1930年停泊在盘门城墙下的航运公司客货轮;也有1958年大炼钢铁时苏州市民挖城墙泥来筑炼钢炉的情景;还有1980年山塘街星桥菜场的市井景况……有时,在外面看到一组老照片,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不舍得放下,可是带的钱不够,只能无奈地放下。回家后,老谭会一直惦记着,不知道它们会流落到哪里,最终还是不肯放弃,凑够了钱,急匆匆地去把心仪的老照片买回来,才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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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金土收藏的老照片一角(李希文 摄)

一天,他收了一组著名材料学家、两院院士严东生的相册集。半年后,他的女儿严燕来前来造访,说明来意。她一页一页翻阅着相册,翻阅着父亲的少年时代、父母结婚时刻,还有自己少女时代的旧影,照片里的她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裙子,偎依在母亲身边微笑。看到这里,头发花白的她难掩激动,眼里含着泪,捧着相册久久不愿放下。照片是在她的手上流失的,而这正是让她很多年都深感愧疚的心结。“我从来没想到还能以这种方式找回来。”严燕来觉得对父母有了最终的交代,而老谭也很高兴,因为他觉得是为一个家庭衔接了断裂的记忆。

旧影可以散而再聚,记忆也可以断而重续。这些年,有人漂洋过海来寻觅父母的旧影,像觅得宝藏一样欣喜不已。有一位老先生偶然在老谭的收藏馆里看到了自己父亲的旧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他再三叮嘱女儿把父亲的老照片翻拍回家。还有人相信老谭,把家族的记忆交给他保存。一位80岁的老教授吃力地爬上收藏馆二楼,就为把自己年少时的一些照片交给老谭保存,并告诉老谭这是他的家乡记忆,即使以后他不在了,记忆也会以旧影的方式留存人世。

老谭的老照片收藏馆保存了很多人的家族记忆,然而老谭自己家族的记忆却很少。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有留下百日照、周岁照,青年时代忙于学习工作,也没顾得上留影。记忆最深的一次拍照是1966年在天安门广场上,身穿褪色的旧军服,戴着红卫兵袖章,有着那个时代的印记。老谭没有收藏自己,而是收藏别人。他几乎把所有精力和情感都倾注在这些年代已久、纸质泛黄的老照片上了。2007年退休后,他每天过着“朝六晚六”“周末无休”的日子,成天泡在收藏馆里,伴着老照片一坐就是半天。

他在博客里愧疚地写道:“我最遗憾的是不能常常陪伴可爱的乐乐。”乐乐是老谭的外孙女,也是他的宝贝疙瘩,而老照片也是他的心肝宝贝。一次,苏州电视台到收藏馆来拍摄,摄像机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红木相框的照片。照片落地的那一瞬间,老谭的心“啪”地一跳,心疼极了。还好只是相框碎了,碎玻璃并没有扎伤照片,老谭这才松了一口气。

山塘是历史的缩影,老照片收藏的也是历史的缩影。“留下”是老谭最珍惜的情感,也是所有痴迷的藏家共有的情怀。留下旧影,其实留下的就是一个个过去的日子,社会的和个体的、人文的和环境的、湮没的和复现的,支离破碎的影像最终拼接起来的就是某些往事、某段历史。

老谭的旧影集聚在山塘街上,一次,他看到一组20世纪30年代的山塘老照片,就像看见了奇珍异宝一样,兴奋极了,竭力想把这组老照片买下。对方起初不舍得割爱,老谭就软磨硬泡,说自己是搞老照片收藏的,收藏馆就在山塘街上,没有一组老街旧影是说不过去的。对方见老谭态度真诚、言语恳切,就把这几张山塘旧影给他了。老谭说:“收藏不仅仅是靠钱,还有你的真诚,人家把藏品给你,就是因为看你能把藏品传承下去。”

老谭就是这样锲而不舍地收集着一张张岁月的旧影,如同林中的飞鸟衔来一枚枚枝叶垒起属于自己的小巢。

2022年10月的一天,我去山塘街拜访老谭,老谭不在,只有一个女子守着那些旧影。她告诉我一个坏消息,老谭胆囊出了大问题,上个月住院了,又是开刀,又是化疗,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住在净化舱里,现在还不能去探望。

我一阵心惊,以至无语。本来我还想多听听老谭讲他搜集老照片的故事,5万张老照片该有多少鲜活动人的故事,可现在只能搁置了,只能满怀祈祷地等待老谭康复,并托女子转达我的关心和祝愿。据说老谭很乐观,在病房里还以《告别》为题写小说,计4358字,主旨是赞颂生命有期父爱无价,好好活着才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人最终还是要走的。六月初的一天早晨,老谭悄然走了。留下了他的老照片收藏馆,留下了岁月旧影,留下了一段段形象直观的历史,留下了一串收藏者令人感动的故事。

(作者简介:孙骏毅,退休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