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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彩闪烁织锦缎背后的织锦匠人

2019-02-25    


当我们谈及织锦,传统焦点于锦纹华美、历史悠久、工艺繁复,我们还应该关注些什么?

清初叶梦珠《阅世编》卷八记载:“昔年花缎惟丝织成华者加以锦绣,而所织之锦大率皆金镂为之,取其光耀而已。今有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花更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一件值五十余两的锦缎等值于织锦织工的收入吗?古往今来,碧彩闪烁的织锦缎背后,那些小人物织锦匠人又有着怎么的境遇呢?他们的生活与工作状态,承载着历史的相似。

南北朝时期,手工业者统称为“百工”,他们大多出生低贱,处于半奴隶的地位,且受世袭制度的制约。义熙十二年(416),刘裕将汉魏以来集中于长安地区的各类手工业者迁往东晋都城建康,以发展江南手工业。在这批东迁的“百工”中,织锦工人占有很大比例。义熙十三年,刘裕在建康成立了管理织锦业的常设机构“斗场锦署”,开启了南京织锦业发展的全新篇章。可见,当时南京织锦工人大部分来自于东迁的“百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南京织锦工人的地位很低,生存状态令人唏嘘。至南北朝后期,对“百工”的钳制才逐步放松。但是,及至织锦业发展集大成的明清时期,对织工依然进行着严格的人身限制。

唐代,以国家制度对各地手工业者建立详备的档案资料,掌控在手。唐代诗人王建《织锦曲》首句写道“大女身为织锦户,名在县家供进簿”。供进簿制的设置,体现了唐代针对专司织造锦绫的丝织巧匠,通过建立专门户籍,进行特别控制。《大唐六典》中规定:“工巧业作之子弟,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通过世袭匠籍,实行严格的人身控制和管理。宋代,政府以强制方式征役匠户;至元代,统治者为便于强制征调各类工匠服徭役,将工匠编入专门户籍,称“匠户”子孙世代承袭,不得脱籍改业。织锦工人的人身自由依然受到户籍限制。

明代,南京作为都城,织锦业处于繁荣时期,官营织造规模庞大。在南京设立内织染局、供应机房、神帛堂三个官营机构。《大明会典》记载,嘉靖十年织染局工匠清册记载织染局织锦匠人1317名。这些织锦工匠通过匠户制度强征而来,并以不同的劳役形式编入各地织染局。明代官营织造使用徭役工匠,规定入匠籍的匠户世代承袭,不得脱籍改行。

锦业鼎盛的清朝,在江南地区设立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和杭州织造,改变了明代徭役工匠的方式,开始采用买丝招匠的形式。彭泽益《清代前期江南织造的研究》归纳出清代江南三织造招募工匠的来源,基本上以官府招募而来并成为“世业相传”和织局招收幼匠学艺从而成为养成工两种方式。但是,第二种方式中的幼匠主要由织局工匠中的子侄带局学习或继承“顶替”父业。可见,清朝买丝招匠的工匠制度依然带有限制工匠人身的劳役性,终身从业、子孙世袭的永役性。

各朝对手工业者制度上的限制,可以一窥织锦匠人在整个社会中的地位困境。织锦匠人受到匠户世代承袭制度的影响,饱受人身自由的约束。地位困境之外,织锦劳作也引发织锦匠人的生产困境。织锦生产流程的不同,会应运产生不同工序步骤上的匠人分工,类别多样。纵观各类文献记载,机房织工的描写尤为丰富,生动呈现织锦匠人的无奈。

织造云锦需要两人上下配合,上面的称为拽花工,负责提升经线,下面的称为织手,负责织纬,妆金敷彩,这是一项需要充分调动感官且高强度的工作。王建《织锦曲》:“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窗中夜久睡髻偏,横钗欲堕垂著肩。”不停地重复抛梭让织锦女困疲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可以想见织造的繁重带给织工的痛苦和折磨。另一位唐代诗人秦韬玉《织锦妇》中写道“只恐轻梭难作匹,岂辞纤手遍生胝”。一次又一次的经纬中穿梭,织女的纤纤手已悄然生出茧子。这一细节的变化,刻画出织锦工匠工作强度之大。

除了工作内容带来的织工身体上的直接负担,古代织锦匠人的工作环境也极为恶劣。明代熟悉市井生活的陈铎,在他的《滑稽余韵》中对此描写地十分生动:

双臀坐不安,两脚蹬不败。半身入地牢,间口床荤饭。逢节暂松闲,折耗要赔还。经络常通夜,抛梭直到晚。将一样花板,出一阵馊酸汗,熬一盏油干,闭一回磕睡眼。

织造云锦需要使用大花楼提花木织机,因张悬花本和提花织工操作的花楼高于机架,隆起如楼而得名。宋应星《天工开物·乃服第二》中记载:“凡花机通身度长一丈六尺。隆起花楼,中托衢盘,下垂衢脚。对花楼下堀坑二尺许,以藏衢脚。”织机一般长5.6米,高4米,宽1.4米,因而,古代织工坐在地坑里织布踩脚踏,“半身人地牢”尤为形象,却无比辛酸。另外,织机上多是棉线、蚕丝线,属于易燃物,对温度极为敏感,也难怪织锦匠人口口流传“寒冬不能烘火,炎夏难得乘凉”这类民谣。

“三更起来摇纬,五更爬起机坎。”在这种繁琐而又劳累的工作中,明代,织锦工人用哼唱民间小曲的方式驱赶织造劳动的繁重和单调,这也是南京白局形成的雏形。南京白局中有很多演唱织锦工人的曲目,最有名的当属《机房苦》:“机房不很好坐,这几天又被那坐板疮来磨。三万六千头库缎,老板要我七天织一个。怎奈我疼痛一天,撂上几十梭。”明清时期,封建手工业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形成了民间手工业雇佣关系,因而民间云锦业也衍生出“号家”“小账房”“小业户”“代料机房”等生产形式。《机房苦》唱尽织锦工人受到封建锦织业老板剥削的艰辛。在南京传说的老地名仙鹤街的神话故事中,提到一位替财主干活的织锦老艺人张永。每天公鸡叫第一遍就开始下机坑织锦,一直要忙到半夜三更才能停手。一年下来,汗水淌干了,眼泪流尽了,织出来的云锦放开来好像长河一样,可是财主反过来倒说张永欠他的债更多了。这种封建时期民间织锦业萌发出的雇佣关系一定程度上反而加重了织锦匠人的负担,造成了织锦匠人新一重的生活困境。

1705年,康熙皇帝第五次南巡,驻跸行宫江宁织造府。皇帝同皇太子宫眷俱往织造房内看匠人织机,声声不绝的机杼声让康熙皇帝感慨万千,赋诗《织造处阅机房》:终岁勤劳匹练成,千丝一剪截纵横。此观不为云章巧,欲俭骄奢赌未萌。

虽然,统治者对织锦匠人的艰辛饱含体恤,但“织的花素锦服,穿的破衣烂衫”却是织锦匠人的生活常态。他们的生活压力不仅来源于封建制度层面的劳役性,也有着劳动分工本身的繁复性、压力性,以及新的社会关系下阶层矛盾的压迫性。

时至今日,织锦的申遗成功,织锦的社会关注度越来越高。织锦业涌现出一批织锦大师,但每一位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师之前,他们都是织锦工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周双喜大师,十八岁初入行的时候,还是一个懵懂少年。学艺之初第一个内容就是接线头,在线轴的下面师傅放一个脸盆,如果接不上,线轴会“咣当”一声掉进脸盆里,就会挨师傅骂,被“敲脑门”。而织布时,常常一坐就是十多个小时。四十六年的坚守,才使他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周大师。目前织锦业中,依然有很大一部分的织锦工人文化程度并不高,毕业后学艺织云锦,长期从事这一重复而又意义深远的工作。他们双手胼胝,却不知穿过多少金、织过多少银。织机“咿咿呀呀”的声响中,他们拿着固定的基本工资,看着这妆彩镶金嵌银的织锦缎,却从未敢想过自己织成的匹料有一天能让待出嫁的女儿穿上。在社会物质环境和人文环境日臻的今天,碧彩闪烁的织锦缎背后的小人物还有着不可言说的无奈。

千年织锦,机杼之声不绝,穿云裂帛,回荡的又何止锦绣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