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艺人马和富
—追述一位江苏溧阳民间艺术家
“小辰光常常跟着大人挤进书场,听马和富说书唱道情,他把水泊梁山那些好汉说道得活灵活现……”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们每每回想起那段乡村书场岁月,总是有着些激动,津津乐道里总是提到那位叫马和富的说唱先生!
民间艺术家马和富,江苏省溧阳市上黄镇白塔村人,生于清末1905年。在他的书场生涯里,以道情、评书、三跳等文体说唱艺术形式,生动演绎了古今趣事、历史风物、人间寒暖、世态炎凉,是乡民少不得的“开心果”。人们记着他,留恋他,时不时地说起他,还原那时的生存业态,也就一切皆在情理之中了。
出身:山乡古村
清末,朝代在更替前动乱震荡;民生在不安时阵痛呻吟。由长荡湖湖西别桥马氏大家族迁徙到湖东上黄白塔里的一支人马,已经在此生存延续了五代,家业颇大,已是古村落中的大户。然而,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马家前后遭到了洗劫、纷乱,家道中落。
时至1905年,马和富呱呱坠地。他一出生就嗓门洪亮,四肢强力舞蹬。父亲说:“不安分的伢伢!”
白塔村,与杨巷一衣带水,看新芳隔水相望,到上黄一路顺达。村西就是名闻遐迩的函山。如此依山傍水之地,当时属宜兴辖地,连接溧阳直属宜兴,可谓是“一脚踏两县”之要地。在此风景秀美,物产丰富之地,马和富沐浴山风,餐饮湖水,尝食五谷,日渐成长。
寻路:泥里水里
男孩出落成汉,就得学艺谋业。
家境破落的马家,无力让这男丁过终日饱腹无所事事的享乐生活,留给马和富的只有踏出村道另寻出路。
他先是放牛为生,后来出村扛活打工。长工、短工都做,粗活、细工全能。农庄活儿样样精道,每到一家都是挑头的“作头伙计”,深受雇主信任,成为扛工族里的“热帮主”,如此光景延续了几年。
那年,马和富在宜兴杨巷东边六棵圩帮工,干出几场“杀手锏”农庄活:穿着杭绸长褂子罱河泥、挑河泥,一船完工,身不沾泥,赛后赢酒水一桌;杨巷大码头扛铁碌碡走单挑板上岸,健步如履平地,拔头筹赢酒水一桌;莳秧棵任选田形,领航第一魁,赢酒水一桌……东家吴太平啧啧称赞:“要寻到娘种佬格(当地方言,意为这样的)作头伙计实在难得”。
原来村头的放牛娃很快就长成了体格健硕的田间好手,接下来便是娶妻生子,接续香火。
“成家立业,必须创业噻!”他跨出吴家田地,试着寻找创业养家的路子,想从泥水里找条道走,到溧阳西社渚地面租种了几亩地。由于地势低洼,遭遇洪涝,未能收获。第二年与同族马琣之等再去,集聚资本,联合成种田“大户”,合作为“社”。谁知那年丰收后,被同道人将合约“股东”易字“雇佣”。马和富看着白纸黑字的契约,悻悻退出。
一头雾水的马和富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寻条生路,如此艰难;泥里水里,哪有活路?
高人:指点迷津
孩子一月月长大,父母一天天衰老。马和富肩上与心里的压力越来越沉:脚下田埂通四方,我的出路在何方?
无巧不成书。一日傍晚,村里来了位算命的瞎子,在牵手童子搀引下,敲着竹板,拉着嘤嘤哀曲般的二胡路过家门。心猿意马的马和富邀上瞎子聊诉心事。
“先生高人,我长年累月泥里水里,累死累活,无有成就,你瞧瞧我该走那方路途,阿能平顺些?”马和富讲完身世与遭遇,伴随着自己急于求路的心思,与瞎子讨教寻路妙招。
瞎子问询了一通“年庚八字、家事心愿、兴趣擅长”等一套“算命”的“常规事项”,片刻便“指点迷津”,说道:“细伢覅急,洪福候你,看你走不走道哈?”
“先生明示,晚生何处是路?”马和富几乎急不可耐地探寻。
“你在外跑东家,走西家,到南边,奔北向,路走不少,人见不少,苦吃不少,事经不少,麻烦不少,开心不少,世间好人好事见不少,恶事孬人没少见……这些‘不少’正是你以后饭钵里头的好食料。你伢就跑活码头,吃开口饭!”老者说完起身告辞。
老瞎子离开后,马和富苦思冥想三天三夜,终于悟出了道儿。于是,依据自身喜爱说唱的特长,拿起竹板,披挂褡裢,走上游走唱春之路。那时乡村文化生活极少,村里来了唱春的,大人小孩围成圈圈,欣赏唱春。几个村庄过来,收获颇丰。他又约村里的王洪根搭档串游村寨,联合演唱节目。每每过年时节,总是获得不少“糕粽团圆”,家人饥荒得以度过,生活日渐安定。
从师:季氏门下
看着自己的生路顺畅了,马和富想起了舞台,想到了乡间那些受人热捧的艺术潮。在友人的牵线下,他走出地界,只身来到宜兴和桥街道上,跟着一盲人学讲评书。
在书场亮相,有了一方固定的舞台,俨然成为这里的一个“角儿”,马和富把聪明才智全部发挥了出来。他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跟着师长学艺,几乎能够“复制师傅”,日久,技艺渐长。按照“拜师学艺三年老卜干饭”的师徒协议,马和富第二年就完全单放开场主讲,且客官济济,书场茶馆人气兴旺。协议“三年改两年”,第二、第三年随同开场。马和富的《七侠五义》《杨家将》《岳传》《樊花楼》场场爆满,“马和富书场”名扬和桥、周铁、杨溪、新桥、新芳、渎上、湟里、儒林、别桥等地。
马和富不断地串游各地,不断地吸取社会底层生活营养,不断地提升自我。他在学艺、授艺、传艺中不断地丰满自己,完善自己。为了增加节目与说唱形式,他决定掌握三跳这门艺术,为乡民们服务。于是,马和富拜到季氏门下,开始了漫长的三跳从艺生涯。
三跳,源于道情。道情是一种古老的曲艺,起初是道士布道、化缘时所唱的宣扬教义的歌曲,取“道家唱情”之意,谓之“道情”。三跳又是一个古老的曲种。清道光年间,苏北有位艺人叫季志良,擅唱三跳,来到宜兴、溧阳。三跳有着“随乡属乡、入俗随俗”的适应力,方言土语,易听易懂,深深扎根于民众之中,乡情乡音,散发着泥土芳香,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点。
三跳所用乐器:上手执板,有云板和锉齿板,云板上装有铜钱三枚,板式挥动,铜钱一起跳动,发出别具一格的声响,上手还使用“信木”和“摇风”(擢扇);下手敲板鼓,鼓点伴随着板式,配合鼓点起着如戏曲中的板眼作用,曲调基本上为上、下句结构,旋律起伏较大、优美动听。
三跳流传在溧阳、宜兴一带的有两大流派,源远流长,师承孙志康的称“孙门人”;师承季志良的称“季门人”。马和富是季家第五代传人,有资料记载季门师承关系是季志良、杨老二、朱秋生、钱法民、马和富、蒋忠芳、吕小风、施月娣。
听读:记忆惊人
马合富说书演唱,内容丰富,表述精道,声情并茂,好听感人。又有谁知他几乎是个文盲。家境贫寒,自小放牛、作长工,哪有条件读书识字?那么,他说唱表演的这些“大部头”经典巨作,又是怎样走进他的演绎作品之中的呢?
上黄老家一带的乡亲们都知道,马合富有一项“超级本领”,就是他超强的听读记忆能力。
演艺家表演前的备课很是艰辛,正所谓“台上三分钟,台下三年功”!马和富说唱备课的“功力”不在背词,而在“听书”上。他虽然是说书人,但所说之书不是靠阅读得来,而是“听书”所得。大凡他选中的书目,就会邀人给他读,他便好好“听书”。一遍听过,他便能完美复述。在宜兴周铁书场说唱,预告的所有节目说完,客官与书场老板都不愿他移场,再三请求续场。可是,他已经应诺下家书院,期间只有一天休息,再说肚子里的唱本也“见底”了。
盛情难却之下,他只能请人连夜为他读《七侠五义》中另外两个章节。来人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朗读着,马和富半是聆听,半似瞌睡。要紧处的诗词,他记得尤为精细,让读书人语速放慢些。第二天开场,这些故事便在马和富的说唱里灵动地演绎出来。
他的长子马勤回忆着这样的情形:“我好多次给爹读书。他是一边听,一边记,时不时还为段子插情景,和声调,配动作,并结合评书、说唱、三跳等不同曲艺特点编组创作,用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表演。所以,往往一段书本内容,会在他口中表现出几个版本的艺术创作,奉献听众。当中那些‘插科打诨’的段子,也都是他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与切身体悟,内容既不跑题,又接地气,非常受人喜爱!”马和富自己与朋友说过:“我是先听书,再说书;先听唱本文,再有腹中稿、口中唱、台上戏、客官欢。”人们为马先生超强的记忆惊叹,为他融会贯通的接地气创作感叹!
成就:一代名流
马和富的扬名,是在客官们的称赞声里形成的。在宜兴、溧阳、金坛、武进、镇江、常州、无锡一带的乡镇村街茶社书场,只要马和富表演评书、道情、三跳的消息一经张榜,观众、听客就会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抢票“候听”。台上马和富一张嘴,台下观众们一起赞,时不时地台上台下互动一下,整个书场忽而像赛马场奔腾激烈,忽而似学生娃端坐静听。他那象声谐音与肢体表演的精巧技艺,生动、逼真、精彩,将大家引逗得如痴如醉。
在乡里,马和富是妇孺皆知的名人;在业界,马和富是说唱演艺的一代名流!新中国成立后,他屡屡被选送到常州、镇江、无锡、南京等地参加说唱大比武,每每不负众望,载誉归来。1956年,溧阳县曲艺界联合会成立,吸收会员共34人,推选民间艺术家马和富为曲联主任。溧阳县政府随即将和平街李双鼎私营茶馆“对私改造”,设立公共“群乐书场”,成为马和富等艺人服务市民的阵地。期间,当地文化部门还屡次为他整理口述,抢救非遗资料,目前现存的还有他创作的剧目《刘墉传》。1957年,溧阳县曲联又以新书目《猪司令打电话》参加了“省第一届新书目会讲大会”,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好评。溧阳县文教局派员帮助整理完成他的口述道情节目《刘庸(墉)访永水》,作为镇江地区代表队的特有节目,在全省获得大奖。
一代名流不负众望,乡土艺术家马和富经年累月兢兢业业,义无反顾地奔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大道上,成为深受城乡百姓喜爱的草根艺术大家。
故乡:音容宛在
1995年,马和富走完了他人生的第91个年头,在上黄镇白塔村谢世。然而,就在他曾经奔走说唱的乡间埠头、街头巷尾,人们时不时地回忆起这位乡土艺人和他的故事,还是会感动异常,影响久远。
“20世纪70年代,那些被说成‘封资修’的节目停演,马先生被指派到各公社大队巡回演出。他到我们前化大队大礼堂讲过《雷锋》《平原枪声》。他的口技特好,口中的风啸、马嘶、牛哞,还有枪声、雷暴都非常逼真。只要是马先生开讲,社员们总是把偌大的会场挤得满满当当……”上黄镇原前化村委会书记蒋建超,追忆难忘的那情那景。
后来有段时日,书场说唱活动受限,讲演节目被控。马和富的大儿子马勤记得很清楚:由于政治运动,父亲的说唱内容被限,说唱中有“帝皇将相”“才子佳人”的一律“闭口”。加之他是三跳等道情说唱的“头人”,又是首任溧阳县曲艺界联合会主任,父亲毫无悬念地被批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外衣,戴高帽子、挂黑牌子,遭到无情的批判。期间,为了“戴罪立功”“痛改前非”,他积极备课,认真开讲革命化、战斗化的节目。他很努力,再则有着聪颖的天资,很快便进入角色,《白毛女》《雷锋》《野火春风斗古城》《平原枪声》等曲目唱得栩栩如生,他再次在城乡间火了起来。
“我们那个时候在山宕里打石头,傍晚时分见到马先生从道上走过,总会拦着他,央求他来一段。”后浒庄村的老农吕田芳美美地回忆道。每次,马先生都会被大家的热情所动,停下脚步,放下长搭篮子。“你们要听书,小事一桩喂。给你们10分钟,扣工分莫赖我。”他现场现说,故事夹杂在表演之中,忽然一段火车、枪声、马鸣、风吼的口技声,冷不丁地来个“且请诸位明日再会……”直把大家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谢志林与马和富是村前房后的邻居。他说起马先生的说唱魅力来,有一个“烩羊肉听说书”的故事。
20世纪80年代初期包产到户。几个青年隔三岔五地就会宰羊聚餐,为了给羊肉美酒加把劲,总会把马先生邀来。羊肉下锅烩,马先生开场讲。一通说唱下来,满场故事乐、羊肉香。村里人没听够,还要请他到大晒场上,在灯影里说唱《金台传》《平原枪声》《水浒》……
城乡书场,盛装着快板、折子戏、评书、三跳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新时代文化传承发展的前行步道上留住书场,留住说唱人才,是赓续优秀传统文化之必须。怀揣这样的期待,举目故土,传承乡土文化的印记。
乡里乡亲,乡情乡音;一代名流,音容宛在。乡土艺人马和富和他那些作品犹在,仿佛在山林里回荡,在街头村巷里游走,在茶社书场里萦绕,在故土乡音里流传……
(作者:凃俊明,江苏省科普作协会员、溧阳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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