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魅力江苏 >>> 文化

南京何以“文学之都”:从都邑文学到怀古文学

2023-12-29    胡阿祥

2017年5月15日,“文学多样性与城市可持续发展”国际高峰论坛在南京大学举行,南京正式宣布将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创意城市网络”之“文学之都”;历经两年多的努力,2019年10月31日,南京成功入选“文学之都”,成为中国首座获此殊荣的城市;紧随其后,2019年11月11日,第二届“文学多样性与城市可持续发展”国际高峰论坛在六朝博物馆举行,中外学者与作家纵论南京如何在世界范围内发挥“文学之都”的影响力。

在南京申报“文学之都”的过程中,我也曾多次接受媒体的采访。大概是受专业领域的限制或影响,当时乃至现在,我的基本认知都无改变:

南京文学最大的特点是“怀古”,从唐朝到清朝到民国到今天,南京最好的文学作品,都离不开“怀古”这个母题……“金陵怀古”,是南京沧桑历史的文学表达,它孕育于繁华与衰落的强烈对比中,是让人深刻的文学,具有超越地域的普遍意义。

因为南京文学“具有超越地域的普遍意义”,所以能够获得非只中国、而且世界的广泛认同。这样的认同,按照我的理解,关键又在“‘怀古’这个母题”。盖“怀古”者,本是个人的“念旧”、民族的“传统”、国家的“记忆”的文学表达,作为“文学母题”,“怀古”与爱情与亲情、生命与死亡、战争与和平、复仇与报恩等等一样,具有恒久的审美价值。而具体到“金陵怀古”,又以其“孕育于繁华与衰落的强烈对比中”,鲜活诠释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文学规律,并以其寄寓深远的家国情怀,升华为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于是既弥散着跨越地域与国界的文化魅力,又充满着贯穿古今的哲学思考,以此,南京的“怀古文学”以及作为“怀古文学”比照对象的“都邑文学”,遂构成了文学南京的意象与具象,奠定了南京作为“文学之都”的坚实基础。

谢朓《入朝曲》所见南京都邑文学

2006年2月,《南京晨报》承办、百万读者参与、百日斟酌评出、我为评委之一的“南京城市名片”—十张当选名片、十张提名名片正式揭晓。其中,出自谢朓《入朝曲》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入选“文人看南京”提名名片。其实又岂止是“文人看南京”!如近些年来,“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亦是高铁驶入南京时的欢迎语、广告词,从而成了“六朝古都”乃至“十朝都会”南京最典型的文学表达。

先是,1500余年前的南朝萧齐永明九年(491),28岁的谢朓离开京城建康(今南京市),赶赴荆州治所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就任随郡王、镇西将军、荆州刺史萧子隆文学侍从官。途中,他接受萧子隆的教令,创作了《鼓吹曲》十首,其中“颂藩德”的《入朝曲》云: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此诗五联十句,笔致明快、气势轩敞地描绘了建康帝都的富丽堂皇与繁荣昌盛。

首联“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总揽地理形势与历史变迁。江南土地广大,风光秀丽,物产富饶;金陵历史悠久,王气所钟,四朝建都。这两句,一从空间着墨,一从时间措笔,笔墨之中,闪烁着显赫辉煌的气派。

“逶迤带绿水”到“垂杨荫御沟”两联,具体描绘了其时“帝王州”的壮丽风貌,而又特别注重视角的变化。“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为远眺:碧波荡漾的城河环绕着蜿蜒曲折的城墙,鳞次栉比、阳光照耀的高楼层层叠叠;“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取近观:驰道两旁,矗立着甍宇齐飞、威仪舛互的皇宫高院,随着视野的延伸,驰道越远越窄,猛然看去,好像“飞甍”夹住了“驰道”,而伴着御沟,婆娑摇曳、垂枝拂水的杨柳,茂茂密密、一望无际。又重新组合来看,“逶迤带绿水”“飞甍夹驰道”以城墙的蜿蜒曲折和道路的绵长延伸,挖掘出诗境的远近纵深感,“迢递起朱楼”“垂杨荫御沟”以高楼的嵯峨入云和杨柳的婀娜多姿,拓展了诗境的上下层次感;这样的远近上下,又是绿水朱楼,红绿相映,飞甍杨柳,青黄相间。

然而谢朓仍不满足,他似乎觉察到静态刻画容易流于呆板单调,于是再紧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一联,以驷马飞驰、车盖摩云,极写道路的繁华,以华辀画舫、从容悠游,描摹河流的胜景。出入的车辆、上下的画舫,又伴着舒缓的笳声与轻密的鼓点。这样,运动物于静景,寓音响于色彩,便景境全活、臻于高妙了,而皇京帝都的辉煌、壮丽、繁华、富足,也可谓渲染至极。

最后一联“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升华全篇。《后汉书》卷二十二“论曰”:“永平中,显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此“云台二十八将”,“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如此,建言以供采纳,成就功名事业,这虽是谢朓对幕主随王萧子隆的祝颂,其实也写照了青年谢朓那激昂的政治热情与进取的精神风貌。在皇京帝都,谢朓心心念念着的,是不负陈郡谢氏往日的功名,是成就一番贵胄子弟的事业。

要之,谢朓的这首《入朝曲》,虽不出“颂藩德”的樊篱,格调却非同一般,其造境宏伟高健,措笔秀丽工整,语言清鲜流丽,洵为《鼓吹曲》中难得一见的上品;至于佳丽地、帝王州、逶迤的绿水、迢递的朱楼、飞甍与驰道、垂杨与御沟、凝笳与叠鼓、高盖与华辀等都邑与山水,至今读来,还是宛然在目、真切入耳,富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3c075494-3fd1-4114-83b6-e1f67b870878.jpg

南京石头城遗址公园(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谢朓描绘建康帝都的诗作,当然不仅这首《入朝曲》。以音韵铿锵、词采华丽的《永明乐》十首为例,即重在歌颂京都气象,如第三首:“朱台郁相望,青槐纷驰道。秋云湛甘露,春风散芝草。”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绿柳青槐,列于道旁,秋云飘来甘露纷降,春风吹拂灵芝仙草,一派宫室壮丽、祥瑞纷呈的景象;又如第十首:“彩凤鸣朝阳,玄鹤舞清商。瑞此永明曲,千载为金皇。”彩凤长鸣,旭日东升,玄鹤起舞,清商奏响,可谓贤才逢时,千载辉煌。再如拥有后世无数知音的名篇《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皇宫邸宅的飞甍,在落日照射下明丽辉煌,参差错落的楼阙,在专注凝视中清晰可见;白日已经西沉,灿烂的余霞铺满天空,犹如一匹散开的锦缎,山下清澄的大江,不舍昼夜地流向远方,仿佛一条明净的白练;喧闹的归鸟盖满了江中的小岛,各色的野花开遍了芬芳的郊野—目睹此景,离开建康、赴任宣城太守的谢朓发出了“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的感叹:人生有情,终知望乡,长此以往,谁能担保黑发不会如霜?

谢朓生活的时代,“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的南京,已经历为孙吴、东晋、刘宋、萧齐四朝都城,累计两百多年。以此,谢朓诗中的都城风貌,也是前有所承。如西晋左思的《吴都赋》咏吴都建业云:

高闱有闶,洞门方轨。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玄荫眈眈,清流亹亹。列寺七里,侠栋阳路。屯营栉比,解署釭布。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又刘宋元嘉七年(430)诃罗陁国(今印尼苏门答腊)使臣的奉表中所见宋都建康:

城郭庄严,清净无秽,四衢交通,广博平坦。台殿罗列,状若众山,庄严微妙,犹如天宫。圣王出时,四兵具足,导从无数,以为守卫。都人士女,丽服光饰,市廛丰富,珍贿无量,王法清整,无相侵夺。学徒游集,三乘竞进,敷演正法,云布雨润。四海流通,万国交会,长江眇漫,清净深广,有生咸资,莫能销秽,阴阳调和,灾厉不行。谁有斯美,大宋扬都。

“谁有斯美”的建康都城,就是这样的南中国的首善之区;而发展到谢朓之后的梁朝,建康更是宫室巍峨、人口密集、社会繁盛的东方世界大城,仿佛东方的太阳,照亮了周边的部族与国家。

然而如西晋左思赋、刘宋使臣表、萧齐谢朓诗中写实的南京都邑文学,起码在后来的隋唐宋元时代,却又大体上后无所继,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富感情的南京怀古文学,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当推唐人刘禹锡的《金陵五题》。

刘禹锡《金陵五题》所见南京怀古文学

2017年5月,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指导、13个设区市宣传部联动、《现代快报》承办、我为评审委员的“江苏最美诗词大会”,历经两个月的专家推荐、市民投票、会议评审,最终结果出炉。其中,入选百首“江苏最美诗词”的南京诗词,有萧齐谢朓的《入朝曲》,唐朝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金陵酒肆留别》《长干行》,刘禹锡的《石头城》《乌衣巷》,杜牧的《江南春》《泊秦淮》,韦庄的《台城》,而“南京最美诗词”不出我的预料,果然就是刘禹锡的《乌衣巷》。

《乌衣巷》是唐朝宝历年间(825-827),年过半百的刘禹锡在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任上所作《金陵五题》组诗中的第二首。诗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以曾为孙吴乌衣营驻地而得名;东晋南朝时,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领袖的一些世家大族多居乌衣巷。朱雀桥是一座浮桥,以船相连,距乌衣巷很近,在秦淮河上,是东晋南朝都城建康的交通要津。这两处昔日的富贵之乡与繁华之地,如今却别是一番情景:野草开花,点染出朱雀桥畔的荒芜;夕阳斜晖,映衬着乌衣巷里的寂寥。那正在就巢的无知飞燕,怎能晓得华堂易为民居的人世变迁!此诗之妙,在乎句句是景,而又借眼于燕,故托兴玄远,用笔极曲,感慨无穷!

e512ff81-04ec-4c1f-a6ae-506293f4ba56.jpg

南京乌衣巷(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入选“江苏最美诗词”的《石头城》,则是刘禹锡《金陵五题》的第一首: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好一派苍莽悲凉的氛围:环绕金陵“故国”的群山依然存在,江潮拍打着已经荒废的石头“空城”,又寂寞地退了下来,只有月亮还和六朝时一样,从秦淮河的东边升起,夜深的时候无声地照见城上的短墙。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而赞美道:“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的确,《石头城》不作一字议论,不用人之目睹,而以群山、潮水、明月作证,此种写法,可谓匠心独运,别出心裁。

刘禹锡《金陵五题》的第三首是《台城》: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台城指东晋南朝皇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总统府、大行宫一带。此诗首句总写台城,勾画一幅富丽堂皇的六代皇宫图;次句突出陈后主营造的结绮、临春二阁,使人联想起楼台之中轻歌阵阵、舞影翩翩的情景;又句是画面的变迁:当年万户千门,而今野草丛生;结句改用听觉形象表达,仿佛闻听得陈后主谱词、绮艳轻浪的《玉树后庭花》乐曲在空际回荡。《台城》于奢华与荒凉的对比中,引出真切的历史教训:一味追求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的腐朽生活,便逃脱不了陈后主那样被俘景阳井中、可悲又可笑的亡国命运。

《金陵五题》的第四首《生公讲堂》嗤笑南朝皇帝提倡佛教的荒唐,第五首《江令宅》指斥狎客词臣惑主误国,同样是借金陵古迹、抒兴亡感慨的名篇。而非常值得关注的是,刘禹锡创作《金陵五题》组诗时,还从未到过南京,所谓“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以此这些诗中所写,皆为意中虚景。不过虚景藏情,较之按实平铺直叙,更能包孕诗人的主观情思和审美理想,艺术上则意境尤为深邃含蓄;再者,它也反映出刘禹锡对南京故实的了然于中与心向往之,以及寂寞、沧桑的文学意象,已经成为唐代文人—无论来过还是没有来过南京—对于这座“六朝古都”的共同认识。

刘禹锡的另一首《金陵怀古》作于宝历二年(826)。这年冬,他夙愿得偿,畅游了南京。足履目验,刘禹锡写下了这样的四联八句: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此诗的前两联写景咏史,潮满、日斜、草绿、烟青,只是些普通风物;冶城、征虏亭、蔡洲、幕府山,则保存着六朝历史变迁的痕迹;而两相联系,眼前景便笼罩着思古情。诗的三、四两联转入议论抒情,诗人直截了当地指出:国家兴废,决于人事;地形险阻,岂足依凭?亡国之音,不堪卒听;以古鉴今,莫蹈覆辙。这是历史的经验教训!

要之,刘禹锡的《金陵五题》《金陵怀古》,咏史则小中见大,蕴藉含蓄;怀古则针砭时弊,立意精深。由此产生出的,是巨大的感人力量,长远的醒世效果;其诗作本身,也因此而驰名遐迩,传诵千年。时至今日,《石头城》《乌衣巷》仍在“江苏最美诗词”的南京诗词中九居其二,《乌衣巷》更被推为唯一的“南京最美诗词”!

然则稍加品味“江苏最美诗词”中的南京诗词,不难发现一些意味深长的现象,比如除了谢朓《入朝曲》为南朝都邑诗,其他八首都是唐诗;又如除了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长干行》以外的六首,都是怀古诗。这无疑凸显了唐朝金陵怀古诗在南京文学天地中,那仿佛日月光华、五岳独尊的显赫地位。

7e9b8973-c1ea-4bca-82ca-e4dfb08382e2.jpg

南京鸡鸣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其实与刘禹锡一样,唐朝诸多的诗人对南京可谓情有独钟,因为南京留给诗人们的,是太多的思考与太多的感喟:六朝的南京,繁华兴盛,纸醉金迷;隋唐的南京,王气消歇,冷寂萧条—隋灭陈,南京既惨遭“城邑宫阙,并平荡耕垦”[6]的损毁;唐替隋,南京竟常为普通的州县,原居民也多被迁往扬州(今江苏扬州市)。按建都大兴、长安即今西安的隋、唐王朝,对“四十余帝三百秋”的南京,如此严加防范,一再贬抑,是符合传统帝制时代“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政治逻辑的,并不奇怪;但南京政治地位如此地飙升急降,却给文人咏史怀古诗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与众多的题材。如早于“诗豪”刘禹锡,“诗仙”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当年凤凰来游象征着王朝的兴盛,而今凤去台空,繁华不再,只有大江东流,不舍昼夜。又晚于刘禹锡,如杜牧《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遥想当年,南朝佞佛,“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误国害民。又晚于杜牧,韦庄《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凄凉的雨,悲鸣的鸟,与生机盎然地笼罩着十里长堤的台城柳,恰成鲜明对照。而类似这种风格的唐人金陵怀古诗,又是不胜枚举;唐朝以降,若宋人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元人萨都剌的《念奴娇·登石头城》、明人余怀的《金陵杂感》、清人孔尚任的《桃花扇·哀江南》,又是尤其不胜枚举。演至近代,朱自清在《南京》中乃有这样的感叹:

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台)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然则这样的文学书写所导致的结果是,南京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沧桑也最深刻的古都,其意象甚至具象已经定格。而被不断吟咏的这种定格,一方面造成了文学审美的“疲劳”,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作为进取而非偏安的华夏(汉族)正统之都,南京以其鲜明的政治记忆、突出的民族象征、丰富的文化标志,而引发史家探索,而启迪哲人思考,而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革命导师卡尔·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文中的论断:

相继征服过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和莫卧儿人,不久就被当地居民同化了。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

于是沧桑浮沉、屡仆屡起的南京,因之而坚韧,军事上被征服、文化上反征服的南京,因之而伟大,于是辉煌灿烂的金陵都邑文学令人缅想千古,沉郁深刻的金陵怀古文学矗为怀古文学的巅峰……

坚实基础与连云栋梁

本篇小文,视南京的“都邑文学”尤其“怀古文学”为奠定南京“文学之都”的坚实基础,既如开篇所陈,是受本人专业领域的限制或影响,故而这样的认知,可能不乏偏颇之处;也是已在南京生活了半个多甲子的本人,对因历史兴衰、地理成败而文学沧桑的南京,所悟出的真切感受。当然,在此“坚实基础”之上,古往今来的南京,那些厚重丰硕、推陈出新的文学作品、文学理论、文学传统、文学氛围、文学关怀、文学巨匠等等,又正如连云的栋梁,构筑起飞甍舛互、蔚为大观的“文学之都”。

这样飞甍舛互的“文学之都”,如1949年11月胡小石先生在金陵大学所作“南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之主题演讲,“愚意中国文学及其有关诸方面,真正在南京本地创成者,以次数之,可有下列诸事:(一)山水文学。(二)文学教育,即文学之得列入大学分科。(三)文学批评之独立。(四)声律及宫体文学”,至于“合而观之,则南京在文学史上可谓诗国。尤以在六朝建都之数百年中,国势虽属偏安,而其人士之文学思想,多倾向自由方面,能打破传统之桎梏,而又富于创造能力,足称黄金时代,其影响后世至巨”。然则本文所述之谢朓,正是“山水文学”的杰出代表,其金陵诗篇且呈现出“以山水作都邑诗,非唯不堕清寒,愈见旷逸”的特点,谢朓还是对“声律”即“永明新变”作出最大贡献的诗人。

这样蔚为大观的“文学之都”,又如2020年8月本人与南京大学胡箫白博士为大型季播节目《南京》第六季《文都本纪》所拟拍摄大纲的12集标题:斯文在兹,谁有斯美,金声玉振,怀古寻梦,南都繁会,家国山河,山水性灵,南国烟水,旧都背影,殊方未远,内聚外扬,古往今来。而以此衡之于本篇小文,所对应者只是“谁有斯美”“怀古寻梦”两集而已,则南京收获“世界文学之都”的特别荣誉,可谓实至名归,又由此不难感知矣!

(作者简介:胡阿祥,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六朝博物馆馆长,江苏省地方志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