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花影淡如无
—张恨水与苏州因缘点滴
张恨水,跨越了两个世纪,创作了120部左右的中长篇小说,他的一生曲折离奇,情感波折与文字华章交织。老舍称他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张恨水原名张心远,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出生在安徽潜山的武将之家,家中数代习武。光绪三十三年(1907)初,张恨水父亲张钰作为税吏调江西任职,张恨水随往。张钰计划有朝一日送儿子赴英国留学,然而,他却因一场急病突然去世。父亲一走,全家立即没了收入。张恨水母亲戴氏忧心忡忡:如果全家继续待在南昌,不是乞讨街头,就是饿死他乡。只有回到故乡一条生路,毕竟那里还有几间旧屋、薄田数亩,勉强能活下去。于是,她带着6个子女,回到潜山。
这年,张恨水17岁。
可张恨水渴望走出小山村,到外面世界施展自己的才干。恰好这时,在上海报界工作的堂兄张东野写信给他,邀他去上海寻找出路。也正因为这一步,张恨水结缘苏州,开始了他一生的文学传奇。
一、缘结苏州
2023年秋天,苏州丹桂飘香,“从这里出发:张恨水文学创作110周年”学术研讨会成功举办。这场追思,把人们的目光带到了110年前。在张恨水的一生中,苏州只是一个片段,但就在苏州,张恨水首次投稿,得到赞赏与鼓励,由此坚定了他文学创作的决心和信心。
1913年春天,张恨水来到了大都市上海。当时孙文创办的蒙藏垦殖学校正在招生,张恨水有科学救国的思想,觉得这所学校与农业有关。在堂兄建议下,张恨水便去投考,一考即中。这所蒙藏垦殖学校设在苏州盛宣怀家祠内,与留园毗连。张恨水在《湖山怀旧录》里,追记过校园:“予曾读书苏州学校,为盛氏之住宅,与留园盖一墙之隔。其理化讲堂,即留园之一角,划入校中者也。教室上为西式红楼,下为精室。”谈到学校,张恨水有感而发:“湖海十年,豪气全消,而一念及此,犹悠悠然神往。数年前乘沪车经过苏州,每见桑林之上,红楼一阁,恍然如东坡老遇春梦婆也。”这一美好印象,张恨水到晚年仍念念不忘。他在《写作生涯回忆》里说:“房子又大又好,我宿舍窗外,就是花木扶疏的花园。隔壁留园的竹林,在游廊的白粉墙上,伸出绿影子来看人。这个读书环境,是我生平最好的待遇。”
当时,学校校长由著名的革命党人、上海都督陈其美兼任,但因经费不足,校务难以为继,学校就时常停课。张恨水的儿子张伍在记述这段经历时称,父亲因为穷,不能像同学们那样优哉游哉去狮子林、虎丘、寒山寺探幽访胜,更不能去听评弹、上茶社、吃小吃,他只能将心中的苦闷,诉之于诗文。张恨水对此确有回忆:“那时学校里正因闹风潮而停课,我就在理化讲堂上,偷偷地作起应征的小说来。为什么偷偷地呢?就由于怕人家笑我不自量力。”
张恨水的文笔,使不少同学倾倒,他们劝张恨水改走文学之路,早作“良图”,但张恨水那时一文不名,能作什么“良图”?可苏州的旖旎风光,是他深深喜欢的。他漫步小桥流水,了解文风民情,陶醉于苏州特有的风韵,而且学会了莺声呖呖的“吴侬软语”,以至于他在后来刻画江南人事时,都能说一口地道的吴语。
“愁花恨水生”是张恨水在蒙藏垦殖学校用的笔名。身在留园,“林花谢了春红”“朝来寒雨晚来风”,是身临其境的感受,与心情契合。后来他写过一首《答知一君问—题关于张恨水》,诗曰:正似一江春水绿,此君有恨恰何如。
张恨水每月总要节省2角钱,买一本《小说月报》。也许是因缘际会,某一期的《小说月报》恰有一则征稿启事,明码标价,每千字3元,给了他很大的诱惑。于是,他三天里完成了两篇小说。一篇是文言文《旧新娘》,写一对青年男女的婚姻笑史;另一篇是白话文《桃花劫》,写一个孀妇的自杀。稿成后,他仍旧用“愁花恨水生”,这也是第一次投稿的署名。四五天后,《小说月报》编者恽铁樵来信,大意是稿子很好,其意尤可敬佩,容缓选载。张恨水欣喜若狂,虽然小说终究没有刊印出来,但无疑鼓励了他。直至1914年,他在汉口发表小说,才用“恨水”为笔名,有人说“恨水”是“愁花恨水生”的简化,也有人说是截取李煜词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的两字。
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蒙藏垦殖学校解散了,张恨水被迫中断学业,心情郁闷地回到了潜山。
二、影遍江南
张恨水最羡慕《浮生六记》中沈复与芸娘的生活,这是否缘于苏州生活的感染?在张恨水的著作里找不到蛛丝马迹,但从他此后的感情生活,却能感受到苏州对他的影响。
为了让儿子收收心,母亲给张恨水张罗了一门亲事。1916年,21岁的张恨水,娶了邻村的徐文淑。偏偏命运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女方父母玩调包计,让美丽的小女儿去相亲,却让相貌平平的大女儿去嫁人。张恨水大受屈辱,看着蜷缩在床角小声哭泣的徐文淑,母亲终究于心不忍,对着儿子劝道:“事已至此,总不能把新娘子送回去啊,那叫她以后怎么做人?这样,娘答应你,你将来若有中意之人,可再另娶一房。”
虽劝得儿子回心转意,但张恨水仍拒绝与新娘同房。于是打扫出一间窗临桂树的书房,张恨水日夜苦读。散文《桂窗之夜》里,他回忆这数月苦闷的时光:“月圆之夕,清光从桂隙中射上纸窗,家人尽睡,予常灭灯独坐窗下至深夜。”
隔年春,张恨水以外出游学为名,奔赴汉口,投靠本家叔叔张犀草工作的报馆,开始了媒体人生涯。仿佛厚积薄发,从此,张恨水辗转武汉、安徽、南京、重庆等地,创作进入高峰期,他曾经同时写作《春明外史》《春明新史》《金粉世家》《青春之花》《天上人间》《剑胆琴心》六部小说,在不同报纸上连载,一时惊艳群雄。
伴随着文思勃发,爱情也接踵而至。胡秋霞,这个被卖与富贵之家而不甘屈服的女子与张恨水相遇了。现在看,张恨水的人生,就是一场情感的舞台剧。新婚碰到了荒谬与冷漠,与胡秋霞的第二次婚姻,又充满同情与无奈,仿佛他的人生应该有一段英雄救美,不然就不完整一样。
1924年,张恨水因90万言的章回小说《春明外史》一举成名,成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最走红的作家之一,他笔下的痴情怨意,倾倒无数男男女女。1931年,在一次义演中,36岁的张恨水邂逅了还在上中学的16岁的周淑云。与周淑云的相遇,完美演绎了沈复与芸娘才子佳人式的真正幸福。婚后,张恨水从《诗经》中取出“周”“南”二字,给周淑云改名“周南”。张恨水像沈复一样随遇而雅,把他与周南的日子过得跌宕有致,如沈复与芸娘般美好。张恨水带着周南去江南,要补一场蜜月旅行。到上海,坐人力车,看车水马龙;去南京,寻访袁枚的随园;到苏州,寻访曾经的足迹。
他们去了阊门,看了山塘与虎丘。苏州的游迹,后来多次出现在张恨水的笔下:“胥江由将门入城,支渠绕街市,河流汩汩,沿人家绕户而过。”“一泓曲水,七里山塘,昔人谓其处朱楼两岸,得画船箫鼓之盛。盖朱明之际,昆曲盛行,此者架船为台,在中流奏技,出城士女,或继舟以待,或夹岸而观,山塘一带,遂为繁盛之区。”“此山(虎丘)之所以奇,在平畴十里,突拥巨阜……初在外观之,古塔临风,丛楼隔树,孤山独特,一览可尽。及入其中,则高低错落,自具丘壑,回环曲折,足为半日之游。”
他们还去枫桥镇,游了寒山寺。“寒山寺距阊门有七里许,夹河桑林匝翠,一望无际。林外有石道,平坦可步。行近得一石桥,横跨两岸,即枫桥也。桥畔有人家数百户,是曰枫桥镇。寺在镇后,约三进,其间虽略具楼阁,然绝无花木草石之胜。”他笔下还记录着,当时拙政园比留园要小:“拙政园为八旗会馆之一部,虽小于留园,而池馆依花,山斋绕竹,皆精美绝伦。有玲珑馆者,满院怪石,不植花木,浅苔瘦蔓,繁华洗尽。”张恨水对苏州的描述,仿佛是一帧帧泛黄的照片,留住了那个时代的瞬间。
张恨水每谈周南,都满心欢喜:“喜得素心人,相与共朝夕。”素心人,就是心地纯洁、淡然处世,能把日常生活过出诗意的人,这正是张恨水心中的“芸娘”。对张恨水,周南亦有感受:“嫁得相如已十年,良辰小祝购荤鲜。……嫁得诗人福不悭,当年俪影遍江南。”
其实,张恨水在苏州的痕迹多已找寻不到,但只要去读这些文字,那种情景又会纷然而至,情与景完全相融,不由想起张恨水的诗句:一庭花影淡如无。
三、紫兰之约
张恨水与苏州,绕不开他与周瘦鹃的友谊。
周瘦鹃,苏州人,1933年开始主持《申报》新辟的副刊《春秋》。1930年,张恨水的长篇言情小说《啼笑因缘》在上海《新闻报》连载之际,同城的《申报》也曾向张恨水约稿。周瘦鹃与张恨水几次接触后,代表报馆旧话重提:“《春秋》眼下急需长篇连载小说。章回体小说,要通俗,又要稍微雅一点,更得贴紧时代,如此拿手的人,委实不好找,希望张先生帮帮忙吧。”
张恨水与周瘦鹃一见如故,便表示自己手头恰好有一位参加过关外抗日的军人提供的大量资料,可以以此为基础,创作一部宣传抗战的长篇小说,主人公是东北军的四位连长。他感叹:“南京方面,一面交涉,一面抵抗,实在不能找出一位大人物来做小说主角,还是写下级干部的好,这样,也就避开了为人宣传之嫌。”当年3月4日,小说《东北四连长》开始连载,此即后来的长篇小说《杨柳青青》。
因为与周瘦鹃的友谊,张恨水一发而不可收,《小西天》《换巢鸾凤》《<啼笑因缘>续集》等小说都刊登在《春秋》版面。张恨水成为《春秋》的“台柱子”,也支撑了周瘦鹃在《申报》的地位。
1931年,周瘦鹃购下苏州凤凰街王长河头的一处带花园的旧宅,翻修改造后,命名为“紫兰小筑”。1935年中秋节前夕,周瘦鹃邀张恨水赴紫兰小筑。爬满爬山虎和薜荔的外墙,精致奇趣的花卉及盆景,一泓碧池和一眼古井,令张恨水艳羡不已。谈起紫兰之名,周瘦鹃讲起了一位名叫周吟萍的女孩,周吟萍的英文名就叫Violet。当年虽有海誓山盟,无奈周吟萍早已定亲,周家也鄙视周瘦鹃这个穷酸书生,强迫周吟萍斩断情丝……周瘦鹃从书桌内取出用罗帕包裹的两札信件和一册日记,希望张恨水以此为蓝本,创作一部小说。这就是张恨水与周瘦鹃的紫兰之约。
1936年3月30日至1937年8月10日,《换巢鸾凤》在《春秋》连载。小说以五四运动的前夜为时代背景,记述了擅写哀情小说的贫寒教师章国器和世家出身的女校学生江梦兰之间缱绻悱恻的动人故事。“盖闻兰生空谷,流泉度其孤芳,月落秋阶,苍鹤怜其皓魂”。“故海枯石烂,犹订约于他生。花落鹃啼,徒遗恨于今日”。作为小说首尾的珠联词,被广而传唱。
张恨水与周瘦鹃鱼雁传书,他们的交往一直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恨水喜欢翻读周瘦鹃的文字,周瘦鹃小品文和他1956年出版的散文集《花花草草》,都是张恨水晚年的读物。他们的友谊从张恨水之女张明明笔下的《苏州》一文中可窥见一斑。
1963年,张明明到苏州进行园林设计课实测练习。离京前,张恨水写好一封信,让女儿转交周瘦鹃并代为问候。周瘦鹃热情接待张明明,说很想念她的父亲,询问了张恨水的近况,领着她参观自己收藏的艺术品。进入书房,周瘦鹃为她题写了“明明者月”四个大字。回到北京,张恨水仔细展阅题词,问道:“你读过曹操的《短歌行》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周先生就是取的这首诗。”
紫兰小筑至今尚存,依然绿草如茵、花木扶疏,而故人却一去不返。每次我徜徉其间,都能感受到他们的紫兰之约,为他们之间的情意而感动。
四、因缘远播
从生活行为来看,张恨水是一个标准的士大夫,忠孝两全、与人为善、行事低调,向往红袖添香、其乐融融的生活。才子佳人、小妾聪慧、皆大欢喜的这些元素,也切合了当时中国人的情感需求和审美需求。他的小说带有浓郁言情色彩,被纳入到名噪一时的“鸳鸯蝴蝶派”。然而,也正因张恨水,“鸳鸯蝴蝶派”文学从一个区域性的文学现象演变为全国性的文学现象。
事实上,张恨水的言情是建立在对现实的感受上的。比如1924年应成舍我之邀,张恨水创作了《春明外史》,这部小说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创作,集官场、爱情、黑幕为一体,文字中充满对社会的批判。1939年,张恨水在《新民报》上连载寓言式长篇小说《八十一梦》。这部作品借作者所做的光怪陆离的梦,讽刺社会不公、官场腐败、人民水深火热的现实,鞭挞了贪官污吏,触犯了当时社会上的权势人物,张恨水因此受到严密的监视,这部小说只写了14个梦便停了笔。
深刻的社会背景加上雅俗共赏的故事情节,使张恨水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戏剧、评弹、快板等多种艺术形式,影响了几代中国人,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从学富五车之士到目不识丁之人,皆倾倒于他的笔下。
苏州人对张恨水作品厚爱有加。最典型的就是《啼笑因缘》。这部弥散着京味魅力的小说一问世,瞬间为苏州艺术界所青睐。苏州弹词说唱新书的先河,就始于《啼笑因缘》。1936年,苏州人陆澹安品读《啼笑因缘》之后,决定“制为弹词,播之弦索,兼欲以是乐天下人”。此后,许多评弹艺术家因为说唱《啼笑因缘》,跻身名家响档之列,如沈俭安、薛筱卿,朱耀祥、赵稼秋等。最值一提的是著名评弹艺术家姚荫梅,他凭借新编弹词《啼笑因缘》,吐纳风土人情,妙用噱头乡谈,增加乡野气息,形成独特的姚氏说唱风格,开创了新的流派“姚调”。长篇弹词《啼笑因缘》至今传唱不减,在苏州、在平江路、在游人如织的小巷里,其热度如仲春的阳光一般耀眼。
一个作家,一个时代,就这样被直抒胸臆。在清茶谈天中,花事纷纷,浓香馥郁,弥漫出风花雪月的意蕴与情调。
(作者简介:王友良,苏州市纪委常委、监委委员,市委巡察办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苏州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客座教授,苏州哲学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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