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寿慈与汉鹿斋藏书
江苏地区历来重视书籍收藏,公、私藏书机构交相辉映,点缀着这片土地的文化空间。此中,私家藏书在地方文化传承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其藏书楼旧址依旧被视为当代社会重要的文化景观。江苏藏书文化传承到近代,虽不如明清鼎盛,但也涌现出许多优秀的藏家,祝寿慈便是其中一位。
祝寿慈,字穉农,江苏如皋人,藏书室名“汉鹿斋”。祝寿慈有着不俗的收藏眼光,藏品不乏珍贵稿钞秘笈、金石碑帖。其中,元、明间刻本的珍稀度尤为突出,有着很高的版本价值。以往学界对江苏私人藏书的研究多以南京、苏州、扬州等城市为中心,聚焦的藏书家多为明清间文名卓著的知识精英,而对于无甚科名与文名的近代苏北藏书家关注较少,再加上文献的流失,使得一些藏书家至今无人问津。笔者通过检阅现存近代文史、报刊资料,并结合所见收藏、拍卖信息,略考祝寿慈生平、藏书室、藏书印,探析其藏品特征,以寻访其在苏北一隅留下的人生履痕。
一、祝寿慈生平及祝氏家族
祝寿慈生平事迹已难详考,根据沙元炳《志颐堂诗文集》诗卷十《元宵节前一日汉鹿斋小集得书字即藉祝穉农五十寿》一诗中记录的为祝寿慈过生辰之事,知此诗作于民国十年,即1921年,由此推断祝寿慈生于同治十一年(1872),而关于祝寿慈的卒年,笔者翻阅各种资料,并未发现有用信息,只能记为待考。目前并未见到祝寿慈外出求学、做官的文献记载。据如皋地方志及相关材料可知,祝氏是如皋当地的巨富之家,早在辛亥革命前就开始经营家族生意,再加上南通很早以前就是通商口岸,祝氏凭借地缘优势抓住机遇,开设“福康祥”钱庄,同时还经营粮油、进出口生意,积累了大量财富。
《汉廿八将佐命功苗东藩琴亭国李夫人灵第之门》拓本(孟玉洁 提供)
关于祝寿慈的家世,文献资料记载亦较少,零星信息见于沙元炳《志颐堂诗文集》中《扬州府学训导祝君墓志铭》一文,其中谈道:“嘉道之际,户尽可封。曹陈尤明,祝为之雄。君曾之棣,列名于党。有子亭立,其家益光。是惟君祖,处实若康。富而多仁,乡史所详。乃生昌裔,曰燕农字。少有令誉,亦举茂异。”沙元炳(1864—1927),字健庵,为祝氏姻亲,如皋知名乡绅,晚清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所著诗文集中记载了他辞官乡居光景,其中与祝寿慈的往来,为本文的考证工作提供了主要线索。根据此墓志铭,知祝寿慈祖父名亭立,富于家资,以仁义闻名乡里,亭立生昌裔,字燕农,继配陈氏生三子,长子为祝福申,字舒恺,号少农;次子祝尧龄,号少穆;三子祝寿慈,号穉农。祝氏第五代姓名可考者有祝福申儿子祝光祖、祝光樾、祝光燊、祝光鋆、祝光熙、祝光鉌、祝光勋、祝光铎8人;祝尧龄儿子祝伊衡、祝仲绰2人;祝寿慈子嗣情况暂未详,但可以确定其有一子,名祝昭声。
祝氏族中子弟对文艺事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祝寿慈次兄祝尧龄精于印学,编辑有《求是于古斋印存》一书。祝寿慈也在清末开办新式学校的时代风气中,响应了张謇的号召,与当地士绅积极推行新式教育,参与创建通州民立师范学校等,为如皋的现代教育作出了巨大贡献。此后,家族中也有子弟从事教育事业,如祝寿慈侄孙祝完白曾任如皋县第一区迎春镇中心国民学校校长。辛亥革命后,祝寿慈在沙元炳的组织下与长兄祝福申参与编纂《如皋县志》,同时积极参与创办地方慈善机构。总而言之,祝氏家族在清末民初如皋地方社会转型过程中贡献了一份家族力量。
二、祝寿慈藏书印与藏书室名称由来
祝寿慈居许家巷,位于今天的如皋老城区。此地建筑稠密,历代名人故居众多,明末四大才子之一冒辟疆栖隐的私家园林水绘园遗址即位于此,又有如皋学宫、孔庙、定慧寺、灵威观等文化场所皆汇于此。新式教育兴起后,如皋学宫旁新建新式学堂一间,即如皋公立简易师范学堂,祝寿慈家宅及其汉鹿斋就处在这块如皋文化辐聚之地。沙元炳《志颐堂诗文集》中就多处记载当时同人在祝寿慈汉鹿斋中赏月观花、吟诗作对、鉴赏金石的聚会场景。
祝寿慈藏书室名为“汉鹿斋”,在收藏界,此藏书室名号甚至盖过了藏家本人,但其由来却未见研究者提及,甚至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现象。李玉安、黄正雨编著《中国藏书家通典》一书中的“王荫槐”条说:“藏书印‘汉鹿斋金石书画印’‘云巢书牧’‘盱眙王氏十四间书楼藏书记’‘荫槐’等。”即清代盱眙人王荫槐有藏书印名“汉鹿斋金石书画印”。但笔者通过遍检王氏诗集《玭庐诗钞》及其他著述,尚未发现有关“汉鹿斋”的描写,且比对钤在查士标(1615~1698)《行书七言诗》(立轴水墨绫本)上、被认为归属于王氏的“汉鹿斋金石书画印”与祝寿慈的“汉鹿斋金石书画印”并无异样,两者应该为同一枚钤印。将“汉鹿斋金石书画印”归属王荫槐应存致误之处。
“汉鹿斋书卷墨”正面(孟玉洁 提供)
“汉鹿斋书卷墨”背面(孟玉洁 提供)
通过具体文献阅读,知“汉鹿斋”之名当是来自一块汉画像石,即“汉李纯夫人墓门画像石”,石上有伏鹿一只(现藏于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区登州博物馆)。祝寿慈曾收藏了此画像石的拓本,《志颐堂诗文集》诗卷十《汉鹿歌为祝穉农作》诗前小序云:“汉琴亭侯李纯夫人墓门,画像作伏鹿形,后有二十一字,八分书云:‘汉廿八将佐命功苗东藩琴亭国李君夫人灵第之门。’据《后汉书》列传,李忠孙纯,封琴亭侯。知李君即纯也。石藏蓬莱张允勷家,杨石卿拓得之,收入《函青阁金石记》,前此未著录也。今归穉农,因以名其斋。”这就是祝寿慈藏书室名号的由来,故藏书印有“汉鹿斋藏书印”“汉鹿斋金石书画印”等名称。2013年,嘉德第35期拍卖会拍出了“汉鹿斋书卷墨”一方,此墨正面镌“汉廿八将佐命功苗东藩琴亭国李君夫人灵第之门”,背面镌“甲子仲夏如皋汉鹿斋制”,钤印“祝氏”“汉鹿斋”,这也证实了沙元炳之说。
祝寿慈藏书印样式较多,名称不一,仅笔者所见古籍、金石拓本钤印就有:“汉鹿斋藏书印”“穉农”“稺农祝氏图书”“汉鹿斋金石书画印”“穉农藏书”“如皋祝氏珍藏印”“汉鹿斋藏书记”“东皋祝三鉴赏”“穉农过眼”“穉农秘笈”“如皋祝寿慈印”“寿慈悦目”“如皋祝寿慈藏书印”等。
三、祝寿慈汉鹿斋藏品特征
祝寿慈的书籍与金石收藏尤为乡里称道。关于祝寿慈藏书情况已略见于梁战、郭群一所著《历代藏书家辞典》,文中谓其“家富藏书,颇有精椠”。目前见到的汉鹿斋旧藏大多为精品佳刻,证实了梁战等人的观点。
目前未见祝寿慈汉鹿斋藏品目录,且文献材料有限,只能通过搜集钤有祝氏藏书印的古籍等来试图还原其收藏情况,不免有所遗漏。
整体来看,祝寿慈的收藏品类广泛,藏品丰富,并不局限于古籍,沙元炳《志颐堂诗文集》中《元宵前一日汉鹿斋小集得书字即藉穉农五十寿》一诗描绘了彼时的汉鹿斋中藏品之盛:“斋名汉鹿已廿稔,当时四壁排金栌。携鸱就借不我厌,乱山叠案遮双矑。读酣时复下以酒,醉倒往往红裙扶。今斋已改齿已长,童然五十颜仍朱。搜元采宋富过昔,佳儿况解题楹书。”斋中四壁堆积的都是古籍、金石、字画,宋元佳刻盈眼,笔墨丹青充椟。沙元炳本人也爱好收藏,看到汉鹿斋藏品后尚发出惊叹,祝寿慈藏品之众、之美、之精可见一斑。
但时过境迁,就目前看到的汉鹿斋旧藏古籍中,多以明刻为主,且多嘉靖间刻本。有嘉靖四年(1525)许宗鲁宜静书堂刻本《国语》,现藏于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东亚馆;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刻本《楚辞集注》,现藏于浙江大学图书馆;正集为嘉靖十二年(1533)王献刻本、续集为嘉靖二十四年(1545)翁万达续刻本的《渼陂集》,现特藏于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此本已入选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嘉靖大梁书院本《于肃愍公集》,现藏于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嘉靖末刻《酉阳杂俎》,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等。嘉靖刻本有着较高的版本价值,李开升在其著作《明嘉靖刻本研究》中认为“嘉靖刻本在明代版刻史上都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从目前所掌握的藏书名目看,汉鹿斋旧藏中的嘉靖刻本占比较多,由此推测此类书籍数量应不少,可以看出祝寿慈在收藏古籍时是具有一定版本意识的。
“汉鹿斋金石书画印”印文(孟玉洁 提供)
除嘉靖本外,汉鹿斋旧藏中还包括明成化、万历年间所刻书籍。其中,所藏明成化六年(1470)建阳熊斌家刻《诗学权舆》有着珍贵的版本价值,此书为明人黄溥(1411~1479)所辑,以作家塾课子之用。《诗学权舆》刻本最早刊于成化五年(1469),为黄溥自刻。成化六年,熊斌翻刻此书,从相同的鱼尾形式及内容的完整性来看,熊刻最大程度保留了黄溥自刻本的风貌。但是,有鉴于刊刻地不同,刻工不同,两者又各具特色,成化六年本开板还保留着明初大黑口本的特色,字体古朴遒劲,对于考察明代成化年间的建阳刻书有着一定的价值。明前、中期刊刻的诗法著作存世者并不多见,仅有周叙《诗学梯航》、怀悦《诗法源流》、史潜《新刊名贤诗法》等寥寥数部,其他存世者大都重刻于嘉靖、万历年间,故熊斌刻本《诗学权舆》是考察明中期诗法刊刻的重要参证,有着重要的版本价值,可见祝寿慈收藏眼光不俗。
除珍稀刻本外,汉鹿斋收藏的稿钞本也非常丰富。现藏于中国台湾省图书馆的乌丝栏旧钞本周紫芝诗集《太仓稊米集》就曾先后由卢文弨、祝寿慈、南京萃文书局朱甸清递藏,后由南京大学前身中央大学图书馆收购。现藏于南京图书馆的明钞本赵升《朝野类要》,也曾是祝寿慈邺架之物,后由袁世凯之子袁克文收藏。其他钞本还包括藏于云南大学图书馆的清乾隆年间钞本遗民外史《虎口余生传奇》等。汉鹿斋收藏的其他藏书有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金陵焦竑刻本李贽撰《藏书》,现藏于山东大学图书馆;元明间刊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现藏于四川师范大学图书馆;明天顺六年(1462)徐氏善得堂刻成化七年(1471)增修本《新增格古要论》,现藏于镇江市图书馆;《尧峰文钞》四十卷,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林佶写刻本;清陈焯辑《湘管斋寓赏续编》等。
汉鹿斋金石、书画类旧藏包括:春秋《子璋钟》拓本;《周穆王石刻文字》碑帖;《泰山十字》拓本;晋《义熙铜鼓》拓本;《汉安仙集字》晚清拓本;吴让之、戴望、丁晏等七家题跋《吉金乐石》手卷;《西汉鲁孝王刻石》拓本,明黄道周书札;明董其昌《行书题画诗》;查士标《行书七言诗》(立轴水墨绫本)、陈元龙《临米芾入境寄集贤林舍人行书轴》(绢本行书)、汤贻汾《山水画轴》等。以上仅是汉鹿斋藏品简览,虽然无法窥其原貌,但亦能看出祝寿慈藏品的丰富、精良。
除藏书之外,祝寿慈汉鹿斋也曾刊刻过书籍,中贸圣佳公司在“万卷—名人信札古籍善本”专场拍卖活动中拍出《豫章先生遗文》十二卷,此书即汉鹿斋所补刻,书中有跋文曰:“豫章遗文十二卷,如皋祝氏汉鹿斋最后补刊精刻本。曩岁,祝君时纯携扈,谓劫后家刻,仅存长物,割爱见赠。”祝时纯即祝福申五子祝光熙,曾发起创办南通“掘港佛教因利会”,热心公益。清道人李瑞清曾有书法楹联相赠,二人或有交情,可见与祝氏往来者不乏当时的文化名人。
结语
曾经,有多少前清官员、佛门衲子进出往来于祝寿慈的书斋,于陈经旧籍中汲取营养。他的藏书不再是锁在书架上束之高阁的孤傲之物,而是供人赏习品鉴,以佐雅兴的社交媒介。清亡后,社会巨变,革新成为社会生活的主题,而祝氏汉鹿斋中依旧进行着分题唱和、饮酒赏花的雅集活动,那些留下的文学作品是考察清末民初旧式文人团体活动的重要参考。通过对祝寿慈其人、其藏品的简略考索,再现了近代江苏地方私人收藏之盛景,亦显示出近代江苏士绅在社会文化变迁之际所贡献的文化力量,祝寿慈作为如皋士绅中的一员,于清末民初之际致力于家乡实业、教育、公益事业建设,汉鹿斋藏书也是其文化担当的一个侧影。
(作者简介:孟玉洁,南京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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