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继林:扬州人为何会把“睡觉”叫做“上苏州”?
扬州人把“睡觉”叫做“上苏州”。为什么呢?有人说,扬州话里发音时平、翘舌音不分,苏州的“苏”跟舒服的“舒”同音。这种解释不完全说得通,因为把睡觉叫做上苏州,在苏北里下河地区流传的范围很广,有些不同音的地区也这么说,那这种说法肯定是另有原因了。
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 摄影/清溪
旧时,扬州的街头常有“凤阳花鼓”的歌舞表演,据传,最初是乞讨时的表演卖艺。原歌词是:“说凤阳,到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得儿铃铛要一瓢,得儿铃铛要一瓢。”歌词里的“得儿铃铛要一瓢”意思就是:响一阵铃铛声,请主人给一瓢饭,凤阳话中的“瓢”就是碗。既然称“凤阳花鼓”,最初的歌词又有凤阳方言,自然起源于安徽凤阳。这舞曲的曲调,唱起来不悲伤,但也不欢快,声曲中似乎有一种隐隐的无奈。这舞曲曾在江淮地区广为流传,各地的表演形式和歌词略有变化。扬州话的歌词最后是“咚咚咚咚呛,咚咚咚呛,咚咚呛咚呛咚呛。”为什么这个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要有九年荒呢?
“上苏州”和“凤阳花鼓”都和明初朱元璋将元末张士诚所辖的苏州等地百姓迁徙到苏北有关。这场大移民的故事,在苏北地区流传甚广。
30年多前,我在考察江淮方言的形成和扬州方言历史演变的过程中,接触到苏北大地的“土著”,有相当一部分都说自己的先祖在明初洪武年间从苏州阊门迁来;在查阅的资料中也发现,虽说正史记载只有寥寥数语,但一些笔记、地方志书中多有提及,而家谱、族谱的记载则较为详细。这些记载表明,这场大移民不只是苏州一府,包括张士诚辖地的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等五府,他们集中在苏州阊门出发。
从苏南迁往苏北的人们,不少人想回乡又回不得,只好把离别阊门时的情景用各种方式留传给后代,聊解思乡恋土之情。天长日久,苏州阊门的故事逐渐丰满,有枝有叶,在苏北平原广为流传。敢明目张胆地抨击“朱皇帝”应该已经到了明代以后。
这场大移民主要通过官方给予优惠政策来引导实施,也有使用行政手段“下旨”强制实行的,史称“洪武赶散”。由于当时政治背景和交通条件等方面的原因,被迁往苏北的苏州人,不能够回到故地,他们无法排遣对故乡的思念,只能梦中怀念江南故土的小桥、流水、人家;或者是借荒年外出,一路演唱“花鼓”,乞讨回“家”。
明代顾公燮所著《消夏闲记摘抄》说:“迁凤阳苏州富民,私归者有重罪,欲回乡省墓,无策,男女扮作乞人,潜归祭扫,冬去春回,迄今沿以为例,届期不得不出,竟为生意,非省墓之谓也。”这就是“上苏州”和“凤阳花鼓”的由来。
追根寻祖、叶落归根是重要文化现象之一,是无法回避、必须正视的命题。对于既重视文化交流融合,而又不忘根祖的中华民族来说,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2010年,泰州有3000村民欲回姑苏寻根,苏州的新闻媒体连续作了报道。苏州金阊区委、区政府,为进一步探寻历史真相,弘扬传统文化,在苏州市政协文史委、姑苏晚报社的支持下,于2010年,发起历时3个月,行程6000余公里的“阊门寻根”文化活动。从大量的资料中梳理出600年前的“苏州人”到哪里去了?对一些“扬州人”来说,大体上弄清楚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从那里来?
阊门寻根纪念地
2020年夏,国旅邗江分公司组织了“寻根旅游”,百余位寻根者在苏州阊门寻根纪念地、朝宗阁前、思乡树下久久不肯离去。故而,我们也需要理一理这场大移民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坐上皇帝位的朱元璋为什么要将“苏州”民众“赶散”?
“沈万三们”得罪了朱皇帝
沈万三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名富,字仲荣,元末明初江南富家,全国首富。“万三”是巨富的别号,即为万户之中三秀,故又称三秀。苏州地区的富户不止沈万三一个,这里就称他们为“沈万三们”。
在江浙的富豪中,沈万三最先向朱明王朝捐粮纳银,洪武三年(1370),运粮到京师(今南京),明太祖亲自召见,以致名噪一时。(事见田艺蘅《留青日札·沈万三》),希求能给朱元璋留下好印象。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曾经在元至正三年(1343),朱元璋的家乡凤阳大旱,朱家4口人被饿死。他请求富户刘德施舍一小块坟地以便安葬亲人,被刘德骂走。富人的见死不救、为富不仁早已在朱元璋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明太祖朱元璋像
明王朝建立之后,朱元璋就颁布了一系列诸如“惩元末豪强侮贫弱,立法多佑贫抑富”的政令。看到江南富豪的势力依然非常强大,埋在朱元璋心中仇富的种子发了芽,正计划将他们全数扫尽,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所以不动声色地与他们周旋,并向他们要钱要粮。时不时地说一些看似很随便的话题,找茬处置。沈万三是首富,自然也就首当其冲。田艺蘅《留青日札》记载,朱元璋曾拿出一文钱,要沈万三替他放债,并“只以一月为期,初二日至三十日至,每日取一‘对合’。”即利息与本金相等的利滚利。
沈万三“欣然拜命”,他根本没有把这样的“小事”放在眼里,不是嘛,第二天本金加利息是2文钱,第十天也才512文,“出而筹之,始知其难矣。”到了第20天,变成524288文,到了第30天就成了536870912文。若按1斤铜可铸160文洪武钱计算,这5亿多钱重达1200吨。他不得不费心揣摩,皇上交办的差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坊间所传的“万三蹄”的来历就更有意思了。某日,沈万三宴请朱元璋,上了一道红烧猪蹄,朱元璋问沈万三这道菜的菜名,沈万三隐约发觉皇帝的眼中带有杀气,急中生智回答说是家传的“万三蹄”,沈万三若是回答“红烧猪蹄”,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其实朱元璋与“沈万三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个人的恩怨,也不是妒忌他们的富有,而是恨富者不仁。对于江南富户来说,更是因为他们以自己的富有支持了张士诚。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十一月,朱元璋围攻平江(苏州)城,苏州“全城归附”。得到富户们的财力支持,张士诚才能固守苏州十个月,首富沈万三,自然是出力非凡。精明的沈万三在城破之后,看到了严峻的形势,以大拍新皇帝马屁来求得太平,在洪武三年(1370)向朱明王朝捐粮纳银。
洪武六年(1373)朱元璋修建南京城,沈万三就“助筑都城三分之一”,不仅提前完了工,还想趁热打铁,请求出资犒赏三军,这一下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朱元璋大怒,“匹夫犒天下之军,乱民也,宜诛之。”朱元璋的原配马皇后觉得罪不当诛,劝道:“不祥之民,天将灭之,陛下何诛焉?”朱元璋“乃释秀,戍云南。”沈万三得以保住一条小命,被流放云南了。(《明史·马皇后传》)
沈万三故居
朱元璋要打压的不是一个沈万三,而是“沈万三们”,为打击这些豪强,他效仿汉武帝迁豪强大族到自家陵墓附近之法,将江南14万富户迁至凤阳,严密监视,“私归者有重罪。”(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苏州府志》记载,苏州是“净洗富土之民,而夷其室庐,富室或死或徙,无一幸存者。”这些被迁者的土地财产自然是没收,“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之后,“(苏州)一府之地土,无虑皆官田,而民田不过十五分之一。”(顾炎武《日知录》卷十)
苏州民众致“明主积怒”
这场大移民原因,民间的说法基本上是朱元璋登基后实行报复,因为他们当初“全城归附”助张士诚守城。民国《续修盐城县志》记载:“元末,张士诚据有吴门,明主百计不能下,及士诚兵败身虏,明主积怒,遂驱逐苏民实淮扬两郡。”
元末,韩山童、刘福通头裹红巾、打着红旗率先起义(称红巾军或红军),各地农民也头裹红巾、打着红旗响应,经元军的镇压和各路义军的兼并,后期只剩下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三支力量最强。
元至正十三年(1353)泰州白驹场,以“运盐为业”的张士诚,因屡受富户和官吏欺凌,率领他的弟弟士义、士德、士信和李伯升、潘元明、潘元绍、吕珍等十八人杀了盐场官吏,带着一些盐丁起兵反元。张士诚很快攻下泰州、兴化,继而占领高邮,随即又分兵取宝应。至正十四年(1354)正月,张士诚在高邮建立了政权,国号大周,建元天佑,自称诚王,势力已扩大到扬州一带。
至正十五年(1355)占领通州(今南通)后,渡江南下,占领了常熟。两个月后又占领了富庶的平江(苏州)。张士诚占据苏州后,改平江为隆平府,政权机构从高邮迁到隆平,所辖地盘南到杭州、绍兴、诸全(诸暨),北越徐州,向西占濠州(凤阳东北)、汝宁(河南汝南)、颖州(阜阳),东至大海,纵横两千余里,拥有将士数十万。富庶的江南地区皆被张士诚占据。
盐民出身的张士诚,十分了解下层百姓生活的艰辛,因此,在他执政的前期,励精图治,致力革除元朝的弊政并颇有成效。在大周政权初创之时,就下令废除元朝的苛捐杂税。为了促进农业发展,至正十四年(1354)三月,颁布了《州县务农桑令》,诏令说“元氏之乱多在民穷,夫独其君之不仁哉!良以有司,不宣德意,妄立科条,志在肥家,不恤民隐。百姓求生无路,引义不能,遂至崩解。余起兵之意,诚欲出生民于涂炭。予所在,以安全食为民之天,农桑为民事之本,有土有财只在利导,既富且教尤要提撕。令下之日,务曲体余衷,相机度宜,俾处处有生养之具,毋徒以文具相涂饰也。用命慎择长吏,嗣后以民生登耗为殿最。”进入苏州后,张士诚减免农民的赋税,给贫民和老人赠衣送粮;派军队与农民一起,开荒种粮;兴修水利,发展农桑;铸造“天佑通宝”,取代元朝的“至正钞”通行于江浙,有效地稳定了江浙地区的物价和市场。这一系列措施使江浙地区的经济得到了恢复和发展,各地流民纷纷返乡,重建家园。
为了发展教育,整饬民风,张士诚颁布了《州县兴学校令》,说道“凡属州县,聿稽前典,务选明博好礼之士,朝夕讽诵以修明伦序,以兴起贤能。”开办弘文馆,招纳“将吏子弟、民间俊秀”,入学者的日常饮食和津贴都由大周政权提供;在江浙地区举行了两次乡试,遴选了一批优秀的读书人入仕;设立礼贤馆,广徕四方文士,据传施耐庵、罗贯中、陈基、陈维先等名士都曾先后在张士诚帐下任职,为其出谋划策。
张士诚到了后期,逐渐奢侈、骄纵,政务交给贪婪敛财的弟弟张士信和女婿潘元绍。此时朱元璋的军队攻下了集庆(今南京),站稳了脚跟,又接连从张士诚手中拿下常州、泰兴、江阴、长兴、常熟等地。虽如此,朱元璋却又不得不在消灭陈友谅以前,容忍张士诚,只是略为和他争一争对其有威胁的前方据点。
至正二十四年(1364)正月,张士诚自封为“吴王”,就在张士诚称吴王前的两个月,朱元璋打垮了陈友谅。朱元璋腾出手来,从容布置,从至正二十五(1365)年十月起,到至正二十六(1366)年八月,先夺取了江阴,又攻下湖州,接着拿下杭州,尽夺苏州周边之地。至正二十六年(1366)十一月,围攻孤城平江(苏州),至正二十七年(1367)九月,城破,张士诚被俘至应天(今南京),后自缢死。
张士诚在苏北起兵后,苏北的民众曾不同程度地支持过这支义军,有的还参加起义部队,随军渡江南下。张士诚待人又有“深仁厚德”,朱元璋攻打苏州前,先后攻占苏州周边地区,苏州的民众耳闻目睹了这些地区所遭受的兵燹之苦,因而“全城归附,苏人不受兵戈之苦”(明·陆容《菽园杂记》),竭力帮助张士诚,以致张士诚能守城十月,使“明主百计不能下”。
“以江南之庶调剂江北之荒”
民间说朱元璋报复虽不能说是空穴来风,但这场移民更重要的目的是恢复经济。明王朝要巩固政权,首先就得恢复生产、发展经济。苏北地区的经济,除了农业生产外,还有盐业,这都是明初面临的难题。
扬州东近大海,古来就是产盐之地,而且自唐代起,盐税的收入就支撑着朝廷财政的半壁江山,扬州的盐业是历代朝廷的经济支柱。至元十四年(1277)在扬州置两淮都转运盐使司。30年后,至大年间(1308—1311),扬州的运盐量100万引,几乎是初设盐运司时的一倍(乾隆时扬州盐业鼎盛时期,运盐量169万引)。
至正十三年(1353)以盐为业的张士诚率盐民起义,在此之前,兴化、盐城一带已有农民、盐民义军十二支,他们和张士诚的军队合在一起。这支义军很快攻下泰州,断了元朝的盐税和漕运收入,继而北上、南下,苏北大地就沦为各路割据势力相互兼并的主要战场。“张士诚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达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颖濠泗,东薄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明史·张士诚传》)朱元璋在平定陈友谅以后,先夺取了他江北的土地,断了张士诚在苏北的根基。而后又拿下绍兴、杭州,最后围困孤城苏州。
从张士诚起义的至正十三年(1353)到朱元璋立国的洪武元年(1368)的15年间,两淮盐场的情况,我们没有见到史料的详细记载,但可以推测出盐场荒废、盐运停顿的状况。
元末的连年灾荒,苏北平原土地荒芜、居民鲜少是普遍现象,张士诚的“数十万众”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加入他起义部队的苏北人。所以经过元末之乱,淮扬两府的人口少得实在令人吃惊。至正年间,淮西人张明鉴率领的“青军”,由安徽含山(今隶属马鞍山市)转掠扬州,受元廷招安,因军粮匮乏,屠杀百姓充食,居民逃亡日众。明嘉靖《惟扬志》记载,朱元璋部下在扬州时,兵火之余“城中仅余十八家”。
今扬州城区的“十八家(巷)”即由此而来。民国《续修盐城县志》记载,“淮安仅存槐树李、梅花刘、麦盒王、节孝徐等七家。” 整个苏北平原“地旷衍、湖荡多而村落少,巨室小、民无盖藏。”(明·嘉靖《惟扬志》)
官修、私撰的志书、笔记都有关于扬州当时人口稀少、土地荒芜的记载,《北湖小志》说:“洪武定户江都,只存十八家。最著名者有火、郝二姓。”《南村缀耕录》记载:“兵燹之余,城中居址遍生白菜,大者重十五斤,小者亦不下八、九斤。”民间还有传说,有人把装满铜钱的箱子打开放在路口,十天后查看,竟然没有人动。这倒不是说明这里民风敦厚、路不拾遗,而是说人口已少到连大路口都没人经过。
明王朝要恢复经济,首先是解决劳力的问题,便有组织地进行人口迁徙。《明史》记载,移民的原则是“狭乡之民听迁之宽乡,欲地无遗利,人无失业也。”江南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等五府,占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经济发达,人口稠密,明王朝自然要把居民往人口稀少处迁。顾颉刚说:“明太祖得天下后大量移民,使众寡略等,自宜以江南之庶调剂江北之荒。”(顾颉刚《苏州史志笔记·兴化人祖籍多苏州》)被“赶散”的苏州人也就不光是苏州一府。《明史》还记载官府对移民“给牛种车粮、三年不征其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并鼓励种植经济作物,“益种棉花、率蠲其税”。当然,这是对普通移民而言的,被称为“罪民”的张士诚旧部,则被迁往近海处烧盐,今盐城还留有许多以“灶”为通名跟烧盐之事有关的地名。
来源:方志扬州,扬州市地方志办公室
作者:黄继林(首轮《扬州市志》副总纂,扬州市文史馆文化文史研究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