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祎:水润江南 | 水泽润养、烟雨晕染,解锁江南诗词的婉约密码
提到江南诗词,我们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易回忆自己当年在杭州苏州做官时,曾经看到过的江花日出、绿水如蓝的动人景象。他认为这是江南最美的地方、江南最美的时刻,也是江南最美的景色。多年来,深刻难忘,一直萦洄脑际,不禁感叹:叫人怎能不忆江南?这个反问句式,不仅诉说了诗人对江南的深深热爱,也激发着读者对那片神奇土地的无限憧憬和急切向往。
“江南”,与“塞北、中原、关中、岭南、河西、西域”等相对应,是古人从文化同质性着手、辅以山川形便构建出的充满历史文化韵味的地理划分。江南一词最早见于战国时期屈原《楚辞·招魂》中的“魂兮归来哀江南”,这里的江南指主要指古楚国长江南部,即现在湖南湖北江西长江以南地区。秦汉时期,江南主要指今长江中游以南的地区,即今湖南与湖北南部。到唐代贞观元年(627),全国被分为十个道,江南道的范围大致在长江以南,自湖南西部向东直至海滨。我们所熟悉的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写的就不是苏杭,而是长沙。两宋时期,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及浙江全境被划为两浙路。到了明清时期“江南”的核心范围,大致包括苏州、松江(上海)、常州、镇江、应天(南京)杭州、嘉兴、湖州以及后来从苏州分离出来的太仓直隶州。由此可见,在这一系列历史沿革的脉络中,江南的格局基本定义在长江中下游的地区,应该包括上海、江苏、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安徽等沿江地区,其核心地带至少包括上海、浙江、安徽、江苏南部和地处长江以北的扬州,扬州是因为江南文化而成为文化江南。
“风到这里就是粘,粘住过客的思念,雨到这里缠成线,缠着我们留恋人世间”。江南能够粘住我们的,或者缠着我们的,不仅是别有洞天的风情,还有别出心裁的诗词。它们从遥远的古代蜿蜒而来,深邃幽美,风光无限,身临其境,渐行渐近,很快就能把我们带入到玲珑剔透的多彩江南。
水韵江南的诗情
对于江南来说,水是不可替代的特征,江南如果没有水,就不称其为江南了。水是现实中最近的景,也是记忆中最远的情。人们念念不忘的,可能就是江南之水,《扬子晚报》记者曾采访我,希望我用一个字来概括江南,我毫不犹豫地就选择水,我认为第一是水,第二是水,第三还是水。赵师侠在《江南好》说得好,“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这里河流纵横,水网密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流动之水,是脉搏、是血管、是神经,将整个江南大地连为一体。除淮河、长江、钱塘江、京杭大运河等主要水系外,还有数以千万计的大小河流,即便是从历史沉淀下来的许多地名中的三点水偏旁来看,诸如渚、港、溪、浦、浒、湾、浔、浜、滨、湖、泽、河、渡、潭、洋、濮等,也足以说明这里是水的天下。江南的蕴水量很高,但含诗量更高。许多江南诗词都是这里情感的“水产品”,活色生香,鲜美无比,在江河湖海的盛宴上,风味独特,大展风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不知道长江上承载过多少诗人,但我们知道长江里一直澎湃着动人心魄的千年名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抒怀》);“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李白《渡荆门送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到此回”(李白《望天门山》);“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中有万里之长江,回风滔日孤光动”(杜甫《王兵马使二角鹰》);“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李白《望天门山》);“长波逐若泻,连山凿如劈”(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八月长江万里晴,千帆一道带风轻。尽日不分天水色,洞庭南是岳阳城”(崔季卿《晴江秋望》)“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李纲《六幺令·次韵和贺方回金陵怀古鄱阳席上作》);“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等等。从青藏高原走来的长江,汪洋浩瀚,磅礴气势,奔腾不息,一泻千里,一往无前,在上游地区穿峡越谷,惊涛骇浪,水流湍急,到了中下游地区河道弯曲、江阔水深,水流平缓,视野开阔。诗人们通过自己在江南的亲身所历,把长江中下游的宜人景色、壮美精神、阔大气象以及抒情慢板表现得淋漓尽致。
《京杭大运河揽胜图》局部
天地悠悠,运河泱泱。雪浪千里,云樯八方。浩荡无匹,奔流最长。北起京津,南抵苏杭。漕运有功,青史流芳。京杭大运河是一本由水波写成的书,用船帆写成的歌。唐代诗人皮日休《汴河怀古其二》“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在他看来,许多人都认为隋朝因为大运河而灭亡的,可是你们有没有看到正是因为大运河实现了史无前例的千里通航,如果不是隋炀帝建造龙舟贪图享乐,这一壮举历史贡献可以与大禹论高低。应该说,这条运河对沟通南北、繁荣经济、灌溉防洪等,都起了史无前例的巨大作用。其实这条运河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的吴王夫差,公元前486年,他出于军事目的,号令开凿邗沟,为大运河铲下第一锹土。瓜洲古渡就是邗沟运河入江口的重要水驿。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非常明确地写出了汴水与泗水在汇入淮河后,经邗沟南下至瓜洲,最终在此流入长江。三个“流”字,不仅写出了水道的蜿蜒曲折,而且酿造了一种流水缓缓、低徊缠绵的生动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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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区湖泊众多,有鄱阳湖、洞庭湖、太湖、西湖、瘦西湖等,在这里孕育了许多名诗警句。据说王勃的《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是对鄱阳湖的生动再现。同样范仲淹《岳阳楼记》的“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也是对洞庭湖的远思遐想。洪亮吉《木兰花慢·太湖纵眺》“眼中何所有?三万顷,太湖宽。”确实是的,一望无际的太湖横跨江浙两省,号称三万六千顷。对于西湖的描写更是数不胜数,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还是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施乃天下之绝美,沉鱼之容世人皆知,诗人通过“欲把西湖比西子”这一出色的比喻,把西湖拟人化、具体化、视像化,几乎“道尽西湖好处”,以致“西子湖”竟由此成了西湖的别名。因为此诗壁立在前,后来者都望而却步,“除却淡妆浓抹句,更将何语比西湖?”乾隆元年(1736),钱塘(今杭州)诗人汪沆到扬州游玩,兴趣盎然地写下了《瘦西湖》这首诗:“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瘦西湖”之名最早见于清初吴绮的《扬州鼓吹词序》“城北一水通平山堂,名瘦西湖,本名保障湖。”但汪诗一出,四方传颂,影响更大,“瘦西湖”之名由此日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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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向东、百川归海的壮阔景象,使得大海早早地就被纳入诗词的版图。“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汉乐府《长歌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王之涣《登鹳雀楼》)“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等等。在古人的眼中东海就是现在烟台以东的黄海海面,所以写黄河的基本是流入东海的,而南海是今江、浙、沪以东的海面,也就是长江流入大海的地方。“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李白《赠升州王使君忠臣》)。江海相连,水脉相通,波涌浪叠,极其壮观,喜者甚众,但以江写海,臻于江海合一的扛鼎之作,当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诗人通过不断递进的结构方式,把春、江、花、月、夜,依次写出,字字惊艳,句句入神,所谓“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孤篇盖压全唐”真的是名不虚传。但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首诗的起笔是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落笔也是海,“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也就是说诗人是立足于大海的视角来鸟瞰长江的,或者说是直接描摹在自己家乡扬州看到的“大江入海流”的壮阔景象。月涌大江,深挚绵邈,沧海横流,气势磅礴。透过他所写的春江花月夜,我们更多地看到了大海无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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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做的江南,无处不是诗题,顺水而下,从路上到心上,从眼里到心里,两岸风光迎面来,诗情画意翩翩到。当你来到西施纱的江畔时,可以读懂“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当你畅游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沈园时,对于陆游与唐婉爱而不得的爱情,会寄寓深深的同情;当你划到梁祝化蝶双双飞的上虞古镇时,因为“自古多少姻缘事,到头总是离别情”的诗句,能够明白比翼双飞之所以传唱千古的真正原因。当你来到西湖边岳王庙,仿佛能够听到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铮铮誓言;当你看着纪念秋瑾的风雨亭,眼前就仿佛浮现出“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鉴湖女侠的身影。一座姑苏城,半城江南诗,当你看到“人家尽枕河”的水乡风貌,也一定会为“水巷小桥多”的神奇而惊叹;当你停泊在“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袅袅余音也一定会在旖旎心中久久回荡。
白娘子与许仙“夫妻恩爱受煎磨,水漫金山怒斗魔”的爱情传说,让我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情比金坚”。当你站在金陵凤凰山上向远处眺望时,就能亲眼所见“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在朱雀桥边和乌衣巷口的余晖里,“旧时王谢堂前燕”,也会悄悄地“飞入寻常百姓家”;在“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意境中,照样可以对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流连忘返。在安徽泾县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中,我们至今都能够感受到“不及汪伦送我情”的真挚友谊;随着“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我们在朋友离别的惆怅中,也能够咀嚼到故人烟花三月下扬州的一种淡淡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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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江南之水珍藏着诗人们一个个故事传奇的江南情结。他们足到、意到、情到、诗到,用自己独到的审美眼光,逡巡着一直漂在水面上的江南,乌篷穿桥洞,脉脉水悠悠,人语断桥边,独倚望江楼,随意春芳歇,斜风不须归,也许突然在某个瞬间,他们有所感触,有所发现,有所收获,拿起生花妙笔,记录下自己此刻的心跳、滚烫的记忆和情感的浪花。面对同一个江南,因为各不相同的境遇,而展现出更加丰富多彩的水韵特色。
烟雨江南的诗意
江南是水的世界,也是雨的世界。烟气氤氲似有若无,雨雾弥漫梦幻迷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一袭江南梦,醉卧烟雨中。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陆游《秋晚》“江南烟雨岸,何处不堪留”;杨冠卿《诗僧常不轻以梅花句得名于时雪后踏月相过论》“十年袖里梅花句,梦绕江南烟雨村”;张嵲《题鲜于蹈夫墨梅二绝句》“何郎不作凌风句,幻出江南烟雨时”;金君卿《南塘》“二月江南烟雨多,南塘一夜涨春波”;胡铨《和张庆符题余作清江引图》“何人半醉眼花昏,画出江南烟雨村”;白贲《鹦鹉曲·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袁凯《野航为范子俊赋》“世上风波终未已,江南烟雨正堪眠”。
苏轼对此更是情有独钟,在《赠王寂》中有“记取江南烟雨里,青山断处是君家”,在《望江南·超然台作》中有“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在《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中有“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等等。千百年来,许多诗人都被江南的烟雨美景迷住了、拽住了、抓住了,他们在烟雨蒙蒙的江南中,感受到了匪夷所思的诗意和出人意外的浪漫。他们热爱细雨蒙蒙,喜欢雨雾笼罩中的独特美感,每每遇到烟锁朦胧,他们都能透过薄如蝉翼的雨丝,以形写神,出神入化,全心全意地为弘扬烟雨江南之美而添砖加瓦。
其中人们最熟悉、最喜欢的就是杜牧的《江南春》。他通过寥寥四句的二十八字,以极具概括性的语言,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生动形象的烟雨江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首句“千里莺啼绿映红”,通过广角镜头的摇移,掠过南国大地,越过广阔田野,推送出来的是莺啼声声绵延不绝、丛丛绿树掩映红花的美丽景象。次句“水村山郭酒旗风”则把镜头再拉回来,聚焦在依山靠郭的临水村庄,让我们在迎风招展的猎猎酒旗中,看到了人间烟火的袅袅升起。第三句“南朝四百八十寺”直接叙述说南朝的那些金碧辉煌的寺庙屋宇至今依然健在。第四句“多少楼台烟雨中”则是说明所有一切全都被笼罩在迷蒙的烟雨之中。有人说前两句写晴天,后两句写雨天,我认为这不是分天的描写,而是诗人在一天之中先晴后雨的不同遭遇。虽然两者缺乏过渡,但前两句衬托后两句是显而易见的,主要在于蓄势,不断垫高人们的审美期待,最终的落脚点还是在雨天上。当一道雨帘突然拉开以后,斜风细雨的氛围就立刻覆盖了全诗,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确实别有一番景致。江南的春天也因此增添了更多朦胧迷离的色彩,让烟雨江南之美在这里也变得更加一目了然。
由此可见,江南的雨从古至今在诗词中一直都下着,没有停息过,总是那样的淅淅沥沥、密密麻麻,从春天下到夏天,从零星下到集中,“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到了梅雨季节确实雨天较多,但时间也不会太长,大概是从每年的6月中旬到7月上旬,如果要加上其他季节的降水,江南的雨天总量不到全年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江南晴天数远远超过雨天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样的江南晴天,难道不是很美吗?
凭什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之类的雨天,会格外地受到诗人们的青睐?对此开始我一直想不通!当时真有点“春风不解江南雨,笑看雨巷寻客尝”的茫然感觉。有一天偶然看到诗人汪国真的《江南雨》“江南也多晴日/但烙在心头的却是/江南的蒙蒙细雨”,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不是说江南的晴天不美,而是说江南的烟雨更能落在人们的心头。
也就是说,美与不美,不是由雨天的总量来决定的,而是由审美的感觉来定义的。江南烟雨何以能够总是烙在心头?许嵩在《山水之间》中说“江南烟雨却痴缠”,也就是说江南烟雨痴缠人心。又何以能痴缠人心?郁钧剑在《雨夜随笔》中给出了最终的答案:“春天一到雨季就来了,雨季一来乡愁就浓了”。
看,一帘雨幕飘落江南,四处茫茫,润物无声,不仅淋湿了大地,也淋透了心情。“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是戴望舒久负盛名的《雨巷》,之所以能够如此深入人心、让人感同身受,就是因为它直接链接着绵绵不绝的乡愁。天下之佳人,莫若江南;江南之丽者,莫若雨中。幽深雨巷,一城烟雨,伞下佳人,惊鸿一瞥。擦肩而过,过目难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再雨巷。只留下魂之缠绵,思之不舍,反反复复,寻寻觅觅,让人牵挂,使人动容。它是江南的现代爱情诗的顶尖之作,他也因此赢得了“雨巷诗人”的雅号。在中国现代爱情100首中有它,50首中也有它,30首中有它,10首中还有它,甚至3首中还有它,或者可以直接说,第一位非他莫属。没想到,一场霏霏细雨,把司空见惯的江南小巷变得出神入化;也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叙事让整个情节顺理成章;更没想到,一个雨巷把整个江南都装了进去:细雨霏霏、宁静小巷、马头墙、青石板、丁香一样的女子穿着旗袍,撑着一把油纸伞,擦肩而过的瞬间……诸如此类的江南符号在这里都得到了自然呈现,因为精准描写所以在烟雨江南的底层逻辑中显得特别贴切,人们认为这就是江南孕育千年的灵魂精气,这就是最美江南应该有的样子。
“雨巷”这个固定的版本也因此在日后不断活跃在各种各样的作品之中。尽管是直接复写或稍作改动的拷贝,但人们对此非但没有审美疲劳,反而会常见常新、兴味不绝。看来身在烟雨盈盈江南处,雨巷确实有着数不尽的温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烟雨洗出了江南的清新和纯净,也洗出了我们灵魂的原色,在内心深处凝结起一种对其特殊的情感,特别是随着许多经典之作的脱颖而出,更能揭示出烟雨江南背后的审美价值,不断地营造着人们对烟雨朦胧孜孜以求的审美感觉,“烟雨江南”因此逐渐为大众所认可接受,并随着诗句的不断重复重温重现,最终定格为人们对江南的总体印象。不容否认,烟雨是江南与生俱来的客观存在,但能够把“烟雨江南”从庞大复杂的背景体系中剥离出来,构成独一无二的江南气质,应该说许多诗作功不可没,它们不仅敏锐地发现了烟雨江南,同时也精心地塑造着烟雨江南,因为许多诗词的深入骨髓,为烟雨江南注入了许多原来没有的诗情画意,进而在人们内心深处不断建立起牢不可破的条件反射。
只要一提到江南,人们立马就会想到烟雨江南。如果到了江南,没有碰到雨天,反而觉得兴趣索然;如果天公有意作美,及时飘下毛毛细雨,人们立马就会觉得兴高采烈,此行不虚。烟雨江南是天纸雨墨画出来的水墨丹青,更是有史以来汗牛充栋的诗作熬制出来的诗词江南。如果要说得更明确点,即没有诗词歌赋,又哪来烟雨江南?
婉约江南的诗薮
“江南”这一意象始终吸引着文人墨客的浓厚兴趣,他们在心与物、情与景的交往过程中,一直都是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因景生情、为情置景、为情造境,一唱三叹,登堂入室。不仅对江南的小桥流水会心懂意,更是对江南的杏花春雨如痴如醉,“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他们对江南真的太喜欢了,太陶醉了,不仅涉足江南多地,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诉诸文字,刻画江南,吟诵江南,不管是“新稻先吃”,还是“陈稻新做”,连篇累牍在所不惜,翻来覆去永不放弃,以至于把一次性的诗题都变成了永久性的词牌。比如,忆江南、江南忆、江南好、江南春、江南柳、望江南、梦江南、江南春慢等,在他们的心目中,江南就是催生灵感突飞猛进的地方,江南就是诗意缤纷五彩斑斓的地方,江南是诗人的敏感之地,江南也是创作的动情之区,回眸往事,与时俱进,这里有着他们写不完、写不尽、写不够的丰富矿藏。
事实上吴越之地,当“泰伯奔吴”时尚属“荆蛮”,这时的中原却是人口集中和较为富裕的地方,从“得中原者得天下”中,便可见一斑。随着永嘉之乱的“衣冠南渡”,许多官僚、商贾、文人、宗族纷纷避居于江南,带来了大量的人才、技术和劳动力,也带来了许多先进的文化,推动着江南的迅速发展。
所谓“永嘉世,九州空,余吴土,盛且丰”和“永嘉世,天下灾,但江南,皆康平”等,都说明这个时期的江南已蒸蒸日上。由于北方连年战乱,江南成功地躲过了安史之乱和靖康之难。从唐代开始,江南的富庶就已崭露头角,“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韩愈对此也十分感慨,“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韦庄更是发出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人生感叹。到了宋代,江南更是弯道超车,一路领先北方。“苏湖熟,天下足”“两淮熟天下足”。相传柳永的《望海潮》词流传到北方的契丹,以至辽国皇帝耶律宏基读到后,羡慕江南的富庶及景色优美,遂兴起投鞭长江之意。到了清朝,江南已经如日中天,这里水系发达,气候宜人,物产丰饶,已经是赫赫有名的鱼米之乡,康熙帝金口赞誉“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非常明确地道破了江南在全国举足轻重的突出地位。
此时的江南,确实安定富庶,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有着令人艳羡的小康生活和安乐升平的社会环境。不仅能够吸住许多诗人,也引来了许多诗人,他们不约而同,趋之若鹜。“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诗人们在衣食无忧之后,能够更多地看到江南之美。他们在突破功利意识的路径依赖之后,完全能够放开手脚,进入情感宇宙,让希望、期待、渴求、热情、兴奋、饱满的心理势能,深入江南本质,进入江南神髓,加入江南真谛,因而兴来、气来、神来,创作变得得心应手,情感爆发如火如荼,进而能够不断地写出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江南诗词。
此时的“江南”,在诗人们的心目中确实已经超越了地域范围,逐步升华为与自由畅快的创造精神相依为命、相得益彰的审美磁场。这里山川秀丽美轮美奂,风物气候宜人宜居,民俗风情温文尔雅,生活方式细致入微,人生的艺术化、审美的日常化和生活的诗意化,恰与诗人们寻找诗意栖居的美学目标高度一致。
他们主动消除角色的边界,随心所欲地与对象世界发生一切非功利、无利害、自由愉快的审美实践活动,意与境谐,天人合一。“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他们在这里兴高采烈地游目骋怀、绸缪往复,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不断把自己的主体意识融入客体之中,毫不保留地塑造自己内心的全部世界。“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他们在这里仿佛如鱼得水、更容易如鲠在喉,常常能妙笔生花,他们看得见诗,他们听得见歌,他们写得出词,所有的激发都是为了寻得生命的注解、使命的回归和审美的发现,江南的山山水水与诗人的内在心理似乎就是天然的呼应结构,更容易同频共振,江南因此也就轻而易举地成了诗人们的精神家园。
不管是身处江南,还是梦忆江南,诗人们都已非常习惯江南诗性文化的思维方式和价值体系。玲珑的心致熔铸成的诗意的情怀,创作的欲望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白墙,青瓦,木隔扇,石板路,乌篷船,木雕,水阁,茶馆,水巷,小桥,流水,人家,随处皆诗、随处可诗、随处容诗,所到之处,灵感淋漓,所见之物,触处成春。
王安石《泊船瓜洲》有“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有“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殷文圭《江南秋日》有“水国由来称道情,野人经此顿神清。一篷秋雨睡初起,半砚冷云吟未成。”韩元吉《菩萨蛮腊梅》有“江南雪里花如玉。风流越样新装束。恰恰缕金裳。”
“浓熏百和香,分明篱菊艳。却作妆梅面。无处奈君何。一枝春更多。”各种美景,眸中流转,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春看杨柳夹岸,艳桃灼灼;夏赏莲叶田田,分外妖娆;秋观归舟夜湖,楼阁镜中;冬望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诗人们遇见江南,信手拈来,四时风光,各不相同,三百六十五里路上,江南风景无处不在。
鱼米乡,佳丽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画船听雨,闲梦梅熟,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正是江南好风景”,烟雨迷蒙的江南如锦绣般的呼之而出,轻灵曼妙,一帘幽梦。“江南风土欢乐多,悠悠处处尽经过”,唐诗焕发,宋词惊艳,魂牵梦绕,意犹未尽,“一日之间遇李杜,千秋以上接精神”。让我们在最深的红尘里,疏沦五藏,澡雪精神,虔诚地守候着与江南诗词的一次又一次的美丽邂逅……
张永祎
作者简介:张永祎,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江南文化学者,曾受邀做客央视中文国际频道(CCTV4)《文明之旅》栏目,讲授“梦里水乡江南镇”。著有《与我有约》和《水做的江南》等。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大众电影》《天津社会科学》《青海社会科学》《江苏社会科学》等发表多篇论文,多次获得全国和省征文比赛一、二等奖,系江苏省首届紫金文艺评论一等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