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与酒(上)
陆文夫有“美食家”的雅号。所谓“美食家”就是爱吃爱喝的专家,爱喝茶和酒,爱吃美味佳肴。因为爱酒,陆文夫留下许多生动的饮酒传说,也写出了许多与酒有关的文章。
乡情篇
陆文夫酒量很大,为什么爱喝酒,源头在他的故乡。出身泰兴,这里是著名酒乡,酒坊很多,饮酒方便。至于泰兴缘何产酒,陆文夫《壶中日月》说,因为乡亲们要养猪,它是财富来源。养猪需要饲料,便想到了酿酒的酒糟。“酒糟是上好发酵饲料,可以养猪,养猪可以聚肥,肥多粮多,可望丰收。粮――猪――肥――粮,形成一个良性的生态循环,循环之中又分离出令人陶醉的酒。”所以在陆文夫故乡,只要种旱谷的地方,村里都有一二座酒坊。由此,“泰兴盛产猪和酒,名闻长江下游。”
陆文夫十二三岁便能饮酒。一年一次的酿酒时节,是孩子们的节日。他在《壶中日月》中说,“冬天是淌酒的季节,平日冷落破败的酒坊便热闹起来,火光熊熊,烟雾缭绕,热气腾腾,成了大人们的聚会之处,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大人们可以大模大样地品酒,孩子们没有资格,便捧着小手到淌酒口偷饮几许。那酒称之为原泡,微温,醇和,孩子醉倒在酒缸边上的事儿常有。我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没有醉倒过。”
陆文夫讲过一个故事
他十三岁的时候,一位姨表姐结婚,三朝回门须闹酒。于是,“娘家和婆家都要在亲戚中派几个酒鬼出席,千方百计地要把对方的人灌醉,那阵势就像民间的武术比赛似的。我有幸躬逢盛宴,目睹这一场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陆文夫岂止是“目睹”,小小年纪也赤膊上阵了。“眼看娘家人纷纷败下阵来时,便按捺不住,跳将出来,与对方的酒鬼连干了三大杯,居然面不改色,熬到终席。”最后的结果是,陆文夫醉倒了,一连酣睡了三个多小时,把大人们吓得够呛。不过陆文夫对此解释说,喝醉了就睡觉,这不叫失败,它属于“文醉”。而“乡间的人只反对武醉,不反对文醉。所谓武醉便是喝了酒以后骂人、打架、摔物件、打老婆;所谓文醉便是睡觉,不管你是睡在草堆旁,河坎边,抑或是睡在灰堆上,闹个大花脸。我能和酒鬼较量,而且是文醉,因而便成为美谈:某某人家的儿子是会喝酒的。”(陆文夫《壶中日月》)酒乡之人,喝醉了也会成为美谈。这样的经历,影响了陆文夫对酒的态度。
贪杯误事,玩物丧志。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父亲有点担心。所以,他告诫年幼的儿子,要他远离酒场。陆文夫说,“我的父亲不禁止我喝酒,但也不赞成我喝酒,他说,一个人要想在社会上做点事情,须有四戒:戒烟(抽大烟)、戒赌、戒嫖、戒酒。四者酒其一,喝酒定无出息。我小时候还想有点出息,所以再也不喝酒了。参加工作以后逢场作戏,偶尔也喝它几斤黄酒,但平时是不喝酒的。”(《酒话》)
陆文夫爱酒,也与他早年的读书经历有关。童年陆文夫,读的是私塾。老师秦奉泰先生,饱学诗书,思想开明,他鼓励学生博览群书。陆文夫说,老师“首先让我看《尽忠岳传》,这一看便不可收拾,什么《施方案》《彭公案》《七侠五义》《三国演义》都拿来看了,看得废寝忘食,津津有味,……”(《乡曲儒生》)这些著作,内容庞杂,既有三纲五常、仁义道德,也有侠肝义胆、酒中豪杰。传统文化陶冶了童年陆文夫的心灵,也潜移默化影响了他的成长。他的饮酒习惯,与此也有关系。陆文夫曾做过“喝酒正确”的论证,说:“纵观上下五千年,那酒造成了多少历史的转折,造成了多少千秋佳话,壮怀激烈!文学岂能无酒?如果把唐诗三百首拿来,见‘酒’就删,试问还有几首是可以存在的。《红楼梦》中如果不写各式各样的酒宴,那书就没法读下去。李白是个伟大的诗人,可是他的诗名还不如他的酒名。尊他为诗圣的人,不如尊他为酒仙的人多。早年间乡村酒店门前都有‘太白遗风’几个字……”(《做鬼亦陶然》)这一观点,是为饮酒者辩护,类似李太白的“自古圣贤都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李白喝酒,能写出了千古不朽的诗篇,可见酒是文学的亲兄弟,文学家离不开它。
故乡的烙印,对陆文夫饮酒的影响,远不止这些。
再说一个故事
作家海笑说:“20世纪80年代,我们接待和招待作家朋友或者其他行业的客人,都不愿意去使用公款,而习惯举办家宴,这既公私分清,又有种真诚、亲切、随意的感觉。在几次家宴中,我才知道陆文夫、高晓声、叶至诚他们都爱喝酒,而且酒量都不小……只记得陆文夫品酒真有本领,可谓专家里手,一次内子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并给大家斟酒,文夫高兴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忽然他皱起眉头说:酒是好的,只是不像茅台……这时,内子又急忙换了一瓶‘洋河大曲’,文夫尝了一口,说:这次的,货真价实。”(《追念文夫》)
与茅台、五粮液相比,当年的洋酒大曲不值一提。它产自苏北,陆文夫的故乡,所以陆文夫对其有感情,也常饮不辍。据王蒙《想念文夫》披露:“1986年我们一起作为国际笔会的特约嘉宾去纽约开会的时候,他不喝泛美航班上供应的饮料,而是只要开水冲泡自己携带的绿茶,用餐时则拿出家乡的‘洋河大曲’。”可见,家乡白酒在陆文夫看来,胜似茅台。
除了洋河,陆文夫还爱苏北的双沟大曲。此酒更是大众酒,走进寻常百姓家,但陆文夫对其有特殊感情。1969年,陆文夫全家下放苏北射阳,这里是黄海之滨,生活条件很差,陆文夫在《酒话》中形容它:“冬日海风劲吹,四野人稀,冰得发抖”。身处逆境,借酒浇愁,却连当地产的劣质酒“大头瘟”都买不到。困难之际,“偶尔有朋友自远方来,馈我两瓶有金纸贴的双沟酒,我慢慢地呷,细细地品,呜呼,此时方知世间还有好酒!”这时候,即便是茅台的馥郁浓香,在陆先生看来,也无法与双沟大曲相比。道理很简单,“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的印象深刻得多。”这话点出了陆文夫品酒的标准。
陆文夫宴请会友,双沟大曲不可或缺。他说,“自此之后,酒友相逢,抚杯论酒,我总要说双沟酒如何如何,如何入口香浓而又不冲,无水气,无糖味,无苦尾,不上头。像一篇故事性不强而又十分耐读的小说。”(《酒话》)老友宋词说:三年困难时期,他从下放的无锡农村,来苏州探望陆文夫,二人便经常喝双沟大曲和洋河大曲。“洋河、双沟买不到,土烧(一种廉价的劣质酒)上头,(再)改喝绍兴花雕。”(《我的歌台文坛》)他们对双沟大曲的情感,由此可窥一斑。
陆文夫对双沟酒有情感,就连瑞典汉学家马悦然也知道。陆文夫说过一件往事:“1984年我到瑞典访问时,汉学家马悦然先生请严文井、张贤亮和我到他家做客,他夫人做川菜,他请我喝五粮液,并纵论中国之名酒,他只论及茅台和五粮液,而不知有双沟。于是我便与他相约,如果他有机会到苏州来,我一定请他喝双沟。果然天从人愿,1986年他和十多个国家的汉学家来苏州访问,我请马先生喝双沟。一杯以后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一杯岂能作论,连饮三杯他才评论:‘这是女人喝的茅台’。我听了大为惊异,此论公平合理,一语中的。女人喝的茅台虽无燕赵豪侠之气,却也显得纯真、温和、清香,双沟之酒性恰好相符。马先生不愧是位汉学家,而且是位汉酒家。”(《酒话》)马悦然说出了双沟酒的特点,陆文夫便送他一顶“汉酒家”桂冠,可见先生对双沟酒有多偏爱。
除了洋河、双沟等白酒,陆文夫还爱喝黄酒。因为苏州人喜爱,而苏州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1944年,16岁的陆文夫患上伤寒,从泰兴老家,来到苏州的姨妈家养病,一下子爱上了这座古朴的城市。之后,他考入苏州中学念书,就是为了能够溶进苏州的生活。解放初他随军南下,再回苏州参加工作,在这里娶妻养女,从此与苏州结下一生的不解之缘。
江南人爱喝黄酒,是文化使然。而苏州人吃饭时,对美食的态度,要重于饮酒。苏式菜肴,口味偏淡,要尝出它的美味,须远离酒精。陆文夫就说,“美食家是不应该喝酒的,苏州人过去只在宴席上喝一点点黄酒,这样才能吃出(菜的)味道。”(胡殷红《吃遍天下还是回家――作家陆文夫谈美食》)此时的陆文夫,既是美食家,也是苏州人,所以他偏爱黄酒。江南人将喝黄酒,称作“灌黄汤”。陆文夫解释:“喝酒为什么叫灌黄汤呢,因为苏州人喝的是黄酒,即绍兴酒,用江南的上好白米酿成,一般的是二十度以上,在中国酒中算是极其温和的,一顿喝二三斤黄酒恐怕还进不了酒鬼的行列。”(胡殷红《吃遍天下还是回家――作家陆文夫谈美食》)陆文夫非常喜爱这种“极其温和”的黄酒,他注定成不了酒鬼。
对这一点,文坛朋友比较了解。评论家何镇邦说,“陆文夫喝的酒比较杂,白酒、黄酒、啤酒均喝,但以黄酒为主。”(《我所认识的陆文夫――送文夫兄》)陆文夫自己也说,“参加工作以后逢场作戏,偶尔也喝它几斤黄酒。”(《壶中岁月》)有一个故事,能证明陆文夫对黄酒的偏爱。上世纪五十年代,二十多岁的陆文夫在苏州日报当记者,他到一个小镇上采访,中午在一家临湖的小饭店吃饭,美景似画,心情愉快,尽管桌上只有一条鳜鱼,他却自得其乐,用三个钟头,独自喝了两斤黄酒!(陆文夫《吃喝之外》)由此可见,此时陆文夫饮酒,就是一个苏州人的作派。
当然,黄酒喝多了也醉人。吴泰昌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到苏州,陆文夫招待他的,便是绍兴加饭酒(黄酒)。吴泰昌不了解黄酒的性情,便大杯大杯地“灌黄汤”,结果酒后乘火车,醉倒在车厢里,浑然不知火车已经到站。“后来老陆听上海的友人说起我这次喝酒出的洋相的事,他有次在电话里同我说:你酒量还可以,但你喝黄酒的喝法不对,黄酒比啤酒后劲大,醉了难醒。”吴泰昌醉酒,是个教训。日后,陆文夫对不能喝酒的朋友,招待时便十分谨慎了。自己到了晚年,只饮少量黄酒和米酒,有时候也喝一点啤酒。(《可敬可亲的陆文夫》)
没法用洋酒大曲、双沟大曲,甚至江南黄酒,来表达家乡的情感,这对“酒仙”陆文夫来说,应该是一种遗憾。
苦难篇
陆文夫从小听众父亲的教诲,立志一生不喝酒。但最终,他还是端起了酒杯。身不由己。反复无常的政治运动,使他命运多舛,身心俱疲,只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所以陆文夫说,他喝酒,一是为浇愁,二是为解乏,三是为混合效应。(《壶中日月》)下面就说说这三点。
先说“浇愁”
陆文夫的“愁”,最先来自1957年。当时的陆文夫,是江苏省文联的专业作家,小说《小巷深处》在《萌芽》发表,受到茅盾先生的高度赞赏。从此,年轻有为的他,踌躇满志,摩拳擦掌,立志在文学上大展宏图。他和艾煊、方之、高晓声、叶至诚等好友,组成了“探索者”组织,变革文学创作,开创文坛新路。不料反右扩大化,将他们的理想,击得粉碎。所有“探求者”成员,一夜间变成批判对象。接下来,围攻声讨、驱出文坛、遣返老家、下放工厂和农村……近20年的光景,陆文夫三起两落,命若悬丝,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思想压力。于是,便尝试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企图浑浑噩噩地度日。
打开1957年的岁月画卷,陆文夫这样写自己的处境:“不期到了29岁,又躬逢反右派斗争,批判、检查,惶惶不可终日。我不知道与世长辞是个什么味道,却深深体会世界离我而去是个什么滋味。一九五七年的国庆节不能回家,大街上充满了节日的气氛,斗室里却死一般的沉寂。一时间百感交集:算啦,反正也没有什么出息了,不如买点酒来喝喝吧。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小时候喝酒是闹着玩儿的,这时候喝酒却应了古语,是为了浇愁。”(《壶中日月》)29岁,充满青春活力,正值精力旺盛,需要大干事业。最后却成了开怀畅饮的瘾君子。难怪陆文夫这样说,“1957年的时候我们在北京开第一次青年创作者会议,……我和曹玉模分在华东小说组,我是副组长,组长是山东的王安友。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而企图有为,都不喝酒。只是后来大家都被反右派反得死去活来,借酒浇愁,才染上了喝酒的恶习,还要喝烈性酒。”(《致鲁书妮》)
本来是借酒浇愁,不料染上了酒瘾。然而。那个年代喝酒也不易,他们没有这种自由。于是,在工厂农村劳动改造期间,上工时俯首帖耳,逆来顺受,老老实实地听从指挥;下班后伺机聚会,饮酒逍遥,一醉方休,以此趋散内心的委屈与苦闷。剧作家宋词是陆文夫的“铁杆朋友”。别人对陆文夫,唯恐避之不及,宋词却三番五次前来探望老友,推杯换盏,促膝谈心,倾诉衷肠,相濡以沫,友情可窥一斑。即使三年困难时期,市场上买不到洋河大曲和酱排骨,宋词仍带着土烧酒和豆腐干,到苏州来探望陆文夫。两人见面说了什么?查不到文字记载。但陆文夫有一番感慨,可看作其当时的饮酒心态。
“痛饮小醉,泪两行,长叹息,昏昏然,茫茫然,往事如烟,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世间事,人负我,我负人,何必何必!三杯两盏六十四度,却也能敌那晚来风急。设若与二三知己对饮,酒入愁肠,顿生豪情,口出狂言,倒霉的事都忘了,检讨过的事也不认账了:‘我错呀,那时候……’剩下的都是正确的,受骗的,不得已的。略有几分酒意之后,倒霉的事情索性不提了,最倒霉的人也有最得意的时候,包括长得帅,跑得快,会写文章,能饮五斤黄酒之类。喝得糊里糊涂的时候便竟相比赛狂言了,似乎每个人都能干出一番伟大的事业……‘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愁多得恰似一江春水,那也就见愁不愁,任其自流了。”(陆文夫《壶中日月》)
这样饮酒,会惹是生非。所以,陆文夫也会心有余悸。他曾说:“这时候得注意有不糊涂的人在座,在邻座,在隔壁,在门外的天井里,否则,到下一次揭发批判时,这杯苦酒你吃不了也得兜着走。”(陆文夫《壶中日月》)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这就是灾难当头,老友欢聚的真实写照。在那个特殊年代,“老右”们对酒当歌,如同情报人员接头,一样充满风险。
自然,并非所有老友,都像宋词一样不离不弃。更多的朋友,对陆文夫敬而远之。就连邀请别人喝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宋词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陆文夫“解放”了,被调回南京的省文联。然而,“好景不长,风云突变,1964年‘社教’运动中他被批判,老账新账一起算,比1957年厉害几倍,昨天还是朋友,转脸便落井下石,他彻底绝望,几次想从灵谷寺塔跳下去。……一天我们密约到东郊灵谷寺,几天前曾国藩四世孙女、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橘从灵谷寺塔跳下惨死。面对高塔,老陆说他也想从塔上跳下,想到家庭、妻女才断了此念。中午到餐厅,点了酒菜,发现一位和我们有交往而且要好的朋友携夫人也在餐厅用餐,看见我们后,这位朋友转过身去,很快和夫人匆匆离去,唯恐受到牵连。人情淡薄,我和老陆相对黯然!”(宋词《我的歌台文坛》)
老友相聚,给陆文夫带来了温暖和慰藉,但它无法改变命运。对酒当歌,醉生梦死,固然能麻醉心灵,神游苍穹,但终究要回到现实世界。所以,欲醉还醒的时候,他们一次次泪如雨下,心痛如焚,感叹命运如此不公。宋词说过这样一件往事: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下放农场的宋词请假回南京看病,一心想到苏州看望老友陆文夫。他先到上海与离了婚却情未了的前妻相会,上海的姐姐家不能留,旅馆不敢住,年初二便携前妻来到苏州陆文夫的家。宋词说,“余去铁瓶巷文夫家,至楼下,锦锦(陆文夫女儿)在踢毽,欢呼一声宋叔叔,余甚感动。故友重逢,同在难中,倍感亲切。傍晚,前妻也至。余从沪带来五粮液,与文夫痛饮。一年来种种遭遇,所受苦难折磨,尽情倾吐。饮至深夜,余与文夫皆大醉,啼哭不止。毓柔(陆文夫妻子)扶文夫,前妻扶余,声声劝慰。是夜与前妻同宿文夫家亭子间。……”(宋词《我的歌台文坛》)
饮酒改变不了命运,饮酒消解不了心痛。陆文夫索性放开谨小慎微的个性,在酒精中浸泡下去,放纵自己。所谓文人的颜面与儒雅,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描述当时的自己:“以前饮酒不敢张扬,被认为是一种堕落不轨的行为,此时饮酒则是豪放、豁达、快乐的游戏。三五酒友相约,今日到我家,明日到他家,不畏道路崎岖,拎着自行车可以从独木桥上走过去;不怕大河拦阻,脱下衣服顶在头上游向彼岸。喝醉了倒在黄沙公路上,仰天而卧,路人围观,掩嘴而过。这时间竟然想出诗句来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时,最大的遗憾是买不到酒,特别是好酒。为买酒曾经和店家吵过架,曾经挤掉了棉袄上的三粒纽扣……”(陆文夫《壶中日月》)这样的生活,陆文夫度过了20年。
其次说“解乏”
1958年,陆文夫被逐出文联,下放工厂当了工人。接连数月上夜班,三天两夜不睡觉。那时候他年轻,劳动很勤奋,人却很疲乏,常常犯困,渴望休息。达不到目的,便去饮酒,以此驱赶劳累和困乏。政治高压下的作家,买酒不自由,饮酒也没有自由。实在熬不住怎么办?陆文夫说,“乘午夜吃夜餐的时候,我买一瓶粮食白酒藏在口袋里,躲在食堂的角落里喝。夜餐是一碗面条,没有菜,吃一口面条,喝一口酒;有时候,为了加快速度,不引人注意,便把酒倒在面条里,呼呼啦啦,把吃喝混为一体。……喝了酒以后再进车间,便添了几分精神,而且混身暖和,虽然有点晕晕乎乎,但此种晕乎是酒意而非睡意;眼睛有点朦胧,但是眼皮上没有系石头。耳朵特别尖灵,听得出车床的响声,听得出走刀行到哪里。二两五白酒能熬过漫漫长夜,迎来晨光曦微。苏州人称二两五一瓶的白酒叫小炮仗,多谢小炮仗,轰然一响,才使我没有倒在车床的边上。”(陆文夫《壶中日月》)
1964年,陆文夫被打入另册,到南京附近的江宁县李家生产队劳动改造。陆文夫自述:“那次劳动是货真价实,见天便挑河泥,七八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爬河坎,走田埂,歪歪斜斜,摇摇欲坠,每一趟都觉得再也跑不到头了,一定会倒下了,结果却又死背活缠地到了泥塘边。有时候还想背几句诗词来代替那单调的号子,增加点精神刺激。可惜的是任何诗句都没有描绘过此种情景,只有一个词牌比较相近:《如梦令》,因为此时已经神体分离,像患了梦游症似的。”(陆文夫《壶中日月》)好容易熬到了下班,应该逃出苦海了。然而不行,上床后又睡不着觉。就在此时,又来了酒瘾。陆文夫躺在床上,一方面疲惫不堪,“辗转反侧,百感丛生”,一方面又想饮酒。然而,半夜三更,何来酒卖?陆文夫不信邪,坚持赶到镇上,敲开了一家店门。真是万幸,不但有酒,还有兔肉可买。那时候是“四清”,实行“三同”是不准吃肉的。怎么办?陆文夫想,“随它去吧,暂且向鲁智深学习,花和尚也是革命的。”于是,“急买半斤白酒,兔肉四两,酒瓶握在手里,兔肉放在口袋里,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必须在不到二里的行程中把酒喝完,把肉啖尽。好在天色已经大黑,路无行人,远近的村庄上传来狗吠三声两声。仰头、引颈、竖瓶,将进酒见满天星斗,时有流星;低头啖肉、看路,闻草虫唧唧,或有蛙声。虽无明月可邀,却有天地作陪,万幸,万幸!我算得十分精确,到了村口的小河边,正好酒空肉尽,然后把空瓶灌满水,沉入河底,不留蛛丝马迹。这下子可以入化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夜沉睡到天明。”(陆文夫《壶中日月》)
再说“混合效应”
对饮酒的混合效应,陆文夫解释说:就是酒的全方位、多功能的作用,“解忧、助兴、驱眠、催眠、解乏,无所不在,无所不能。”(陆文夫《壶中日月》)喝酒的理由,有苦,有难,也有甜,可谓功能多多,百味俱全。
酒能喝出朋友情
陆文夫“文革”中下放射阳,当地干部对他十分关照。有一次,他们给陆文夫买了3瓶洋河大曲、10斤花生米。陆文夫兴奋不已,当即打开一瓶洋河大曲,倒入杯中,又掺了些“大头瘟”(当地土烧酒),自斟自酌起来。第二天,当地的文化干部要去南京办事,陆文夫便委托他将两瓶酒和一袋花生米,带给南京的老友顾尔镡。这位文化干部说:“我深为陆文夫的真诚待友而感动:总共才3瓶酒和10斤花生米呀,他宁可自己兑点‘大头瘟’慢慢喝,却省下大部分来‘慰劳’患难朋友。”(裴艺元《陆文夫在射阳》)
酒能喝出翻身乐
“四人帮”被粉碎,历史翻开新的一页。那个时代,人们兴奋得惊天动地、高潮迭起。中国人仿佛要在一周之内,把所有的酒都喝光。陆文夫说,“我痛饮一番之后拔笔为文,重操旧业,要写小说了。照理说,而今而后应当戒酒,才能有点出息。迟了!酒入膏肓,迷途难返,这半生颠沛流离,荣辱沉浮,都不曾离开过酒。没有菜时,可以把酒倒进面碗,没有好酒时,照样把大头瘟喝下去;今日躬逢盛宴,美酒佳肴当前,不喝有碍人情,有违天理,喝下去吧,你还等什么呢?!”(陆文夫《壶中日月》)你瞧,翻身了,快乐了,又找到了新的饮酒理由。
酒能喝出迥事多
“文革”结束不久,陆文夫赶回南京,与饱经磨难的老友重逢。到南京时天色已晚,作家方之出门给陆文夫买来一碗面条。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陆文夫当即便吃,第一口就发现味道不对:怎么会有一股浓烈的酒味?一问方之才知道,里面掺了酒。方之这样解释,“你不是喜欢喝酒吗?我给你买面的时候,顺便买了一小瓶白酒,省得再把酒瓶拿回来,就把酒倒在面里了呀。”这就是劫后重逢的迥事。不会饮酒的方之,却给喜欢饮酒的陆文夫,如此一个特殊的见面礼!结果,陆文夫把那碗掺酒的面条吃了下去。多年以后,作家范小青问陆文夫:“能吃得下去吗?”陆文夫说,“当然吃下去了,那时候,刚刚从农村回来,怎么舍得浪费那么好的一碗面啊。”(范小青《在路上――追忆陆文夫老师》)
酒能喝出俗务苦
陆文夫晚年,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地位高了,应酬便多,喝酒更勤。老友宋词说他,“晚年居显位、享大名,可是并不快乐,他的心里其实是苦的,是寂寞的。虽然仰慕者、崇拜者甚多,高官、新贵登门拜访,名人、名流但愿一识‘陆苏州’,宾客如云,盛筵常开,却都是泛泛之交。再也找不回患难相共中的那种真诚的友情,举杯畅饮、倾诉衷肠的快乐。”(宋词《我的歌台文坛》)这还不算,官场复杂的人际关系,处理问题时坚持原则的无奈,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遗憾和阴影,更有甚者,还会疏远朋友亲情。所以,陆文夫“最后一次来南京,老朋友有的死了,有的断了交往,就连相交三十多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友艾煊,也生龃龋而疏远,他只能在宾馆独酌自饮,黯然离去。”(宋词《我的歌台文坛》)
当然,陆文夫饮酒的“混合效应”,并不希望出现“俗务苦”。只是世事难料,命运如刀,许多事情并非陆文夫能够左右。陆文夫一生爱酒,却又品尝到了酒中的苦涩与泪水。既如此,那又何苦恋酒?李白做出回答:“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 (其二) 》)读懂了这首诗,也就理解了陆文夫饮酒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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