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超:古墓、琴声及苏轼
其时,天空灰蒙蒙的,有凝重、苍茫之感,仿佛积蓄了一肚子的心事,却迟迟不见落雪。
那年的冬季异常阴冷,大街上汹涌的人流、密布的汽车尾气和四处升腾的喧闹声,在我看来,都是尘世对雪急躁、癫狂的情绪表达。偌大的天空,雪都到哪里去了?
午后,上苍终于有了些许感应,下起了零星微雨。寒风中那些残存的黄叶不由自主地坠向马路、人行道及大街小巷,补丁般贴在地面上,像或明或暗的伤疤,有些惨淡,令人心情沉郁。
我枯坐在快哉亭中,心里突然涌起苏轼在徐州的往事,那个叫桓魋石室的古墓从记忆的水面浮现,于是我拨通了当地朋友的电话,邀其一同前往。
一
我之所以对那座石室念念不忘,缘于困惑。苏轼在此地做官,曾率一干人于初春在墓室里弹琴、高歌,实在匪夷所思。他先后到过桓魋石室三次,最后一次是即将离开徐州的前夕,准确来说,是元丰二年(1079)的正月。四月,他便从徐州转往下一个颠沛漂流地——湖州。世间轮回、宿命召唤,在此两年前,苏轼在密州接到调令时也是个春天。
桓魋石室墓道(杜怀超 提供)
苏轼的一生几乎都在路上奔走,徐州算是他停留时间较长的城市。按照宋朝官员调职惯例,赴任需提前准备,毕竟旧时水路、陆路交通工具不外乎船只、驿马或脚力,远不比今天的飞机、高铁、轿车,可一日抵达。当初苏轼从密州到徐州,也是辗转了数月。
苏轼即将离开徐州,一时间得有多少事要做?抛开政务不说,还有那么多的好友要告别,比如山人张天骥、贺仲达等,以及天南海北的文朋诗友,焉能不通知?特别是“苏门六学士”之一的秦观和苏轼敬仰的老师、已是风烛残年的欧阳修等,总得捎个书信道别吧。可苏轼脱下越冬的棉衣,换上单衣呼朋引伴,喊上十来个人,啥也不顾,在大好春光里前往桓魋石室。那次郊游,还多了一位特殊的朋友——道士戴日祥,他带着一把名琴——雷氏古琴,这显得有点极不寻常。
事实上,徐州有太多值得苏轼留恋的地方,比如故黄河边的黄楼、云龙湖边的燕子楼、回龙窝东侧的快哉亭以及云龙山上的放鹤亭、黄茅岗,还有山下的十里杏花村——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设宴送别乡党张子厚赴京赶考的。还有一座以苏轼命名的小镇,即利国镇,人们都叫它苏轼小镇。徐州这片土地上,几乎处处留下当年知州苏轼的足迹。
那到底是一座怎样的石室,值得苏轼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简单说来,它就是一座偌大的空山洞,经鉴定为春秋时期宋国的大司马桓魋为自己修建的墓室。
二
徐州作为汉文化重地,墓葬文化尤为突出。随便在徐州地上走一走,各种汉王陵充斥脑海,如龟山汉墓、楚王陵、北洞山汉墓等,这些汉墓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背靠大山,在山峦里深挖一洞穴,作为死后归宿地。这似乎应了陶渊明“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诗句,只有把肉身同巍峨的山峦连在一起,才能抵达不朽和永恒。为了死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那些王侯将相们命令成千上万的石匠不分昼夜地在深山里开凿、挖掘,还要求能工巧匠在石头上雕龙画凤,从生活器具到民间神话传说,天空飞的、水里游的、陆地上跑的,应有尽有。有的王陵里还设置了单独卫生间,实属罕见,足见当时墓主人的奢侈浮华。从号称“汉代三绝”之一的汉画像石上那些古朴的线条图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人“视死如生”的恢弘愿望。
明钦差漕运总兵官杨茂手书的“桓魋石室”石刻(杜怀超 提供)
桓魋墓室比西汉王陵不知早多少年,后世王陵是否受到其影响,如今已难以考证。
我们抵达墓室前已是黄昏,灰蒙蒙的天色添了几分紧张,愈发凝重。沿着狭窄的石路拐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矗立眼前,两边长满荒草、枯藤和灌木。我们在墙壁上仔细辨认,依然可以看到明朝钦差漕运总兵官杨茂手书的四个正楷大字——桓魋石室。此字非虚,即使最后一个“室”字稍显模糊,也丝毫不影响其存在的佐证。世人对此处是否为桓魋石室存疑,但我想明朝人都认定了,我们还怀疑什么呢?
桓魋石室依山而建,这一点与后来的众多楚王之陵墓可谓异曲同工。从春秋到两汉,人们对生死的认知是否也是一样?只是桓魋当年建造的墓地,山洞凿了一半便成为烂尾工程。当然也有人说桓魋石室之所以是空的,乃早年被盗的缘故。就是这样一个空空如也的石室,何以引来苏轼多次光顾呢?
三
徐州在苏轼一生为官的各“州”(黄州、杭州、湖州、儋州等)中,是尤为特别的一段。历史上称他在徐州为官的时期为“黄楼时期”。当时苏轼正值壮年,年届四十多岁,是大干事业、施展人生抱负的关键时刻。并且,徐州与当时汴京实属近邻,足以说明当时朝廷对他的重用,且徐州物产丰富、百姓富足,更利于他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事实确实如此。苏轼在徐州历史上,不仅留下了抗洪护城这一伟大诗篇,还在白土镇发现石灰,勘探出煤矿和冶铁;他为百姓祈雨于石潭,种种亲民、爱民之举,早已将他的仕途推至高处。当年洪水过后,苏轼不惜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多次上书朝廷,请求为徐州拨款赈灾,恢复民生。可以说,担任徐州知州的两年,是苏轼一生最为高光的时刻之一,也是他天涯倦旅中最充实的岁月。
回首往事,李邦直的那座亭子从记忆里浮现出来,那是在薛能阳春亭的旧址上改建的,是苏轼送给徐州除黄楼之外的另一份重礼,命名“快哉亭”,还有那绵绵不绝的快哉之风,正是源自苏轼胸中浩然之正气。若非如此,徐州城如何在洪水灾害面前史无前例地保全?历史又如何馈赠给徐州一座“土实胜水”的黄楼,以及环绕徐州城的十里苏堤?徐州百姓是懂得感恩的。当年的快哉亭,与徐州古城墙毗邻,被高大雄浑的古城墙呵护着;如今它成为面向市民开放的人民公园,人流如织。诸君若闲暇至快哉亭,欣赏曲亭、荷风之余,还会发现园内另有一处亭子,名曰“知君亭”。此“君”为谁?当然,除苏轼还能有谁?
四
桓魋石室内部是空的,一片漆黑,它所在的山还有两个不一样的名字——圣女山与桓山,桓山也称桓戒山。山名的由来尽管不可得知,但从“圣”到“桓”再到“戒”,似乎暗合着什么深意。为什么这么联想呢?只因为桓魋的名声远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圣人孔子对他的批评。
这是有文字记载的。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桓魋是一个心胸狭窄、时刻想着谋权篡位的腌臜之人,手里掌握着权倾朝野的大权,既想长生不老、永垂青史,又听不得别人一点非议,即便孔子也不行。
桓魋把自己死后的墓地选在大山深处。这是桓魋心虚所致,越是腌臜之人就越害怕死后被别人发现而破坏。就在桓魋劳民伤财修建墓室三年仍未完工之际,孔子携一干弟子到来。
六十岁的孔子离开卫国时,被桓魋的弟弟、孔子的弟子子牛知晓,子牛极力推荐孔子去宋国哥哥桓魋那里。孔子认可子牛的人品,加上对方的一再邀请,于是带着一帮人直奔宋国而去。到了宋国境内,孔子看到当地一些老百姓在修建一座气势雄浑的石室墓,孔子好奇,问:“这是谁的墓?”有人告知是桓魋的墓,当时的桓魋才三十八岁。
两个细节触动了孔子的内心,一是桓魋年纪轻轻,就为自己修建墓地;二是修了三年的石墓,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孔子还没见到桓魋本人,就把修墓这件事上升到道德的高度,从心底开始厌恶他。
孔子到了宋国后,惊动了当时的国王宋景公。景公早已仰慕孔子的才华,一心想把孔子师徒一帮人留下,委以重任。此事引起了桓魋的嫉妒,他怕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于是乎暗地里派人刺杀孔子。万幸的是,孔子逃脱了。
绝处逢生后的孔子,说了一句“临危不惧”的话:“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有德行的人,桓魋也奈何不了他。也正是这句话,桓魋跟着孔子蹭上流量。不管桓魋是非功过如何,即使墓室是空的,靠着孔子这块金字招牌,他终究还是“千古留名”了,只是此名乃骂名罢了。
五
空空的桓魋石室虽未赢得孔子的赞誉,但并不影响后世诸多王公贵族效仿其身后安排。就在离桓魋墓室不足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座叫北洞山的楚王墓,被村落楼宇包围着。我见过楚王墓的内部图景,且不止一次。外地朋友来了,总要带他们到王陵里看一看,本意只是让他们见识下汉代地下宫殿的瑰丽,绝无拷问生死之意。
生德亭遗址(杜怀超 提供)
徐州作为汉高祖的故里,其大大小小的山,也就理所当然成了汉墓首选之地,如龟山、狮子山、卧牛山、北洞山等。既是王的墓,自然就有王的威严、气势和奢华。龟山汉墓有七百多平方米,卧牛山汉墓则有一千多平方米,汉墓里陈设齐全,除了墓道、甬道外,前室、后室、卧室、客厅、马厩、厨房等一应俱全。白集汉画像石墓和茅村汉画像石墓中,雕刻着大量图案的条石石刻壁画,带着古朴之气质,寄托着墓主人来世的梦想:有的壁画描绘着历史情节里的荣耀部分;有的再现生活中的某次盛宴;有的或许是欢迎宾客的排场或日常生活;还有一部分则是涉及神话传说的凤飞龙降、女娲伏羲等。粗砺而古拙的雕刻,或婉转流畅,或刚直豪放,或秀丽活泼,在力量和动感中,形与神有机结合,大汉深沉雄大之气势沿着墓道向洞外流溢。此外,奢靡是楚王陵的必然腔调,墓室内陶器、铜器、铁器、玉器、玉衣残片等各类器物不计其数。从这点来看,即使当年桓魋石室建成,恐怕其豪华程度也赶不上楚王们吧。
据留下的诗文记载,石室顶上应该还有一座亭子,名叫“生德亭”。眼下却无亭影,空荡荡的,只有荒芜;而那些“德”呢,也许跑到不远处的民居里去了。朋友说:“生德,生德,看来桓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缺什么补什么。”
我们沿着石径继续深入,终于见到了墓碑和山洞内部。站在洞口朝里一望,洞里迷雾一般,且阴暗潮湿,不见边际。大大小小的石窟,斑驳沧桑,还有一尊神像,神像之下,香灰堆砌少许。这是桓魋的墓么?显然是一座空墓,驱赶几百人为之建造的陵墓,这般“无德”,岂能善终?
明末清初的阎尔梅《洞山为宋司马桓魋墓故名桓山》诗中写道:“谁将司马姓为山,生既奸雄死亦顽。”后来当地人又在桓山上加了一个“戒”字。戒什么呢?戒桓魋那幻想不死之梦?还是戒他“自为石椁三年不成”的愚笨?抑或是帝王的奢侈豪华之来世幻想?
六
石室留在苏轼记忆中的痕迹,恐怕唯有诗文、道士,还有那无法描述的琴声。每次品咂苏轼的《游桓山记》,越读越觉得该文有深义:
元丰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从二三子游于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马桓魋之墓也。”
作为当时徐州最高的长官,苏轼为何要到荒凉的山中,把一干众人置于古墓深处?又为何让好友、道士戴日祥代为抚琴,演奏《履霜》曲?
苏轼点名要弹奏的《履霜》,不是普通的琴曲,而是一首令人肝肠寸断的哀曲、惨曲,出自西周伯奇之手。当年伯奇惨遭迫害,在外漂泊,只能“集芰荷以为衣,采楟花以为食”。偶有一日,晨朝履霜,操《履霜》,援琴鼓之,曲终投河而死。这首曲子流传甚广,文人对此怜爱之极。梅尧臣曾半夜爬起来弹《履霜》,留下“我怀炳炳何日忘,半夜揽琴弹履霜”的诗句。范仲淹对此曲采取单曲循环模式,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这或许是北宋文人的习性,只要日子过得不顺心就奏此曲抒怀。
苏轼命戴日祥弹奏此曲,是否暗示着他临别徐州的哀伤?要知道,在徐州的两年,是苏轼人生中最快哉的两年,他怎会舍得这座城的百姓?苏轼在徐州万人空巷送别中挥泪写下《江城子·别徐州》: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徐州一别,恐怕此生再难相见。这琴声是否是苏轼对日后前途未卜的迷茫和对湖州“乌台诗案”的预感?
苏轼让道士戴日祥用雷氏之琴弹奏《履霜》,戴日祥惊愕。戴日祥深知此曲乃西周名臣尹吉甫儿子伯奇的临终之曲,是首无望、悲凉的哀歌,弹不得。然苏轼执意。后想来,真是一语成谶。至湖州后众人恍然大悟,“乌台诗案”就是苏轼的人生哀歌。不解的是,彼时的苏轼难道已过早地感应到日后的悲鸣之音?
苏轼与戴日祥相识,缘于古琴。那时戴日祥还是个云游四方、售卖土药的风尘道士,正如苏轼笔下所写:“少小家江南,寄迹方外士。偶随白云出,卖药彭城市。雪霜侵鬓发,尘土污冠袂。”某日,他恰好吆喝到古彭城,即当时苏轼供职的徐州。
道士、僧人在苏轼的生命图谱上占据着显赫的重心,既有贬谪时的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也有诗、画切磋中的惺惺相惜;还有日常生活中的相知、相伴。苏州定慧寺守钦禅师,在苏轼被贬惠州时,听闻其长子苏迈无法寄家书,便派和尚卓契顺跋山涉水三千里送达。事实上苏轼和守钦禅师属于线上神交朋友,两人并没有见过面,且苏轼从未到过定慧寺。苏轼任徐州知州时,与僧人道潜以诗相交,引为知己,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深厚友谊,堪称最知心的方外之友。云龙道士张天骥,又叫张山人,隐居于云龙山上,侍奉双亲,以打柴放鹤为生。苏轼得知后,时常不顾官场的繁文缛节,多次带歌伎上山找张山人喝酒,常常喝得天昏地暗,星斗满天,喝多了苏轼就在山里的大石头上睡去。酒酣之时,还给张山人以及他的双鹤,写下一篇名闻天下的《放鹤亭记》。
苏轼与戴日祥结交,自然没有诗歌、白鹤作媒介,而是一把古琴,一把源自唐代制琴名家雷氏所斫的七弦琴。雷氏古琴,堪称一绝。谚语有云:“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传雷氏制琴,须大风雪降临,浊酒酣饮,至峨眉深山老林听树木之声,唯有连绵悠扬方可为斫琴之材。
因古琴之故,道士戴日祥一下子成为苏轼的座上宾。苏轼是古琴的“铁粉”。苏轼的父亲苏洵喜爱古琴,家藏有唐代著名的古琴“雷琴”多张,其弟苏辙也是古琴好手。
苏轼《杂书琴事十首·家藏雷琴赠陈季常》一文中记述过,他从小就爱拆卸捣鼓,为了弄清古琴内部构造和共鸣的原理,把苏洵的古琴藏品拆卸了:
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蚹纹,其上池铭云:“开元十年造,雅州灵关村。”其下池铭云:“雷家记八日合。”不晓其“八日合”为何等语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㪇,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如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
古琴与苏轼,可谓相伴一生。嘉祐四年(1059),二十三岁的苏轼为母服丧期满后返回京城,途中舟行至江浦(今重庆江津),听父亲苏洵弹琴,遂作《舟中听大人弹琴》。
嘉祐七年(1062),苏轼二十六岁,与监官张杲之泛舟南溪,其间终南山道士赵宗有携琴来拜访,弹完《鹿鸣》之章乃去。
熙宁七年(1074),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听琴师僧人昭素弹琴,作《听僧昭素琴》一诗,写道:昭素的琴音能“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
元丰四年(1081),苏轼贬至黄州的第二年六月,判官彦正来送琴,苏轼以诗《与彦正判官》铭记。峨眉纪老即海印禅师来访,苏轼令侍者快作数曲;曲罢,不满,遂作《琴诗》。同月,北宋隐士陈季常前来拜访,以琴助兴,并书《杂书琴事》《杂书琴曲》赠之。
哲宗元符三年(1100),流放儋州的苏轼获赦北归,途经廉州,逗留期间写下《和曹子方咏茅庵横琴图》和《欧阳晦夫惠琴枕》。两个月后,他在广州与大收藏家王进叔相聚,两人同为“元祐党人”,后多次去王家观画听琴,写下《书王进叔所蓄琴》。
苏轼视古琴为除夫人之外的另一个亲密伴侣,游山玩水离不开,会客创作离不开,甚至进入梦乡仍然离不开。即使在他去世的前夕,还在谈古琴、论古琴,一生所写与古琴相关的作品举不胜举。
令人费解的是,桓魋石室中,苏轼不弹琴、不写诗,特邀好友、道士戴日祥操雷氏之琴弹奏《履霜》。苏轼是为桓魋挽歌,还是在抒怀自己前途难料的怅惘?人到中年,举家一次次颠沛流离无法言说,唯有把万般心事付诸瑶琴!
七
石室前,我和朋友望着洞内的幽暗,遥想苏轼当年率众人在此弹琴高歌的场景,久久没有离开。恍惚间,似有琴声自身边缭绕、升腾,与墓室、道士及那张古琴交织、模糊在一起,或沉重,或轻盈,或现实,或虚无,时有时无。直到眼前一切都不再有,只剩下身边这座荒凉低矮的桓山,还有石壁上留下的若干块石刻,或斑驳或皴裂的刀砍斧斫之字,记录着追随苏轼之名士。
《游桓山》诗刻(杜怀超 提供)
明朝苏州状元、文学家、书法家吴宽就是其中的一位。
明成化十八年(1482)农历四月十六日,吴宽沿运河北上,乘船过徐州城北的桓山,写下《徐州阻风》:
苏家故事留诗句,仍见夜中风雨来。水激万艘难捩柁,鼓行千阵不衔枚。怒号应撼藏蛟窟,奇观须登戏马台。河上去程谁算得,拟寻石室吊桓魋。
尽管石室崖壁上刻有吴宽的诗句,但据《望桓山》中“郭外冈峦如大环,西偏人说是桓山”得知,其本人并没有来此。
事实上吴宽与石室的关系,不在于他有没有来游览过,重点是在“苏家故事”上。吴宽是苏轼的“铁杆粉丝”,对苏子书法最钟情、最用力,毕生都在以苏轼为师。路过桓山留下诗文,这是他向苏轼的致敬吧,好事者勒石刻诗也算是顺理成章了。
另外一块《游桓山》诗刻也可见苏轼的印记:
苏公文未泯,桓子恶难湔。俯仰皆陈迹,登临亦偶然。涧花焉向半,石洞湿生烟。王事遑宁处,乘风欲放船。
正德七年闰五月初四日,新安刘恺、婺源潘旦、海阳郑琼、临海武德儒、成都李揖、闽县张孟中、安肃冯显同游。
明朝嘉靖二十九年(1550),方瑜在春桃之月曾作《游桓山记》,诗文中也有对苏轼的记录:
桓山在泗水之上,余至徐之明年秋八月四日,始得游焉。山之椒有佛宫,宫之后则石洞,盖宋司马桓魋之墓,所谓石椁,三年而不成者是也……苏子以为愚人,而或者因之,又目以为愚穴,不韪之名,历千万年而不可易。
我和朋友仰面诵读着崖壁上的石刻,数了数大约有几十块,其序文或落款记录着无数的后来人,沿着苏轼的足迹前来问询、拷问和寻觅。可惜,这些苏轼定然是见不到了。对着桓魋石室,我效仿苏轼一干人等,在道士的琴声中,对桓山咏叹:“桓山之上,维石嵯峨兮。司马之恶,与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维水弥弥兮。司马之藏,与水皆逝兮。”
然终不能释然。苏轼那时到石室弹琴高歌,卿为何故?自此桓山或徐州一别,飞蓬辗转,拉开迁徙、奔走和飘零的余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返程途中,忽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半空中起舞。
(作者简介: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徐州市文联。)
栏目编辑:胡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