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水关坐船游览十里秦淮，西去不过数百米便是名列“金陵四十八景”的桃叶渡。如今，这个六朝胜迹，以一座镌刻着“古桃叶渡”的石坊形式静立河畔，石坊背面的楹联“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寥寥数字就勾勒出古渡所承载的千年历史和美丽故事。

秦 代 水

千年之前的秦淮河，绝非今日温婉模样。对于这一点，孙权是最有发言权的。《三国志•吴书》有一段引自《献帝春秋》的文字：“刘备至京，谓孙权曰:‘吴去此数百里，即有警急，赴救为难。将军无意屯京乎？’权曰：‘秣陵有小江百余里，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军，当移据之。’”孙权口中这条长达百余里、可通航大船的“小江”，说的便是秦淮河。其“百余里”之宽或是夸张之词，但足以证明当时水面浩瀚，实为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

▲西晋 陈寿撰、南朝宋 裴松之注《三国志》（万历国子监刻本）

或许正是基于南京地形依山傍水，长江天险与秦淮河支流形成天然屏障，便于水军机动和防御，符合“以水制胜”的战略需求，孙权于建安十六年（211）果断将其统治中心从京口（今镇江）迁往秣陵（今南京），并改名为建业。建都后，出于战略和实用的综合考量，孙权开始大规模建设，在十多年时间里建太初、修石城、开运渎、凿青溪，为都城建业构建了完整的军事防御体系。在这个体系中，秦淮河与青溪，一为天然河道，承担漕运商贸；一为人工开凿，在军事上可“栅断”以御敌，在交通上可“通城北堑潮沟”。

▲唐 许嵩著《建康实录》（光绪刻本）

此后百年沧海桑田，秦淮河与青溪交汇处水域开阔，在此地理背景下，渡口自然而然作为南北要津应运而生。

晋 时 风

到了东晋，这里百姓聚居、市肆林立，舟楫往来运送货物。而此时随着皇权与士族势力此消彼长，服务于门阀利益的士族婚姻深陷其中。王献之第一段婚姻的妻子郗道茂是东晋重臣郗鉴之子郗昙的孙女，同时也是王献之母亲郗璿的侄女，门第相当、青梅竹马的两人感情甚笃。

▲南朝宋 刘义庆撰  南朝梁 刘峻注《世说新语》（四部丛刊）

随着东晋简文帝和桓温先后离世，继位的孝武帝尝试利用士族内部矛盾，培育势力以伸张皇权，于是政治联姻的牢笼套中王献之。孝武帝的妹妹司马道福逼王献之休妻再娶，献之为挽救婚姻，曾“灸足以违诏”，但终是屈服现实利益，而郗道茂被休后郁郁寡欢，不久便离世。这段导致郗道茂离世的婚姻，很难说得上美满幸福。《世说新语》有一段记述反映了王献之的心情:“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或许就在第二段婚姻里，为了排解对婚姻不满和抗拒的情绪，王献之纳妾桃叶。

▲北宋 郭茂倩著《乐府诗集》（四部丛刊）

桃叶定是很能体谅王献之心绪，以致王献之与其情深意切。只是这河溪交汇之处水域开阔、风波难测，于是在桃叶舟楫往来时，王献之心中牵挂，每每必亲至渡口迎送。从此，渡口除了交通功能，也隐隐具备了重逢和别离的文化内涵。那首清浅真挚的《桃叶歌》也就应运而生，随水流传：“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歌中并无深奥典故，只有一份“我自迎接汝”的坦然承诺与温柔守护。

▲清 徐藻编绘《金陵四十八景•桃渡临流》

于是，这处无名的津渡，便因那阕清歌，骤然在历史地图上获得了诗意的坐标。此后，这缕晋时风吹过唐宋诗人的吟咏，掠过明清画家的笔端，最终让“桃叶渡”这三个字渡越千年时光，化作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桃渡临流”。

金 陵 渡

从南朝到明清，桃叶渡默默地看着水面宽逾百米的“小江”，变成了南接秦淮、北通玄武湖的城内水道；看着来往两岸的舟楫，终被石桥代替。

▲清 穆彰阿著《大清一统志》（四部丛刊）

清顺治三年（1646），一个江宁人因目睹渡口“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的险境以及溺亡事故频发，遂捐资在渡口旁建造了一座木桥。时任江宁太守李正茂嘉许其善举，亲自题名“利涉桥”，取“利于涉水”之意。康熙二年（1663），木桥又被改建为更为坚固的石桥。《大清一统志》载：“文德桥在武定桥之东，县学之右，其东为利涉桥。通志：利涉桥西即桃叶渡。”一句“利涉桥西即桃叶渡”，或许就是桃叶渡作为沉默的目击者最直接的证明。

▲唐 李延寿著《南史》（百衲本）

然而，当“桃叶渡”作为实体渡口的生命走向终点时，其作为文化地标的传奇却迎来了新的生机。自有人翻出成书于唐代的《南史•陈后主传》的一段文字：“先是江东谣多唱王献之《桃叶辞》，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接迎汝。’及晋王广军于六合镇，其山名桃叶，果乘陈船而渡。丙戌，晋王广入据台城，送后主于东宫。”，便引发了持续百年的“桃叶渡”南北之争。或许从地理学角度辨明“桃叶渡”身处何地意义重大，但非要否定传唱千年的文学作品中秦淮河畔桃叶渡，实是大煞风景。对此，或许吴敬梓的看法值得玩味。他虽在《桃叶渡》诗序中写道:“桃叶，王大令妾，王诗‘渡江不用楫’，后人诗亦云‘桃叶春深夜渡江’，则其渡宜与江相近，不当在秦淮上。”随后，他又说:“然彼自送其妾耳，何与人事？”且在诗中仍将利涉桥当作桃叶渡来描写:“花霏白板桥，昔人送归妾”“世间重美人，古渡存桃叶”。

▲清 高岑《金陵四十景图•桃叶渡》

如今，驻足“古桃叶渡”，秦淮河水静静流淌，已不见昔日“渡江不用楫”的宽阔江面。但轻轻诵读《桃叶歌》，或许在感慨王献之爱情传说的同时，能够感悟到这座城市将历史层层积淀为文化底蕴的独特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