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苏州演夜戏
拙文《明代苏州的夜生活》(2023年6月30日姑苏晚报B06版刊发)被“学习强国”平台转发后,引起各地读者兴趣。如有京城读者发问,那时昆曲唱遍九州,苏州除虎丘曲会外,百姓的夜生活有唱曲演戏的吗?
关于明清苏州的戏曲与社会生活,学界研究成果相当丰盛,手边就有十几种,甚至有专门研究晚明苏州剧坛、戏曲中的男旦这样的精细之著,以及多种曲家年谱考。但点着火烛怎么演夜戏还真没见专门的叙述。况且,明代苏州尚无现今公共文化概念的剧场,戏园雏形要到清雍正年间才有。那么夜戏是怎么演的呢?
祝枝山的夜戏诗
先来讲故事。
《枝山文集》卷二有《观戏有感》二首,从诗意看,那天祝枝山应邀赴夜宴,席间演夜戏,悲欢离合的剧情触动老祝心事,思绪万千入戏了,竟自己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戏散,苏州的大街上依然灯火通明。一起来吟诗:
其一
灯火烘堂语笑浓,杏梁余韵转雍容。
春秋花月何时了,儿女悲欢总是空。
豪客多情伤感易,佳人薄命古今同。
今宵只合酕醄去,惆怅无因倒玉钟。
其二
花烛楼台夜宴深,尊前相对思难禁。
每看离合悲欢事,却动功名富贵心。
歌拍慢催三寸象,舞钗斜溜一行金。
归来尚喜乘灯市,走马长街月未沉。
虽然无从得知那天演的是哪出戏,但情节一定跌宕起伏,“儿女悲欢”“豪客多情”“佳人薄命”,以至于老祝根本控制不住情绪,只想买醉。
祝枝山大家都不陌生,简历就不啰嗦了。他无疑是位戏曲资深票友,不仅看戏写曲儿,一高兴还亲自粉墨登场。士大夫这样做那是相当出格的,《明史》就批评老祝“每出名教外”。明人王穉登选编的《吴骚集》是中晚明最著名的散曲集之一,收录祝枝山创作的散曲多首。老祝的唱戏水平也达到专业级。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评价说:“善度新声,少年习歌之。间敷粉墨登场,梨园子弟相顾弗如也。”
祝枝山主要生活在明弘(治)正(德)年间,那时已有“昆山腔”,但不是嘉(靖)隆(庆)年间魏良辅改调的“水磨腔”。那时舞台上南腔北调各唱各的,而祝枝山虽为吴人却不喜南戏,甚至不屑,这有他自己一大通议论为证:“自国初来,公私尚用优伶供事。数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更为无端,于是声乐大乱。”接着祝枝山猛烈抨击唱腔革新:“今(南戏)遍满四方,转转改益,又不如旧。而歌唱愈缪,极厌观听,盖已略无音律腔调。愚人蠢工,狥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胡说耳。”(《猥谈》)按现在的说辞,他属于戏曲改革的“保守派”。
观夜戏是士林生活的重要部分,明清不少士子文集留有相关内容的诗文,随举两例。《影梅庵忆语》记崇祯十四年(1641),冒辟疆到苏州山塘街访董小宛不遇。晚上喝了酒,正百无聊赖间,有人推荐他去听陈圆圆的戏。那晚唱的是弋阳腔《红梅记》,直到四更。明人周朝俊的传奇《红梅记》即后来改编梅派名戏《李慧娘》。冒辟疆写道:“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如岫,如珠如盘,令人欲仙欲死。”要不是陈圆圆后来被贵戚抢去,就没有他与董小宛的故事了。被康熙称为“老名士”的尤侗(1618—1704)有一首《春夜过卿谋观演〈牡丹亭〉》,其中四句云:“翠帘衣煖飘香雾,红烛花低试玉筝。永夜画眉妆半面,殢人困酒到三更。”(《西堂剩稿》卷下)可以清晰还原那夜观剧的情形。卿谋是晚明苏州名士汤传楹的字,二十五岁英年早逝。尤侗连写一百首诗哭、再哭这位好友,怀念看戏评戏的美好时光,并作有《汤卿谋小传》。另据《曲海总目提要》记,尤侗还作有《钧天乐》等六种传奇、杂剧曲本。这位“老名士”后文还会说到。
大户人家唱堂会
从明至清,昆曲兴盛二百年,那时看戏唱戏可谓是最时尚高档的文化活动。清人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戏剧类”,记述了苏州公共戏园的创办经过,谓“苏州戏园,明末尚无”。那时苏州人看戏以船为舞台。徐珂这样写道:“酬神宴客,侑以优人,辄于虎丘山塘河演之,其船名捲梢。观者别雇沙飞、牛舌等小舟,环伺其旁。”但水面不是地面,这样晃晃悠悠演戏看戏,常常中断。清雍正年间,有一位姓郭的商人首创“架屋为之,人皆称便”。因为生意兴隆,大家争相效仿,苏州城里戏园一下子开出三十多家,捲梢船被淘汰。
捲梢船的船头平如舞台,船舱即为戏房。清人徐扬《盛世滋生图》就有船台演戏的场景。乾隆年间,地方政府禁戏园,演戏又转到了商人会馆。坐落在平江历史街区的全晋会馆,曾是山西商人的聚集地,那座戏台还留存至今。
晚清戏园重兴。光绪年间苏州商业演戏的戏园集中在阊门外。据清人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卷上记,有几万人围绕着几十家戏园讨生活,市场化程度相当高。这是后话。而在明代,演戏要逢年过节或是酬神庙会才有,且要靠大户人家出资请戏班或自家的家班演出,老百姓才有机会“看白戏”。而夜晚的演出都是在庭园深深的家里唱堂会。
没有电的日子里,夜晚演戏那要相当有经济实力的家庭才能承担。不像数字时代,一套家庭影院大体可以解决夜晚家庭文娱。即使五十年前,中国城市家庭普遍已用电照明,但普遍节俭。那时主要用一种发黄光的钨丝白炽灯,一般人家只用“十五支光”。苏州人将“瓦”说成“支”,因为老辈人觉得一瓦大体相当于一支蜡烛或油盏头的光照。直到现在,汉语灯的量词还叫“盏”,一盏灯,就是古代生活的记忆。如果要达到演戏的光照,家里得点起多少支蜡烛啊!明清的蜡烛制造业相当发达。晚清《点石斋画报》记录人们祭祀关帝,用了一对大烛“长七八尺,围如斗,中用巨竹,里棉布为心,权之,重一百二三十斤”。
随着文献史料不断重见天日,现在可以从明代留下的大户人家演剧(俗称“堂会”)实景图画中感受夜戏的场景:高大敞亮的厅堂中央铺上红氍毹,现在的俗词儿叫“红毯”,演员就在上面演戏。简单的乐队用屏风隔在一旁。观剧的人三三两两围坐在厅堂四周桌椅边,当然经常是主人家“招饮”一边还喝酒雅集。《红楼梦》多个回目说到贾家演戏的故事,那场景就是贵戚家唱堂会的实描。贾家不仅请戏班,自家也有专门的家班。如第十六回讲到,贾家“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学的当然是昆曲。其实,当时不仅是女孩,男孩唱旦角更受欢迎。明人潘允端《玉华堂日记》记有家班采买“吴儿”平均为七两多银子,相当于当时四亩地的价格。
没有电当然不会有所谓扩音设备,而完全要靠演员的真唱功夫。俗人常说“嗓子好”,以为唱戏靠嗓音,其实不是,而是要靠丹田之气。中国文化中的许多艺术呈现都要靠“气”,如书法丹青,会运气方能修成正果。
堂会的时兴催生了一种叫“家班”的演艺剧团的兴盛。据学者研究了明清二百余个家班的史料后归纳认为,明清江南是京城以外全国家班最为兴盛的地区,而苏州则是江南地区的大本营。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记:“万历间,吴县申时行、太仓王锡爵两家私怨相构,王作《玉蜻蜓》以诋申,申作《红梨记》以报之。”《玉蜻蜓》的故事苏州人不仅不陌生,而且至今脍炙人口。申、王都曾任当朝内阁首辅,家班实力强劲,如申家班不仅有独门剧目如《鲛绡记》,还培养了李玉这样的剧作大家,他的《一捧雪》《占花魁》《清忠谱》等等至今还在舞台上演出。而王家班的教习都很了得,如张野塘系魏良辅女婿,如周如松即《桃花扇》里的苏昆生。明清王家文化大家辈出,家班竟延续了四代人。嘉兴钱栴家班伶人易代时习武抗清,不屈而死。钱栴,字彦林,崇祯六年(1633)举人,复社前身之一苏州应社的主要成员。
李渔戏班跑码头
养家班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别说普通人家根本负担不起,大户人家财政出现状况也养不起。如《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讲贾家解散家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伶人也一并遣散,不愿走或无处可去的“亦将本技丢开”。
明清之际是个商品经济繁荣的年代,有人就看到了演艺市场的商机,催生了职业戏班的登场。生活在明清之际的商人之子李渔(1611—1680,号笠翁),大部分时间带着戏班跑码头。李家班主要走进大户人家从事商业演出,因此具有了职业戏班的功能。李渔生前的做派很为道学家不屑,但他的《闲情偶寄》和演艺市场化运营的理念,却在今日被奉为日常生活美学的宝典。
但如前述,明代苏州没有公共剧场,职业戏班的演出其实也得走进深宅大院。李渔带戏班来苏州演出并曾寓居一年,经常邀请地方名流晚上来自己寓所看戏,与苏州士林相唱和。笠翁曲词《二郎神慢·和尤悔庵观家姬演剧》自述“时寓姑苏之百花巷”。尤悔庵即尤侗。据尤侗自撰《悔庵年谱》记,清康熙十年(1671),笠翁到苏州,“携女乐一部,声色双丽,招予寓斋,顾曲相乐也。”流寓苏州的金陵名士余怀(1616—1696,字澹心)当场赋诗八首,有句云:“湘帘直下风吹起,舞出山香薛夜来。”“弹罢烧槽泪满襟,伤心无限夕阳深。”(《味外轩诗辑》)尤侗也赋和韵诗七首,记述了当时情形:“可怜今夜莲花烛,照见巫山梦里人。”“楼头更鼓慢催归,帘内初更金缕衣。”“可知一字千金值,尽道新腔是水磨。”(《看云草堂集》卷六)意犹未尽,尤侗又作《再集笠翁寓斋顾曲叠韵》。又作曲词《李笠翁招饮观家姬新剧》云:“百花巷。乍小队,花神来降。”那天演的戏是李渔改编陆采《明珠记》“煎茶”一折。曲未终,天已晓。可观剧的士子们依旧兴致高涨。尤侗是近视眼,一再要求将火烛剔亮。李渔诗记:“更衣正待演无双,报道新曦映绿窗。佳兴未阑憎夜短,教人饮恨扑残缸。”“无双”即指《明珠记》主角刘无双。看来全本戏尚未演完。余、尤两人还欣然为李渔新作《闲情偶寄》作序。明清江南士林交游是另一个有趣话题,需专文再述。
尤侗所吟“听赵瑟秦筝吴苑曲,妒杀粉君脂相”即李家戏班的台柱子乔复生、王再来,一为晋人,一为秦人。可惜未及二十皆亡故,李家班也就此衰落。笠翁有长篇传记《二姬合传》,详记乔、王二姬生平。这是戏曲伶人一出哀怨悲情的故事,这里不再展开。
百花巷今天依旧静静横卧在苏州古城养育巷一隅,穿越到康熙十年那个夜晚,一群士子观夜戏的场景,水磨腔的咿呀之声回荡在寂静的江南小巷……
(感谢蔡斌副教授对本文写作的帮助)
作者单位:苏州日报社
- 上一篇:丰济仓的前世今生
- 下一篇:55岁南京长江大桥正“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