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如皋:水绘园传奇
“胭脂花残,泪儿滴滴。念君之去,岂无痛兮。来路迢迢,去路渺渺。仿佛昨日,笑颜依稀……”
“浮生几曾识真爱,爱到尽时枉悲哀。难赎难补相思债,千声万声唤不回。”
越剧《董小宛与冒辟疆》的舞台上,《影梅庵忆语》长卷凌空而下。三百六十余年的漫漫情思,从古老运盐河的细碎光影中流过,汇入水绘园的烟波里,荡漾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我们不妨通过纪录片《水绘园传奇》的解说,穿越历史长河,重温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和冒辟疆对江海文脉的传承延续。
仲春时节,来自南通艺术剧院的几位青年演员来到如皋水绘园,为越剧《董小宛与冒辟疆》的新一轮排演进行现场体验,寻求与两个传奇人物的心灵沟通。她们此刻所在的亭子叫波烟玉亭。
“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这本是唐人李贺笔下的胜境。在水绘园的亭台楼阁中,波烟玉亭有些特别。在董小宛香消玉殒三年后,冒辟疆从曾叔祖的后人手中买下水绘园,改造重建时给这座亭子命下这个名字。
当时并没有人知道,“波烟玉”,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姬每诵此三字,则反复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说道,董小宛最喜欢这首诗,每次吟到“波烟玉”时,总要反复多次。
不难想象,有月亮的夜晚,水榭中的二人世界,董小宛的吴越软语和窈窕身姿,天空的皎皎明月与脚下的潺潺烟水,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无缺。
“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园林大家陈从周《忆江南》词)水绘园,位于如皋城东北部,古老的通扬运河及护城河将它三面围抱,几条更小的溪流深入园子,形成了洗钵池和月池等湖泊。亭台楼榭,木石溪桥,静静倒映在碧潭之中。行走园子,仿佛随时都可能邂逅三百多年前的故人,感受当初的玉树临风与月影婆娑。
遗憾的是,董小宛终究没等来水绘园重建落成的那一天,更不知道冒辟疆会这样命名一座亭子。清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农历正月初二,积劳成疾的董小宛,年方28岁便在大雪中化蝶而去,给这座园子留下无尽的凄婉与忧伤。
水绘园研究专家徐小维:“她的名字总是和这座园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尽管她从来就不是园子的主人,只是这里的一只点水蜻蜓。但这似乎是后人的某种牵挂与不舍。二人的爱情传奇也正是水绘园的灵魂所在。”
繁华事散,冒辟疆只能沉浸在无尽的追怀中。
当年秋冬,她坟前的小草首度枯黄在龙游河畔,时值清兵铁蹄倾轧、江南全面沦陷,冒辟疆以一介明朝遗民的苍凉心境,写下这篇悼念亡妾的挽歌《影梅庵忆语》,心底流淌出对董小宛的无限愧疚与忏悔。波烟玉檐头这绵绵冬雨,好比离人泪,更像一颗颗滚落的心事。
“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冒辟疆何来这样的慨叹?这段姻缘传奇又经受了怎样的喧嚣与孤凄?
冒辟疆,名襄,别号巢民,如皋人,年少即负盛气,文苑巨擘董其昌曾将其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与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同为明末“复社四公子”。
如皋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冒襄研究专家刘聪泉说:“冒家在明朝世代为官,先后有70多人考取功名,贡生以上的38人。冒辟疆的祖父冒梦龄官至云南宁州知州,父亲冒起宗为崇祯元年进士,官至山东按察副使,督理七省储漕运。出身仕宦之家的他,也被当时文坛领袖钱谦益赞为‘天际朱霞,人中白鹤’。”
董小宛,名白,自幼名列乐籍,是明末隶属教坊司的官伎,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昆曲。与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等同得“秦淮八艳”之盛名。
两个地位悬殊、遥不可及的佳人才子,又是怎么上演这一幕“凤求凰”悲喜剧的呢?
时光倒流到公元1639年秋,因乡试落第而浪迹于秦淮河畔的冒辟疆,在“复社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撺掇下,寻见“才色为一时之冠”的董小宛。
晚明时,南京城最重要的建筑、历代科考的场所江南贡院就在风花柳月的秦淮河畔,沿河林立的商铺,勾栏酒肆中歌声笑语、沸反盈天。朗朗书声与莺歌燕语隔河相闻,暗香罗裙与乌巾紫裘摩肩交错,成为晚明乱世中一幅独特的秦淮风情图。
冒辟疆就是流连其间的一个飘忽身影。而“厌薄纷华”的董小宛此时已移居吴门(苏州)。不死心的冒辟疆追访到虎丘山麓下的半塘,才第一次见到了年方十六岁的董小宛。这次见面,被冒辟疆称为“此良晤之始也”,也就为后来的传奇留下了彼此销魂慑魄的一抹眼神。
只是因为多看了一眼,病居吴门的董小宛对冒辟疆倚窗盼望了三年。
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上天刻意安排,就在冒辟疆赶赴襄阳接父亲的前一晚,竟在无意间夜泊董小宛居住的吴门“双成馆”。冒辟疆“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
“余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工。”面对从天而降的冒辟疆,董小宛更加欣喜若狂,决心终身相托。
第二天一早,本想不辞而别的冒辟疆,却没想到董小宛“疾趋登舟”,随船相送。从苏州到镇江,董小宛不顾矜持一路追随27天,并对江发誓“委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其间冒辟疆却27次提出分手。最终,竟以掷骰子的方式,相约季夏金陵应试时再议婚约。临别时,董小宛“掩面痛哭、失声而别”,冒辟疆则如释重负般轻舟而去。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黄鹂亦是知人意,柳外时时送好音。”翘首以盼金陵之约的董小宛写下这样的诗句。
难忍音信全无和相思之苦的她,竟买一小船,携一老妇,孤身溯江,赶赴金陵。途遇劫匪,藏身芦荡,三日断炊。好在她还是见到了心上人,也彻底打动了这位薄情郎君。
对董小宛而言,这样的“黄鹂好音”是从那个阴冷的冬天鸣响的。公元1642年腊月十五,黄昏,董小宛的客船抵达了如皋。滴水成冰的寒夜,董小宛忐忑不安地坐在飘摇的烛光下,直到冒襄顶着一头风雪出现在门口……
越剧《董小宛与冒辟疆》导演、南通艺术剧院院长陆一兵:“有一种征服是顺从,顺从不是不争取,而是更韧性地争取。这种韧性争取,往往表现为一种宽容,一种慈悲,甘愿承受有如魔咒般缠绕身心的折磨。董小宛对冒辟疆的爱就是这样一种征服。”
四个多月后的端午节,董小宛才正式踏进冒家的大门,也从这一天起,开启了她春蚕吐丝般的“征服”。
公元1644年3月,崇祯皇帝自缢而亡,存续270多年的明王朝大厦将倾。兵荒马乱中,二人“红袖添香”的日子瞬间灰飞烟灭。以陈贞慧为首的复社成员,遭到篡得南明小朝廷兵权的阉党余孽阮大铖的报复和追杀,冒辟疆同样在劫难逃。
次年五月,扬州失守在清军铁蹄下,冒举家南逃。冒辟疆“一手扶老母,一手拽荆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被弃于车下的董小宛却返身安慰,“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颠沛流离中,自己死于荒野也无憾。二度逃难时,冒“独令姬率婢妇守寓”,董又以“举室皆倚君为命……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之心舍己催发。
而在董小宛生命的最后五年里,冒辟疆“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若不是董小宛精心陪护调理,冒辟疆“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有一场大病历经一百五十多天,董小宛“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的她对家人说,他活着,即使我死了,也相当于我活着。
董小宛和冒辟疆在一起生活了9年。这是董小宛——也是任何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锦瑟年华:19岁到28岁。甘为婢仆的她,就像张爱玲说的那样,为了心爱的人,‘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越剧《董小宛与冒辟疆》生角主演范晓萍:“小宛之殇,是因为那个天崩地裂而不得不颠沛流离的年代,更是因为冒辟疆濒临死亡而须臾不离的呕心沥血。”
刘聪泉:“董小宛也有着浓烈的反清复明情怀,对冒襄的感情深处隐藏着对志士的一丝崇敬。”
董小宛喜欢栽种梅花,“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可是,就在她香消玉殒的那个冬天,楼下的黄梅竟“数百枚不生一蕊”。而“凌寒独自开”的她,就这样默默地化作了春天的泥土……
穿过水绘园的曲径长廊,竹林背后就是水绘园的主花厅——壹默斋。这是冒辟疆在遗民岁月里雅集同人、切磋诗书的地方。斋名取意“一默如雷”——沉默却如雷鸣般震耳。异族称王,生灵涂炭,以冒襄为代表的遗民群体拒绝出仕、无声相抗,正是风义所在。
刘聪泉:“可以说,水绘园在当时就是众多反清复明仁人志士的‘聚义厅’。康熙皇帝的心头之患,北有顾炎武,南有冒辟疆。‘渡河向南,渡江而北,无不以水绘园为归’。水绘园靠什么来吸引他们呢?除了文人情怀,更重要的是志士情结、民族大义。”
在小三吾亭之侧,有一座草庐,名曰碧落庐。其好友戴重,号碧落道人,曾来水绘园小住。不久,清军南下,戴重起兵,兵败后绝粒而亡。为了纪念戴重,冒辟疆修建了碧落庐。这一细节,耐人寻味地表明了遗民同道者不一样的内心世界。
南通大学教授、冒襄研究专家丁富生:“这是名副其实的‘一默如雷’。而这背后,却是冒辟疆隐逸山林,收养庇护东林、复社以及江南抗清志士遗孤、延续文化余脉的默默抗争。”
国破后,复社子弟大多飘零江湖,而水绘园成为复社子弟的“避难所”,也就是冒辟疆的“抚孤所”。与其同为“复社四公子”之一方以智的儿子方中德、方中通,殉节者戴重的儿子戴本孝、戴移孝,吴应箕的儿子吴孟坚,魏大中的孙子魏允楠,等等,都先后客居水绘园。
其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当数复社核心人物陈贞慧之子、后来成为著名词人的陈维崧。从1658年起,陈维崧在水绘园断续居住了十年。“坐我深翠房,令我习文艺”, 陈维崧在冒辟疆严格要求和百般呵护下,终成清代词坛巨匠,也是文学史上词作最多的人。
南通大学教授、冒襄研究专家万久富:“冒辟疆不负盟兄重托,在培养陈维崧上付出了大量心血。陈维崧的苏辛派词和骈文,有‘开拓万古心胸’的美誉,成为清代文学中兴的重要标杆。”
在壹默斋北侧的板壁上,陈设了冒辟疆的《水绘园修禊记》。康熙四年(1665年)上巳节,冒辟疆仿效东晋王羲之等文人的“兰亭雅集”在水绘园举行盛大诗会。近40年里,水绘园时常高朋满座,雅士流连,他们曲水流觞,绣口锦心。明末清初一个特殊文化群体的文采风流跃然于此。
此时,水绘园的主人与客人都是生活的艺术家。“四十载宾朋之盛,甲于大江南北”,他们试图营造一个不一样的乱世桃源。冒辟疆不无自得地写道:“每当月明风细,老夫与佳客各刺一舟,舟内一丝一管一茶灶,青帘白舫,烟柁霜篷,或由右进,或自左入,举会食于小三吾下。”
刘聪泉:“这里成为聚义厅的同时,也自然成为一个文人沙龙。他们在这里吟诗作赋,排遣对故国山河的怀念。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大半跟冒辟疆有师门往来,所以冒辟疆被尊为遗民领袖,绝不是浪得虚名。”
冒襄晚年以水绘园唱和为基础,把雅集文友的作品结为《同人集》,作者多达426人,其中有28人是尚书一级的。后人将其称为水绘园遗民诗群或水绘园词群。洗钵池畔的盛事佳话也由此静静流淌在文学的长河里……
这里是寒碧堂,是当年冒氏家乐班演戏的地方。前来体验的演员们对此更添了一份好奇。堂前的一汪清水,满载兴致,见证过“门泊东吴万里船”的观演盛况。
冒辟疆妙解音律,又深受明代戏剧大家汤显祖的影响。明亡后,他成立家乐班,并收留阮大铖的戏班子骨干,在园中有意识地培养了一批优秀昆曲演员,一时精英荟萃、溢彩流芳。水绘园也因此成为名副其实的昆曲摇篮。著名诗人吴梅村的戏曲作品《秣陵春》就在这里首演,为清代戏剧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刘聪泉:“昆曲当时在全国有很多戏班子,但是像冒家班这样的档次之高、演出剧目之多,实属唯一。而从小庭院走向社会走向市场,冒襄也是起而行之,对昆曲的普及,又作出了巨大贡献。说水绘园是昆曲的摇篮,一点都不为过。”
这栋建筑就是秦淮风月遗留的一处印迹。这里叫做媚香楼,它原来的主人是著名剧作《桃花扇》的主角李香君。孔尚任的这部作品被梁启超评价为“冠绝千古”,不仅因为它展现了明末清初风云变幻的大历史,还细腻刻画了秦淮河边这位传奇女性的人生境遇。“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相爱,为维护侯方域的名节而得罪了权臣,最终被逼得劳燕分飞。一柄血溅桃花的纸扇见证了她的刚烈,承载了世人对这段爱情悲剧的深深叹息。
而孔尚任之所以能创作出梁启超眼中“冠绝千古”的戏剧《桃花扇》,与冒辟疆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丁富生:“可以说,没有冒辟疆的点拨和襄助,孔尚任写不出《桃花扇》,至少也达不到它在文学史上的如此高度。”
1686年秋,身为康熙朝国子监博士的孔尚任奉命到淮扬一带治水。当年冬天,初有创作“侯李传奇”念想的他,当即相约钦佩已久的冒辟疆,当面诚恳请教,为的是“实事实人,有凭有据”。二人一见如故,“高宴清谈,连夕达曙”。被孔尚任尊为“云中龙马、海上鸾鹤”的冒辟疆更是倾囊相授、相交忘年。第二年入秋,冒襄以77岁高龄,又从如皋经通扬运河辗转赶到兴化,“远就三百里,同住三十日”,为40岁的孔尚任祝寿,并剪烛夜话,再叙弘光旧事。
在此基础上,孔尚任倾注20年心血,三易其稿,以生花之妙笔,写就亡国之痛史。
丁富生:“《桃花扇》所反映的史实,都是冒辟疆亲身经历的。冒辟疆不只是提供了遗闻和史料,更为重要的是,他以坚贞的民族情结影响了孔尚任,激发了他‘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通’的创作热情。某种程度上讲,《桃花扇》也表达了冒辟疆内心深处的遗恨和伤痛。”
放眼与水绘园相通的整个水系,一个“外圆内方”的护城河格局流淌千年。董小宛爱的“征服”和冒辟疆“一默如雷”的抗争岁月,以及水绘园承载的汩汩文脉,似乎都有着这样的俊朗丰神。水绘园的传奇让古老运河的氤氲烟水透出几分刚毅,正如这婉转回环的流水,看似柔弱,却一往无前……
作者单位:南通广播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