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长津湖的战地情书
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信件原稿
我的父亲吴金峰是一位老战士。他1942年参军,加入新四军一师一旅一团二营五连,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2022年年末,父亲与世长辞了。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我意外发现一封父亲在参加朝鲜战争长津湖战役后休整时写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折痕处几乎快要碎裂,钢笔字迹也已经褪色。信中没有抬头和落款,但从内容明显看出,这封信就是写给他的未婚妻也就是我们母亲的。信中有几处修改和增删,按父亲对重要材料都要保留底稿的习惯,不难推测这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第一次给未婚妻写信而特意保存下来的。
生活中,父亲很少提及他过去的经历,但赴朝作战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在那里,他曾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1950年,父亲是解放军九兵团第二十军五十八师一七二团二营的副教导员。当时,他被抽调参加编写部队军史,因患病住进医院。而这时,部队接到命令紧急调动,赴朝参加抗美援朝作战。父亲得知消息时,部队已从浙江宁波出发,乘火车向东北转进,并将迅速进入朝鲜。领导留话给他:“打仗总会有牺牲,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这次赴朝作战就不要去了。”父亲不顾劝阻,坚决要求上战场。他离开医院,自己购买了火车票,昼夜兼程,在11月18日晚上赶到朝鲜的江界,之后又步行数天追上部队,并立即投身到当月27日发起的长津湖战役。
这场战役是志愿军在朝鲜东部战场极端严寒与困难的条件下,与武器装备世界一流的美军第10军进行的直接较量,创造了抗美援朝战争中全歼美军一整团的辉煌战果。以前,了解此战役的人并不多,近年来,随着电影电视和新闻媒体的宣传,这场惨烈的战役才广为人知。
我母亲当时是南京大学附属小学的一名教师,并担任学校总辅导员。由于她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身为军队政工干部的我父亲在信中对她提出了更高的政治要求:“对祖国有所贡献……争取做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从信的内容可知,写信时间是1951年2月,那时父亲刚满27岁,掐指算来距今已72年有余。
现将父亲的信件抄录如下(个别字词处略有修正)。
离开祖国已经三个月了。我系于去年十一月十八日晚上乘火车越过鸭绿江到江界,步行数天追上部队,参加东线战役——十一月二十七日在长津江两岸发起,十二月中旬结束——现在正准备着参加新的战斗。
自志愿军入朝到目前为止,已经胜利结束了三个大战役,第四个战役正在汉江南岸展开。前三日消息,已攻占横城歼敌一万余。根据各方面看,在朝鲜的美军只有两个前途,一个是逃走一个是被歼。也许第二个可能性更大些。因为美帝绝不肯甘认失败自动滚出去的。我正希望着参加将在朝美军最后歼灭的那个战役。
在长津湖周围的那一战役打得非常艰苦,天寒地冻漫天大雪,北风横扫,在零下三十度进行战斗。加上我们衣履不全,粮弹难继,困难非常巨大。然而我们仍然打败了美国军队,歼灭了美国人最自豪的陆战一师大部分,胜利非常巨大。我相信这完全表现了我军具备的举世难得的优良品质。
在这半个多月中,我们日日夜夜地在山顶上涧溪边进行战斗,难得进一进房子避风。战士们困了就在防空洞里睡着,醒来时身上盖满了厚厚的白雪。饿了就咽几下口水,当炊事员同志在万分困难中送来一点已经结成冰的熟马铃薯时,这是多么令人高兴。渴了战士们就抓着雪吃,或者到山沟里凿开冰舀洁净的甘露喝。半个月中可以说难得喝到一碗热水。我们的团长从师部的防空洞里钻出来满身快活,抹抹嘴巴说,“好消息,好消息,今天喝了一碗开水。”他们是用缴获的美国罐头吃空后盛水搭着砖块烧出来的。美国的飞机控制着白天,战场上难得有三分钟没有发现飞机,成天地嗡嗡轰响。但美帝国主义苦恼地对着黑夜而无可奈何地叹气,他们军队在夜里被我们攻击,被我们歼灭,坦克和大炮也救不了他们的命。我们战士是手持步枪榴弹和轻机枪,燃烧着对祖国人民无限的热爱和忠诚的心,摸进搏斗的圈子里去战斗的。
在这一个战役里,我参与了对全团战场政治工作的指导工作。我努力想指导得好一点,但事实上与指战员的伟大英勇相比,我的工作就明显做得不够好。战后我已经做了检讨研究,希望下次战役我仍做着这一工作,从而让我能够在丰富了这一次战役的经验以后,可以指导得更加好。感谢上级对我们爱护的好意。
自东线战役以后,我们一直休息到现在了,过了一个很美的冬天。我们住在山谷中分散的村庄里,和朝鲜人民在一起。除了服装和言语与我们中国人不同外,他们与我们几乎看不出何处相异。他们的相貌一如我们中国人,很多生活风俗也一样,我感受不到是身处异国。门上也贴着中国字写的对联,房间里挂着中国式的画和中国古来已有的颂词,用很多大楷小楷的纸糊着窗和门。朝鲜人民是很好的人民,勤劳和艰苦,不怕寒冷。因为不出产棉花,这里不穿棉衣,只穿单薄的衣裳,熬着风雪做工作。中国人都非常怕寒冷,他们就让出有热炕的房间给我们住。
我非常爱朝鲜的小孩子。在我们的庭院里,小姑娘们携着绳子来跳绳,或画地为方格,按着严格的规矩,一脚提起一脚跳,一边跳一边将一块砖头一格一格地踢到底。她们不怕羞,集合起来就唱歌,要她们跳舞她们也跳,整天地玩,活活泼泼地跳、跑、笑。孩子们身上都只穿单衣或夹衣,女孩子身上束一条布裙子,赤着脚拖一双胶皮船型鞋,不怕雪不怕冰,成群结队地在结了冰的河上滑冰,或拖着雪橇在雪地滑雪。仰着红红的小脸,红红的小手永远不空,不是捏雪就是捉冰。有时和我们缠在一起打闹。一天下了大雪,小孩子们在家里闲不住,冒着雪打扫了院子,在雪花里跳绳踢砖,尖锐的笑声送进关门取暖的我们的房子里来。
这次过旧历新年(朝鲜风俗也是过旧历新年的),我们部队照例要娱乐一番。按着老规矩,大年夜烧好了兔肉,请老百姓来吃了饭,饭后一起开娱乐晚会。很多单位都和老百姓一起热烈地联欢,唱歌跳舞演戏。我二营营部在那天晚上吃过酒饭,在房子里开了电灯(朝鲜很多乡村里都有电灯),高高兴兴地说故事、唱歌。全村的老百姓男男女女都来了。我们唱一支歌,他们唱一支歌,非常起劲地轮流着唱。同志们鼓动小女孩们跳舞。跳了几支舞以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站了起来,他说:“我活到七十多岁了,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好军队,对我们多客气多规矩啊,为了我们离乡背井地到朝鲜来打仗,我现在要跳一支舞给大家快乐快乐。”
说着他就跳起舞来,跳得满身冒汗。我们劝他休息,他说:“不累不累,我一定要在未死之前跳个顶好的舞给我们的中国军队看。”另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也从人群里跑出来跳舞。她刚跳完,一个背着孩子的母亲跳起柔软舞。这一天歌声唱到半夜,我们都非常感动。但这一天通讯班住的那家人家却在炕上哭泣。通讯班的同志们惊慌起来,连忙找来翻译问清缘由。原来他们家里有两个儿子在人民军当兵,好久没有消息,过年十分想念。老母亲说,看到你们住在我家这样好,这样快乐,不知我们孩子在外面怎么样。通讯班同志们连忙想各种方法安慰他们。
我在这里生活也非常安定。买了一罐头雪白的美国砂糖,人家又送我半罐头牛奶粉。每天冲奶粉吃,有时也冲咖啡吃。现在奶粉吃完了,正要想办法再买。感谢祖国对志愿军的爱护,克服了巨大困难给我们送来了鱼肉和菜蔬,使我们目前的生活过得比在祖国还要好。这里还是苹果的丰产区,吃不完的苹果。一百元朝鲜币(约当时人民币2000元)可以买到二十余只苹果。我们初来时更加便宜,一百元买五十只。我们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吃了两百个苹果以上的。
我每天都能抽些时间读书,已经读完半本《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觉得有些领悟。你所知道的我要着手写的小说,说来非常惭愧,一个字也没有增加。思想杂乱,要顾工作,一点也写不出来,令人苦恼。怕在朝鲜是写不出来了,要待回国后才会有心思写。至于何时回国,上级说得很好,什么时候朝鲜的美国军队歼灭了,什么时候回国。据我看不远了。当然,非常想念你。几个月来得不着一个字,不知你的情形怎样,有时作各种猜想,当然也是徒然。军邮恢复后,收到父亲和朋友们去年写的信,我明知由于我曾通知过你,你不会来信,但不由得老是盼望会奇迹似的寄来一封。但愿这时候你身体很强健,精神很快乐,工作很努力,思想也进步得很快。特别望你也在自己的范围对祖国有所贡献。你什么时候能够稳稳地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并争取做到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呢?
入朝以来第一次给你写信,一写就写得这样长。你的父母亲处,他们也一定希望得到我的消息的,但我不想另外写信了,就一起在这里祝福他们吧。祝他们长寿健康快乐!望你代我问候吧。平弟一定是非常兴奋和活泼的,祝他在学习中进步!
你写信给我,信封上可以这样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九兵团二十军五八师一七二团政治处。这一封信不知什么时候能寄到你手里,愿它越快越好。
(此信件系首次在媒体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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