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里的垛田四季
春到垛田(吴萍 摄)
兴化垛田,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集中分布于兴化城东南郊垛田街道内,星罗棋布,蔚为壮观。其原貌四面环水、大小不等、高低错落,为兴化先民与洪水抗争的智慧结晶。于古代文人雅士而言,垛田更极富诗情画意,“昭阳十二景”中垛田便占“两厢瓜圃”“十里莲塘”“胜湖秋月”三景,故自古以来便为兴化一邑之大观。历代典籍中都有垛田四季之美的记载和吟咏,反映农作生活以外的另一番景象。
“陂塘相望,老圃荷锄,兔角、狸头、羊蹄、蜜桶,花叶间莳,或成五色,宛若东陵佳趣焉。”这是明﹝嘉靖﹞《兴化县志》对垛田“两厢瓜圃”风景的柔情书写。所谓“东陵佳趣”,出自秦朝东陵侯邵平种瓜长安城东,瓜美、有五色,世人谓之“东陵瓜”的典故。因长安城东南门涂以青色,百姓俗称之“青门”,故“东陵瓜”亦称“青门瓜”,这才有了杨果“东陵五色旧相传,九彩今看亚两川”、知县凌登瀛“种瓜青门外,蔓叶萋以绿”的诗歌咏叹。而青门又泛指归隐之处,故而垛田不仅为灌园之叟的栖居与劳作之地,也成了文人雅士所向往的诗意田园。
垛田芋头园(班映 摄)
关于垛田地貌的奇特,明〔万历〕《兴化县新志》在总结一方形胜时曾如此说:“四流环抱,黑壤骨立。卒有寇至,车不得方轨、马不得联镳、步伍不得成列,地险亦足恃者。”这种“四面环水,如海中岛屿”的地形不仅为躲避世乱提供了绝佳的隐居环境,更创造了桃花源式的风景典范。明代福建提学副使、邑人胡献的《秀色引》有云:“其澄渊高阜之处,日月云霞升沉散合,为吾邑奇观。垂杨夹水,远近芰荷,笑傲数十里,往来其间,若与尘世隔者。蒹葭孤蒲之中,羽虫殊音异色,虽博物者不能识。所产鱼鳖瓜蔬之属,亦视邻封为最。若夫先贤之遗躅,浮屠上清之胜概,又往往有古迹存焉。”
春之垛田
春日垛田的主色调是金黄色。清代剧作家孔尚任曾在《答王歙州》一文中发出“昭阳城外,菜花黄否?去年风景,结想魂梦,不知何时驾小艇、泛轻波,晤足下于黄金世界,一饱穷眼也!”的由衷感叹。他对垛田的春景是极为渴慕的,乃至于“结想魂梦”。想必他曾与邑人王熹儒一起步出兴化的东门外,见到了“巨津荡漾”“云气缥缈于间”(明﹝嘉靖﹞《兴化县志》)的东门泊,于是呼来一叶扁舟,乘着清晨的薄雾泛波而去。当小舟驶至泊心时,回首是“烟树苍翠,望余无际”(明﹝嘉靖﹞《兴化县志》)的南津;放眼东望则长河若带,迎来旭日初升。或许他们到过城东南三里的何家垛,见到的是“缘堤绿满杨垂线,两岸黄铺菜作茵。”(清·佚名《春日葛澄斋招往何家垛观剧纵饮抵暮舟中偶成》)又或是远航至水网深处的长安村,订下了“莫负春光好,轻舟出郭东。千层吹锦浪,一叶挂和风。青遇蒲田远,黄来菜圃通。明朝须载酒,放醉夕阳中”(清·佚名《过长安》)的邀约。此时麻羊庄的桃花开得正艳,“夭艳满枝红玉绽,娇羞对客粉妆催”(清·佚名《戚美中邀同诸公泛舟麻羊庄观桃》),直被人比拟作“武陵深处旧天台”。郭家庄的郊宴则从未冷落,“清明节,僻县人也忙;十里红裙山子庙,一船春酒郭家庄,两岸菜花黄。”(清·陆震《望江南·辛巳清明》)孔尚任有没有踏足过这些地方,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春日垛田为他打开了亲近自然的一扇窗,迷宫一般的“黄金世界”牵惹着他的诗心,唯有“一饱穷眼”,方能此生无憾。
夏之垛田
夏日垛田的主色调是粉红色。“县南半里许”的“十里莲塘”又名“莲塘浦”,“接得胜湖,西接海陵溪,共十里,其间植莲”,每当“莲花夏开,远近相映,放舟采之,若耶而下不数也。”(明﹝嘉靖﹞《兴化县志》)古人将“十里莲塘”媲美于若耶溪,自有其会心之处。相传若耶溪有七十二支流、会三十六溪之水流经龙舌嘴,正与垛田“三十六垛、七十二舍”之说不谋而合。
更有胜处,“十里莲塘”地接“莲花六十四荡”“自芦洲入得胜湖,红莲十里”(明﹝嘉靖﹞《兴化县志》)。每逢夏秋之交,六十四荡里的倩女唱着宛转悠扬的情歌,摆弄木桶,采摘莲蓬、菱角,借歌词传达相思之意。邑人周渔的《采菱曲》也许便来自观风所得:“采菱莫采花,菱花照妾面。妾面空如花,郎面不可见。”六十四荡之一的“旗杆荡”传说是南宋岳飞驻师扎营之地,“海滨曾驻鄂王营,至今湖水留其名”(清·王熹儒《旗杆荡》),此外还有癞子荡、杨家荡、高家荡,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湖荡,统称为“六十四荡”。明代大学士高谷告老还乡时一度“筑室莲花六十四荡中”,与故人徐谧“弄鹅赋诗,怡然终日”(明·徐来复《问鹅亭记》),“夕阳平野暮,时听采菱歌”(明·徐来贡《问鹅亭》)。也许是因为“地气毓灵之会”,故而六十四荡常结出并蒂莲花,土人多采以献瑞。延至近代,“十里莲塘”已成鲜明的乡愁符号,无怪乎身在异国他乡的刘韵琴会发出“十里菱荷香,触景思乡”的低吟浅叹了。
秋之垛田
秋之垛田(朱宜华 摄)
秋日的垛田是缤纷多彩的,“两厢瓜圃”迎来了丰收的喜悦。古人将兴化土著分为三类:“都邑之内谓之坊,市廛居货之民也;郊关之外谓之厢,灌园治圃之民也;畎亩之中谓之里,耕稼樵渔之民也。”垛田人即“灌园治圃之民”,亦称“厢人”,明﹝万历﹞《兴化县新志》所言“厢人唼喋浮葑之利,游食闾井”,是垛上人数百年来生存状态的缩影。垛田长出的瓜果蔬菜为垛上人换来了珍贵的粮食,“行里主人行口望,满河灯火卖瓜船”(清·佚名《东门竹枝词》),介乎古代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垛田,始终维系着“半村半郭”的特殊生态。“诸蔬之品,则菰蒲藻皆出于湖,莲藕菱芡皆出于荡,芹蓴水荇皆出于河,瓠瓜茄芋皆出于厢。荸荠出于田,茨菇生于浅水。葱韭蒜薤,无地不宜;野蕨园葵,随取而足。”(明﹝万历﹞《兴化县新志》)处处是宝的垛田不仅是兴化城市的“后花园”,还盛产过一种名为“露果”的稀有果品,清﹝咸丰﹞《重修兴化县志》有载:“露果,俗名地果,出王庄者良。二月切果,为块种之。八月朔露重,实必繁;露从茎叶滴入土中,即成实。初冬掘之,仍覆以土。经霜雪,其味回甘。”而每届中秋,“胜湖秋月”的美景总引得城中游人纷纷买舟而去,沿青苔港东行、由湖西口而入,“湖水纡回,广袤二十里,夜月练明,晃朗无际,可谓水天一碧也。”(明﹝嘉靖﹞《兴化县志》)“小湖摇碧接孤城,月色澄秋分外明。”这是高谷笔下的得胜湖月夜。“胜湖湖水碧如油,细雨潇潇野渡秋。欵乃一声飞棹去,蓼花深处打鱼舟。”清人李驎的一曲《胜湖竹枝歌》,倒更富有秋雨潇潇、烟火人间的别样情味。
冬之垛田
垛上冬韵(李松筠 摄)
冬日的垛田说不清是何种颜色,其意境空旷,与天地同萧疏。此时的画面,就如郑板桥在《自在庵记》中所说:“兴化无山,其间菜畦瓜圃,雁户渔庄,颇得画家平远之意。”偶有成群的野鸭从天空聒噪飞过,打破大地的沉寂。垛田人毕竟是闲不住的,“农民于秋冬风雪之时,率撒网、设簖、张卡,冀取各物售于城市,以其所得藉资生活。”(﹝民国﹞《续修兴化县志》)垛田的冬天,便因为湖荡间渔人身影的出现,平添了许多喧闹。冬季最常见的是“老鸦帮”,李国宋《冬月放鸬鹚歌》开首写道:“玄冬季月天气和,土牛将出冰乍苏,渔师始鱼操小舸,竿叉罟箪纷交加。”寥寥数语,生动勾勒出冬日水乡“放老鸦”的场景。关于垛田渔人捕鱼的百般巧技,早在其堂叔李沂的《阳山赋》中已有妙笔涉及,“于是城中编户、郭外渔人,截梁张罭、挥罩引纶;投罛举罱、沉罶牵罾;飞叉而擉巨鱼;鸣榔而裒众鳞;放鸬鹚于波底;积蒹葭于水滨。”这虽是的极尽工巧的赋体语言,却反映出垛田渔人生存智慧的广博。李沂所记录的这一大套捕鱼技法,现在依然可以从现实生活中一一得见。看惯了“取鱼捞虾,撑船结网”(清·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的东门人郑板桥更是对垛田渔家再熟悉不过了,他的《瑞鹤仙·渔家》一词写道:“美利,蒲筐包蟹,竹笼装虾,柳条穿鲤。市城不远,朝日去,午归矣。并携来一瓮谁家美酝,人与沙鸥同醉。卧苇花一片茫茫,夕阳千里。”稍一咀味,这不就是垛田渔人生活场景的真实写照吗?按照世代相传的惯例,那些“以船为家,藉以谋生”的职业渔民会在每年冬至日“麇集来城,与鱼行交易”(﹝民国﹞《续修兴化县志》),那将是“买鱼人闹桥边市,得酒船归月下歌”(清·郑板桥《忆湖村》)的又一番热闹景象了。
(作者简介:陈斌,兴化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本土文史专家库成员,现供职于兴化市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领导小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