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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苏东坡的终老之所——常州“藤花旧馆”

2024-01-30    侯军

十多年前,曾去四川眉山,探访苏东坡的出生之地;而今有缘,我来到江苏常州,拜谒东坡公的终老之所。

东坡公于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病逝于今常州市的藤花旧馆。这座寻常院落,因一代文星在此陨落而成当地名胜,现已改建为苏东坡纪念馆了。

2023年10月25日下午,作者在常州黄仲则诗词研究会同道陪同下专程前来苏东坡纪念馆寻访拜谒

2023年10月25日下午,作者在常州黄仲则诗词研究会同道陪同下专程前来苏东坡纪念馆寻访拜谒

遥想当年,颠沛流离数十年的东坡公,自流放地海南岛拖着病体,逶迤北归。他曾两次上表朝廷,请求到常州居住,幸而得到批准。是年六月十五日凌晨,东坡公举家登船,离开润州,沿大运河东行。次日下午进入常州境内。当时正值炎炎盛夏,乡民闻知大文豪来了,纷纷迎候在运河两岸,大家都想一睹东坡公的道骨仙风,人群越聚越多,随船而行。东坡公本在病中,自舷窗看到沿河百姓,摩肩接踵,渴望一面,遂强撑病体,来到船外,头戴小冠,衣披半臂,坐于船头,向热情的民众招手致意……

这一幕,如今已被雕塑家凝固成一幅铜雕画面,就镶嵌在苏东坡纪念馆的外墙上。我来到此地,立即被这面浮雕墙所吸引,凝视着这“一眼千年”的画面,禁不住浮想联翩。或许是过于专注了,连前来迎接的纪念馆苏东副馆长来到了身边,我都毫无察觉。还是同仁一声轻唤,我才赶忙回转身来,与苏副馆长握手,一起步入了这一方魂牵梦绕多年的“心灵圣地”。

苏副馆长自我介绍说,他是东坡公的第三十世孙,是苏过的后代。长辈给他取名叫苏东,他自取别号叫“无坡居士”。我闻言笑道:“真是巧思,苏东号无坡,一看就是苏东坡的苗裔。”他也笑了,说:“身为东坡公的后代,压力也蛮大的。我没有东坡公的文才,只能好好守护老祖先的这方净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我们拜览这座幽静的院落。

这座院子原来叫孙氏馆,是东坡公的挚友钱世雄为其安排的一座宅院。东坡公原本只想在此暂住一段时间,他自己购置的田地房产都在阳羡(即今宜兴,旧属常州管辖)。孰料在此期间,病势日渐沉重,药石无效,一个多月后,一代文宗就在这座小院里病故了,享年66岁。

苏副馆长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这里原是东坡洗砚池。清乾隆下江南的时候,在常州建了一座行宫,因喜爱东坡公,就下旨把洗砚池“移植”到了行宫的院里,我们这里就只剩下一个遗迹了;这株紫藤,据说是东坡公亲手栽种的,一直很茂盛,这座院子之所以叫“藤花旧馆”,就是源自这株紫藤;哦,还有这口古井,一直水流不断。前几年,我们曾把井水淘出来化验过,水质很好。对了,我们淘井时,还在井底意外地发现了好几个陶瓷杯,杯子上竟有韩世忠军队的徽记——专家考证说,南宋初年,与岳飞齐名的抗金名将韩世忠曾带兵驻扎在这里,有可能是当时的韩家军士兵因崇敬苏东坡,就把自用的水杯投入水井,以表敬意。那些水杯都是千年前的文物,后来都被博物馆拿去研究和展览了……

说实话,倘若不是听苏副馆长一一讲解,这些“幕后故事”我们又何从知晓呢?当然,最重要的“景点”,还是东坡公临终前住过的那个房间。房间不大,入口处横一木牌,上书“终老房”三字。屋内有一张江南常见的木制架子床,最特别的是,床上还摆放着一个特制的斜坡状靠背。苏副馆长解释说,东坡公一直患有“热毒”旧疾,来常州前,在仪征又中了暑,新旧病症一齐暴发,把这位生性乐观的大文豪击垮了。他住进藤花旧馆时,已无法平卧安歇了。本地县令陆元光得知后,就把自己床上所用宽三尺的靠背(当地人称作嬾板)送给东坡公试用,东坡公用后感觉舒服了一些,此后就与这个嬾板日夜相伴,直至离世。

我最关心的是,东坡公临终之时的所思、所想及所言。苏东副馆长取出一册常州市苏东坡研究会编辑的《苏东坡常州读本》,签名赠送给我。他说,这本书里有一些记载。当时侍奉在侧的有几位人士,各有见闻实录,可资征信。我立即打开了书页,于是,东坡公病重期间的情形依次在眼前浮现出来——

七月十八日(临终前十日)他把三个儿子叫到身边,冷静而清晰地说了八个字:“吾生无恶,死必不坠。”唯一深感遗憾的是,此生与弟弟苏辙再难相见。他嘱咐儿子们,死后葬身之地,要与苏辙相邻——他还索来笔墨,颤抖着给弟弟写信,其中有这样一句至嘱:“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这次与儿子交代要事后,东坡公昏睡三日不醒。直到二十一日,才略为清醒。他把苏过和苏迨唤来,强扶起床,下地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无力支撑,颓然倒卧。

二十三日晚间,他特邀高僧维琳与他“相对卧谈少顷”,叹息道:“某卧病五十日,日以增剧,已颓然待尽矣。”

二十六日,维琳来问疾,说“扁舟驾兰陵,自愞旧风物。君家有天人,雄雄维摩诘。我口吞文殊,千里来问疾。若以默相酬,露柱皆笑出。”东坡公答曰:“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鸠摩罗什为西域高僧,公元四世纪来中国,翻译了大量佛经。)维琳问神咒事,东坡公索笔,颤抖着写道:“昔鸠摩罗什病亟,出西域神咒,三番令弟子诵以免难,不及事而终。”

东坡会友图(国画) 陈洪大

东坡会友图(国画) 陈洪大

二十七日,东坡公病情愈加沉重,上身燥热,下身渐凉,呼吸越来越弱。

二十八日,病况仍不见好转,儿子们预感到大事不好,赶忙把东坡公的好友钱世雄也请了过来。维琳叩耳大声说:“端明宜勿忘!”东坡低语:“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钱世雄说:“固先生平时践履,至此更须着力。”东坡淡淡一笑:“着力即差。”此语既出,东坡公不再答话。儿子们赶忙追问后事如何安排,东坡公再无言语。当天,安详而逝。

细细品味东坡公临终的几段言语,委实是大有深意——“吾生无恶”句,显现的是东坡公的人生自信,回望前尘,他无悔无憾,心地坦荡;“平生笑罗什”句,则显现出他对生死早已看破,站在更高的层面上,回看罗什欲以神咒免难,不禁感到可笑;老友们的再三提醒,可谓语气殷殷,言辞恳切,东坡公显然都听明白了,但他在生死关头很执着,一句“着力即差”,明确而决绝地表明了自己的人生抉择……

当然,这些粗浅的分析,只是我作为后人的一种解读和感悟。我一直认定,东坡公尽管仕途坎坷,人生多舛,在人生的种种颠踬境遇中,时而亲佛,时而近道,在出世入世之间徘徊,但其本心却始终是一个心念苍生、胸怀社稷的大儒。他的亲佛近道,一是将其视为中华大道统、大文化的一部分,加以精研深究,二是将其作为缓释内心郁闷,排解抑郁不平的缓冲剂和调节阀,从而使他在面临常人难以忍受的持续不断的屈辱遭逢时,一直能够保持豁达乐观的心态。正是这种达观与豁然,令东坡公成为千百年来令后辈高山仰止、难以企及的文人高标与精神高地。然而,当其自知人生大限将至,面对友朋的直质苦劝,他依旧笃定地坚守着自己的核心理念,以最后的生命力,向人间发出如此清晰而坚定的终极抉择,这,不只耐人寻味发人深省,更令人愈发钦敬!

他唯一深感遗憾的是不能再与弟弟苏辙相见。当我读到他强扶病体,亲书“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这段诀别之言时,不禁潸然泪下。

是的,他早与苏辙相约,北归即赴颍昌(苏辙任职处),与其比邻而居。直到北归到达南京之时,还收到苏辙的家信,恳切期待兄长的到来。只因彼时东坡公手头缺钱,派儿子先赴常州,想把早先购置的田产变卖,筹措一笔钱款,以免给弟弟加重负担。然而,就在等待期间,闻知朝廷又生变故,他才决计先奔常州,再做打算。他无奈地给弟弟写信:“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今许昌)近地居者,今已决计居常州……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

“此天也!”一句悲叹,响彻千年。生不能老境相聚,死后也要比邻而居。苏轼去世后,苏辙遵其遗愿,将其葬于河南郏县小峨眉山东麓。十一年后,苏辙病逝于许昌,亦葬于东坡公之侧。苏氏兄弟如此至真至纯的生死相约,足以感天动地,令人扼腕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