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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水一方

2024-11-08    黄正平

南通多水,有河,有江,有海。河网密布,临江而立,面海东南。

这里是万里长江入海口,中国近代第一城,通江通海通上海。祖辈和我,就住在这里,与水居邻,从一条条河到江,再到海。

我的祖籍地,在曾经的大海之门—江苏海门,一个毗邻长江的小镇—汤家。小镇南面,便是不竭向东、日夜奔流着的滔滔江水。

有道是,沧海变桑田,桑田又变沧海。长江入海口的地理位置是不断变化的。海岸线逐渐东移,这里也由海域变成了江域。又因长江航道往北改道,江岸塌陷,只得跟着再往里搬迁,落居现在的泰西村位置。

所谓“泰西”,乃因村东边不远原来有一个泰兴镇。那时“镇”的概念,并非今天的行政建制镇,也就是个相对集中的居民聚落,一条街,十数家店铺。这样的镇,海门有大几十个。临江的镇多,港也多。

泰西,是我父亲的出生地。我第一次去时才五、六岁,是在1966年的一个夏天,随父母去给祖父奔丧。

从长江堤上走过,时不时就能听到老家人熟悉而亲切的方言,都会窃窃地问那是谁谁家的儿子。然后,我便在幼时就熟悉了父亲的小名。他们都熟稔我父亲的小名。

彼时的汤家,紧靠青龙港,从那里可以乘轮船去江那边的大上海,着实令人向往。父亲年轻时过江抵沪,学戏导戏,当学徒工,后来还跑过单帮。于海门人而言,大上海实在不远,过江即可抵达。

毗邻上海,汤家名人似乎都与上海有点关系。20多岁的王尘无,是左翼领导的上海电影评论界领袖人物,用电影评论作武器,活跃于沪上。20世纪两个最杰出诗人之一的卞之琳,在家乡念完初中,又升到上海浦东中学,读了高中。正是在上海,他考上了北京大学,成了20世纪30年代著名作家。“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此诗,此景,时常萦绕在耳畔、眼前。

少小时,祖籍地于我是模糊的,远不如现在那样清晰,只知是远在江边。南通的江岸不是一成不变的,伴随大海潮涨潮落的江水会使江堤逐渐被侵蚀、坍塌,历史上有过好多次。南宋诗人汪元量就有诗云:“世间兴废奔如电,沧海桑田几回变。”江水泛滥开来,乡民只得退后而居。听母亲说,父亲的祖辈就朝北里搬过家。那一带的人很多都是从江南搬过来的,到底是哪里来的,也说不清楚。所以那一带的家庭,往往没有家谱,像是割断了与家族的相互联系。也许,那些搬离故土,入住新居的人们,在忙着兴建希望,已全然顾不上这些了。

从沪上闯荡回来,父亲终于决定北上,汤家这一带的人把北边的那块土地叫“北沙”“北荡”,也就是现在的三余镇,目前属通州湾区域。而“北沙”的人则称南面江边为“南沙”。某一天,父亲与举家从启东海边海复镇北迁的母亲,在三余相遇,恋爱、成婚,于是有了我们姐弟四人,两男两女,好好。

三余出生的我,成了镇上孩子,那个时候比乡下孩子多了些优越感。

老家小屋的后面,就是一条大河,其实也就十来米宽。父亲告诉我,那条河向东流,流向大海。长大了些,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团结河”。

作者三余老家的团结河(黄正平 提供)

东边二十来里路,有一座团结闸,团结闸开闸的时候,水流湍急地东流入海,其实是南黄海,向南延展才到东海。

大海是什么样子,少时的我并不知晓,只得在想象中描绘她的样子。

三余是一个新镇,从1914年张謇兄弟正式开工建设大有晋盐垦公司算起,也就110年的历史。张謇废灶田,兴垦牧,在此种上棉花,当地人土话叫“开荡田”,而种出来的棉花,则供给他创办在唐家闸的大生纱厂。

三余农村的田块,都是方方正正的。南北河相隔的一块地名“土窕”,有25亩,南北相间整齐的两排房子间曰“埭”。雨多而不涝,干旱有水浇,是全国知名的优质棉高产区。据说,周恩来总理当年在北京还接见过来自三余的棉农,也嘱咐过进口的棉种放在三余试种。后来我又知晓三余镇东边有个叫“遥望港”的,是张謇当年请来的荷兰青年水利工程师特来克设计建造的。可惜的是特来克后来得了霍乱,没有能及时救治,把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南通。

童年、少年的那么多家乡记忆,似乎都与水有关。夏天,家后面那条大河是我们的欢乐地,扎猛子、跳水,摸田螺、捞蟹苗;夜晚与家人在河边晚餐,在星光下纳凉。洗菜、洗衣,也都在河岸的石阶边。大冬天,水上结了薄薄的冰,害怕把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就把盛满蔬菜的竹篮子沉于水里,用精制的木朳,在里边掏鼓掏鼓,权作洗过了。等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菜里面还留有沙子。

父亲经常出差,每一次我都想跟着去,可是,往往是以一场长时间的吵闹结束。我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小镇以外的世界。镇上没有汽车,自行车可以到达的地方其实很有限。父亲于是教导我:读了书,自己有了本事,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黄昏里,每一次站在河边,我都想知道,这条河流啊流,流抵的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没有亲眼见过,课堂上老师也没告诉过我,这成了我少时心中的谜团,也是一份遗憾。

虽然没有见过海,却又时常享受着无数种海鲜,其中鲜泥螺炝了吃是我的最爱。夏天下午四五点钟,小巷口传来泥螺担子的吆喝声和敲击木板的声音,于是,餐桌上多了一道属于我的美味。成年后,去了海边捕捉,才对这小小的软体动物多了份了解。

父亲教会我学习要认真、刻苦,要立志成才,还让我从小就爱上了写作;而母亲则以她具体、朴实的言行,告诉我诸多勤劳、节俭的人生道理。1976年,父亲年纪轻轻的就撇下中年的母亲和4个可爱的孩子撒手人寰,家里一下子少了往常的欢乐。但父亲的突然离世,却让我们姐弟4个多了一份读书学习的自觉和自立自强的迫切。

1978年7月高中毕业前夕,作者在校园留影(黄正平 提供)

恢复高考第二年,作为应届高中毕业生的我,离开小镇去读了医科大学。经历3年苦读,毕业后我又回到了家乡南通工作。巧的是,居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场所,都在濠河畔。从单位的二楼走廊望出去,就是河面宽大、不太规整的濠河。河面上,停满了渔民的船,还有流动着的运输船。正是这条河,给城里的生活、生产带来了便利。

我居住的地方,屋后也有一条河,只是比较小。出门过马路便是开阔的濠河,只是当时被有色金属厂和木材公司等单位遮挡住了视线,我不能一眼望到宽阔的河面和清澈的河水。

每天上班,我都从东西向的人民路友谊桥上经过,濠河边的码头、船只总是忙而不乱井然有序,夏天还有很多深绿色的水葫芦覆盖着河面。

平常的日子,把濠河看作相伴的朋友,在心里咏叹起她曼妙的歌谣。每到夏日酷热难耐时,便到友谊桥上纳凉,吹吹从濠河上吹来的清爽的晚风。

分到房后搬了家,离处于水中央的南公园并不太远。张謇当年在南通建的东西南北中5座公园,散落在西公园桥、文化宫桥两旁。这片亲水区域,是南通最美处。

东公园,即是我1982年工作的共青团南通市委机关驻地,往北是北公园,乃劳动人民文化宫所在地,市级机关常常在此开会。往南是南公园,有一家当时颇为高级的招待所,来南通的“大人物”都住在这里。西公园也属于一家招待所,县上来开会的都落住此处。位于水中央的中公园最为独特绮丽,绿荫、水榭、礼堂、游艺,团市委举办活动常常选在这里。

后来搬了几次家,离濠河也渐渐远了,但濠河一直令我向往。只要有时间,我会找机会在濠河边驻足,看着碧波荡漾的濠河,游船往来穿梭,水鸟贴着水面飞翔,不时有鲜活的鱼儿跃出水面,我的心也随着河面激荡起来。要是黄昏时分在南濠河边散步,当是多么浪漫、安逸的时光。

1998年8月,我的工作有了新变动,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是回到祖籍地任职。

我一个人乘车回了一趟祖籍地。从汤家镇的闸口向南走,问到一家化工厂,才知泰西村还在南面。顺着江堤继续往前,就到了老家,堂兄堂嫂都在。还是熟悉的声音,还是熟悉的味道,只是我心里还惦念着南边的江岸。

堤岸绵延,江芦丛丛,透过去是东流的长江。家乡的人,大概都是枕着江涛入眠的。工作之余,我读到《海门志》,了解到这里是江水入海的地方,塌堤是经常发生的事。18世纪初,也就是300多年前,崇明有个叫陈朝玉的17岁青年,携妻子来到这里割草筑屋、排盐耕作,龚自珍还为其祠堂专门写过一篇碑文记其事,被收录进大学古文的泛读教材。龚自珍不经意给海门留下了难得的优美文字,记述了海门先辈当年艰苦创业的生存方式与生活状态。

常说靠海吃海、靠江吃江。母亲告诉我一句当地的俚语:“吃的是潮来菜,烧的浮来柴。”潮退后,捕来鱼虾、螃蜞做菜;把随江水飘下来的木棍、芦根当柴火。

海门过去种棉花,现在渐渐的少种了、不种了。乡镇也在不断地变迁中分分合合,老家现属于临江新区。西边的青龙港还有船去到崇明,崇明岛上有分别属于海门、启东的海永、启隆两个乡镇,但更多的人现在去上海走的是苏通公路大桥、崇启公路大桥。不知出自海门的张謇、卞之琳、王尘无他们,当年望着滚滚江水,是否也期盼过通途?

记得多年前的春节,三余镇邀在外的“游子”过年回去团聚。

正月初六,我们兴冲冲地去了,去的不是熟悉的三余镇,而是海边的通州湾。

在黄海边,新城矗立了起来。

湾内已建起了好几幢高楼。乘着中巴在海堤上察看,有潮汐,有海风,有沙滩,虽然夹杂着泥土的海水看起来依然不是经典的海洋蓝,但一样波涛滚滚,潮涌浪飞。一望无垠的滩涂上,地块正被一个个投资项目“瓜分”。据当地的同志介绍,这里正在建港口,小飞机制造项目已经落地,船艇俱乐部项目正在洽谈。老家三余也变成了陆海统筹战略下港产城一体的通州湾开发区。如火如荼、日新月异。

回到旧镇区的老屋,昔日的平房早已是耸立在右岸的两层小楼。这座小楼,是母亲带着我们临时起意建成的,本来只是想把旧平房翻新一下,后来干脆一步到位。这是一位一个人拉扯4个子女成才的母亲的骄傲,也是我们姐弟4个共同的自豪。

再次回到幼时屋后的那条河,总能想起河上的大船装着比自己还高的一只只棉花包,装着元麦的粮食包,川流不息。父母、邻居,都简单地直呼它“大河”。那时和弟弟总也搞不明白,父母亲说河水流向的是大海,那大海又通向哪里呢?现在明了了,是世界各地。

2019年2月9日(正月初四),作者携母亲回三余老家与亲戚合影(黄正平 提供)

老街、老屋、河边、树旁,承载了幼时太多的记忆,家族的历史,几代人的沧桑时光。孩子们在小辈微信群里说,这座老屋有他们共同的记忆。是啊,屋前、屋后,巷子口、水阶上,拥有那么多童年的有趣故事,镌刻在各自的脑海里。

两个姐姐在南通工作后,又调往南京。2021年母亲也去世了,虽然我与弟弟都同在南通生活,但回老房子的时间少了许多,不是不想,而是似乎已没有那么必要。然而,关于老家的回忆和幼年的记忆,却浓烈了许多。

2023年早秋时节,二姐从南京回来,我们又一次结伴来到老家。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后来干脆下起了不小的雨。一天三变,恰如我那一天的心情。

趁二姐与老邻居聊天的当口,我快步走上北洋桥,再看看小时候在桥面乘凉的地方。团结河上的这座桥,连贯了桥北与桥南,桥南是镇中心,桥北再向东一段就是我上小学、中学的地方。站在桥的中段,一旁是简单的铁栏杆。小时候,太阳一落山我就与弟弟带着凉席来桥上占乘凉的地儿。河水急急地从桥下流过,吹来凉爽的晚风。

这座桥,是我们镇上孩子的集体记忆。连表妹也说:下了桥、抄小路,到你家的河边小道也几次来到过我的梦里……

乡愁啊,是耸立的山,是流淌的河。它让我们回到过去,回到充满乡愁的那条河。

那是童年的记忆地,是理想的憧憬处。

我从小就在水边长大,对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所以多年后再次选择新居,我一定要选一处邻水的住所,也好让母亲继续享受亲水而居的惬意和舒适。2008年,我如愿以偿,乔迁新居,又住到了河边,就像小时候在老家一样。只是老家的河在屋后,新居的河在屋前。

一早,拉开窗帘,让温暖的阳光射进屋子。透过窗户远望五山,高高的紫琅山就耸立在自己的视野里,毓秀葱郁,宽阔的“海港引河”从脚下缓缓流过,极目四野,天地豁然。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是婉转灵动的,一座城市也因为有了水的环绕和加持,而有了生机蓬勃的气质,眼前的河流,虽不是很宽,但是源自青藏高原的水流,以怒涛狂波的气概,一路奔涌翻腾,东流入海,也使得“海港引河”这条小小的支流,拥有了大河的气魄、胸襟、涵养和包容。河上往来吞吐的船只,两岸茂盛勃发的树木,河边垂钓散步的人们,无不诉说着居水一方的闲适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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濠河(黄正平 提供)

居水一方,我是幸运的。远山为邻,长河作伴。悠长的船笛声为我拉上夜晚的幕布,轻快的鸟鸣为我揭开清晨的窗纱,山影绰绰,江水绵绵,夹柳葱葱,鸟鸣啾啾。似乎有了高山,再环以曲水,环境便立马变得悠远而空灵,让人顿觉心旷神怡,胸襟豁然。

我不喜欢去绿地散步,河畔才是我的最爱。我享受着这条河带给我的欣喜,与她日夜相依、相伴,走在东流的水旁,也走在流逝的时光里。

昨夜思念起自己的过往,祖籍地、出生地、成长地、工作地,祖宅、老屋、新居,竟极其巧合地都与水有关。人生如行旅,倘若能一直与水为邻,傍水而居,应是很惬意的。

老子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是最美丽的存在,要不然也不会有“文化如水、亲情似水、上善若水”这么多的用来比喻的丰富词语。

江海地区,团结河、濠河、海港引河,一条条河流伴随了我生命的不同岁月。年轻时意气风发,为梦想而自顾自地向前冲,完全没有在意身边一闪而过的美景。现在年龄大了,便尤其珍惜周围的一切,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从江海走来,依河畔而居,水泽润了我的心田,给我以安居,以归属,也给了我岁月的柔情和生活的温暖。

水是南通这座城市的骄傲,也是打开这座千年古城的一把金钥匙。江海河交会地,水是这方天地的壮观气象。

人生如水,沧桑岁月中蕴藏着一份行云流水的情怀。滨水而居,以水为伴,长江入海口的近代名城南通,以亲水又乐山聚焦世人的目光,以水的豪情,水的柔美润泽着栖息在此的700多万人口,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我嘱咐远在他方的亲友,走得再远,也不要忘掉长江边、黄海岸,还有水流清清的濠河,那是你们永远的家园。

(作者简介:黄正平,江苏商贸职业学院特聘教授,张謇商业与经济思想研究中心主任,张謇企业家学院特聘研究员,国家记忆与国际和平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中共南通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