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灿弘 | 金陵凤凰台文学景观的构建与发展
古代的“台”是供观赏眺望的高层建筑,历代文人雅士常有“登高而赋”的习尚,各种景观楼台便成为他们登临抒怀的最佳场所,与之相关的文学题咏也给亭台楼阁赋予了丰富的文学内涵,留下了深厚的历史记忆。文学地理学认为“文学景观一方面以自然景观或人文景观为依托,一方面又赋予这些景观以新的人文意义和新的美学价值,从而提高了这些景观的知名度和影响力”[1],南京的古迹凤凰台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凤凰台是六朝建康登览胜地,因李白一首《登金陵凤凰台》而名声大振,一跃成为“六朝古迹中题咏最多者”[2]。台上的建筑虽然在元代就几乎湮灭,但由于李白之诗,其在实体景观消失后仍然得以成为虚拟文学景观,继续被无数文人题咏,逐渐成为后人追怀金陵遗事的文学符号。
一、“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凰台景观的初步建构
《说文解字》中有言:“凤,神鸟也……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凤凰为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用来象征祥瑞,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元素。看到凤凰,则天下安宁,自春秋时期,人们便无比崇拜凤凰。《淮南子》中亦云:“凤凰之翔,至德也。”自古,人们就认为凤凰只出现在圣明之主统治下的国度,凤凰的出现是歌颂帝王仁德、太平之治的祥瑞。到了汉代,各地高筑凤凰台,蔚然成风。有了凤凰台,种植梧桐,修筑庙宇,就可以引来凤凰,保佑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咸阳、鄂州、聊城、邯郸等地都还保留凤凰台遗址。而关于金陵凤凰台相关的最早记录出自《宋书·符瑞志》记载:
文帝元嘉十四年(437)三月丙申,大鸟二集秣陵民王顗园中李树上,大如孔雀,头足小高,毛羽鲜明,文采五色,声音谐从,众鸟如山鸡者随之,如行三十步顷,东南飞去。扬州刺史彭城王义康以闻。改鸟所集永昌里曰凤皇里。

清陈作霖《凤麓小志》中的凤凰台图
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统治的元嘉年间,是南朝社会经济的繁华时期,史称“元嘉之治”,当时的彭城王刘义康认为此大鸟就是凤凰,特改地名以宣扬这一太平祥瑞。而金陵凤凰台具体是何时修建,其实有两种说法。第一种主张修建于元嘉年间,如现存最早正式提到起台一事的文献,北宋《太平寰宇记》云:“凤台山,在县北一里,周回连三井冈,迤逦至死马涧。宋元嘉十六年,有三鸟翔集此山,状如孔雀,文彩五色,音声谐和,众鸟群集,仍置凤凰里,起台于山,号为凤台山。”据此可知,至少在南朝宋元嘉十六年(439)凤凰台就已经出现了。此外,诸如南宋《景定建康志》、元代《至正金陵新志》等地方志,以及清代考证凤台山一带地理风土的《凤麓小志》皆从此说。
第二种说法,认为凤凰台应该初建于东晋升平年间,此说法最早出现于唐代高僧道世所撰《法苑珠林》,其中云:“晋白塔寺在秣陵三井里。晋升平中,有凤皇集此地,因名其处为凤皇台。至宋升明二年,齐太祖起造。”南京建康府知府马光祖《重修凤凰台记》中亦称其在寻访凤凰台侧保宁寺时发现“寺之淳熙壁记乃谓晋升平已有台”[3],“升平”为晋穆帝年号(357—361),如依照此说,则金陵凤凰台的建立比《宋书》所记还要再早八十余年,马光祖提到的“淳熙壁记”很可能就是根据《法苑珠林》所写。宋元以来一些方志资料,如《景定建康志》《至正金陵新志》等书在提及凤凰台时,虽然主要引用《宋书·符瑞志》的记载,但都会在注中记载《法苑珠林》的说法,可见此说也很有影响。但据学者邱敏《〈法苑珠林〉记事之误与凤凰台起因之辨》一文的考证,晋升平年间并无筑凤凰台的记载,《法苑珠林》的记载很有可能是混淆了史料的结果。综合而言,凤凰台修建于南朝宋元嘉年间的记载是比较可靠的。
就凤凰台的具体形制与附属建筑而言,从金陵凤凰台见于记载开始,相关描述便十分模糊。最早的相关记录《宋书·符瑞志》中只提到了更名“凤皇里”一事。但据上文所引《太平寰宇记》记载,在南朝时期应该已经有了凤凰台的建筑。又如《六朝事迹编类》也记载“宋元嘉中,凤凰集于是山,乃筑台于山椒,以旌嘉瑞”。此外,南宋《景定建康志》又曾补记:“乃置凤凰里,起台于山,因以为名。又案:《宫苑记》:‘凤凰楼在凤台山上,宋元嘉中筑,有凤凰集,以为名。’”通过这些记载可知,南朝时在凤台山的平旷台地上修筑了凤凰台,应还有座凤凰楼作为其附属建筑。此凤凰楼,具体形制虽不明,但至唐代应仍然存在。如李白登上紧邻凤凰台的瓦官阁时所写《登瓦官阁》诗有云:“门余阊阖字,楼识凤凰名”[4],《月夜金陵怀古》中也有“台倾鳷鹊观,宫没凤凰楼”[4]。
虽然金陵凤凰台早在刘宋时期就已建成,但在数百年间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李白于此处登临,并写下著名的《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4]
首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化用凤凰台得名之事典,李白在这里首先点出引来凤凰的元嘉时代早已经远去,见证金陵繁华的六朝也已远去了,只剩下滔滔江水依旧奔流不息,抒发出繁华易逝,盛时难在,唯有山水长存的无限感慨。颔联“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借着感慨将怀古哲思融入诗中,金陵是六朝古都,这里有着繁荣的昔日,三国吴都的巍峨宫殿,晋代王谢豪门的冠盖车马,李白登台时仿佛都历历在目、若隐若现,但事实上这些种种却早已不存在了,只有蓬草离离、荒坟累累而已,况且唐代金陵的地位也已大不如前,繁荣的往日与凄凉的当下在诗人敏感的心里自然引起关于盛衰兴亡的思考。
正如宋人吴渊所言:“夫金陵六朝旧都,故其形势周遭回环,其江山雄伟壮丽,非偏州小垒可望万分一。前人登览之地,如赏心,如凤凰,如雨华,如青溪,皆最佳处。”[5]凤凰台由于地势高耸,而为金陵城南俯瞰观览之胜处。所以李白也并没有一直沉浸在对历史的凭吊之中,而是抽出思绪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大好河山,“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三山亦为地点,据《景定建康志》载:“其山积石森郁,滨于大江,三峰并列,南北相连,故号三山。”又据陆游《入蜀记》所记:“三山自石头及凤凰台望之,杳杳有无中耳”[6],陆游所说“杳杳有无中”,恰好为若隐若现的“三山半落”做了最好的注脚。白鹭洲,就是石头城外长江中一长形沙洲,《太平御览》引南朝山谦之《丹阳记》曰:“白鹭洲在县西三里,隔江中心。南边新林浦,西边白鹭洲。洲上多聚白鹭,因名之。”[7]三峰并列,矗立在缥缈的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好似落在了青天之外;秦淮河西入长江,被白鹭洲横截,江水一分为二,形成两条河流,绕曲中分。恢阔的景象将李白从历史的遐想中拉回现实。最后,李白站在六朝时的帝都金陵,顺着远方胜景,试图眺望当时的权力中心,也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都城长安。但“总为浮云能蔽日”,而“长安不见使人愁”。于是,在悠悠浮云之下,他抒发着壮志不遇之愁。
李白在金陵凤凰台上吊古伤今,将六朝兴亡之历史、江水奔流之胜景、哀怨忧愁之情感熔于一炉,吸引了后世无数文人前来追慕。
二、“长安今日更堪哀”:宋代凤凰台书写的发展
自唐代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以后,凤凰台名声大噪,尤其到了宋代,官方曾多次重修凤凰台,据马光祖《重修凤凰台记》记载:
我朝祥符间,又尝著亭于斯。斯楼斯亭,咸以凤字。星移境换,凤去台空,于是芜没于屯烟戍火之场矣。今台盖唐布政台也,后世因以存古焉。[3]
可见宋代时,凤凰台上南朝所建台与楼皆不存,只剩下唐代在凤凰台附近修建的一座布政台,如五代时宋齐丘《陪游凤凰台献诗》就有云“上有布政台,八顾背城郭。”[8]到凤凰台游览者多以此作为凤凰台凭吊。北宋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曾经在凤凰台上修筑过凤凰亭,但后又毁于战火。同时,原属凤凰台的部分地域也渐渐并入了附近的保宁寺中,如周邦彦《凤凰台》中就写到“危台飘尽碧梧花,胜地凄凉属梵家”[2]。
北宋时,诗人郭祥正登凤凰台作诗,《娱书堂诗话》记载其创作情景:“郭功甫尝与王荆公登金陵凤凰台,追次李太白韵,援笔立成,一座尽倾。”[1]正是以步韵之作遥寄对李白的敬仰,诗云:
高台不见凤凰游,浩浩长江入海流。
舞罢青蛾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丘。
风摇落日催行棹,潮卷新沙换故洲。
结绮临春无处觅,年年荒草向人愁。[9]
郭祥正不仅在形式上步和李白原韵,更在诗意上延续了李白的情感基调。同李白一样,郭祥正将凤凰台既视为历史遗迹,亦作为自然观照的载体,以“高台不见凤凰游”承袭“凤去台空”的起兴手法,又从“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中继续生发,在远眺中抒发深沉的历史悲情。《娱书堂诗话》亦言:“白句人能诵之,郭诗罕有记者,今俱纪之。”[1]不仅点出白诗的广为流传,也暗示了像郭祥正这样的次韵之作,正是因李白原作的经典地位而生,凤凰台亦因其诗而声名愈显。可以说,正是堪称经典的诗作本身,以及作者李白巨大的名人效应,开启了金陵凤凰台从人文景观脱胎为文学景观的道路。
进入南宋,据陆游《入蜀记》记载,其曾在乾道六年(1170)寻访凤凰台,发现凤凰台的遗址竟成了贮备盔甲兵器等物资的仓库[6]。但后人在凤凰台旧址上建有揽辉亭,陆游言其“颇为宏壮”,其上还刻有宋齐丘之诗。又《景定建康志》记载:“淳熙中,留守范公成大重建,更榜曰凤凰台,开庆元年倪总领垕重建,马大使光袓作记。”淳熙八年到十年(1181—1183),范成大任建康知府,任上曾重修凤凰台,而后开庆元年(1259)总领倪垕再次重建凤凰台。可以看出,虽然凤凰台屡遭兵火,但在官府的接力保护下,在宋代仍作为实体景观长期存在。尤其是南宋,两次重修凤凰台,而南宋也正是凤凰台的第一个书写高峰。
南宋时期有超过38位作者曾写过以凤凰台为主题的作品,用不同体裁、多种角度书写了凤凰台。不少作品延续了李白诗作的主题基调,通过凤凰台自身的衰败与其承载的六朝怀古意蕴,建构起“金陵怀古”的情感内涵,如杨万里《登凤凰台》:“千年百尺凤凰台,送尽潮回凤不回。白鹭北头江草合,乌衣西面杏花开。龙蟠虎踞山川在,古往今来鼓角哀。只有谪仙留句处,春风掌管拂蛛煤。”[10]延续了李白诗歌的怀古基调,杨万里登临凤凰台,“谪仙留句处”还在,而李白早已故去,空余春风抚摸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用李白登临的前事与凤凰台的现状更加渲染了世事沧桑变换的悲凉氛围。
同时,南宋文人也没有止步于追和诗仙李白,纷纷借由自身登临实感,为凤凰台赋予了新的文学意蕴。宋廷南迁,建康地处南北争战前线,确定为陪都后,地位进一步提升,所谓“东南形势,莫重于建康,实为中兴根本”[2],自然让登临此地的文人们不禁抽离李白诗作怀古的基调,将目光投向现实,感慨国家命运浮沉。李白诗中为凤凰台所建立的浮云蔽日、江河日下的意绪与“长安”意象也在南宋的特殊时局下被文人们所彰显。如项安世《凤凰台》:
凤凰何处不归来,哀草斜阳只废台。
欲唤谪仙歌一曲,长安今日更堪哀。[11]
李白诗歌末尾的“长安不见使人愁”原本就暗含对时局的关注,而南宋文人们面临的时局,则是李白诗中的长安早已沦于金人之手,所以“长安”意象也被南宋文人赋予了北望中原意图收复以及感伤家国的意蕴。周师成《凤凰台》“望断长安日,悬知属意深”[2]、徐棫翁《凤凰台二首》“纵无丹凤重来此,且障长安落日中”[2]、王渭卿《凤凰台》“不见长安豪杰恨,诸公忍读谪仙诗”[2]等诗作皆有相似内涵。
虽然大多数以凤凰台为题的怀古诗词总是依靠塑造萧瑟颓废的意境来抒发作者强烈的感伤思绪,但也有作品赋予了前代意象新的情味价值,不落古人窠臼而自铸新境,如刘一止《踏莎行·游凤凰台》:
二水中分,三山半落。风云气象通寥廓。少年怀古有新诗,清愁不是伤春作。
六代豪华,一时燕乐。从教雨打风吹却。与君携酒近阑干,月明满地天无幕。[2]
作品一改李白诗“愁”的情境,提炼出了全新“风云气象通寥廓”意境,虽然依旧带有此类作品常见的清愁意绪,却没有陷入颓废哀怨,反而以旷达畅怀的情感营造,在金陵怀古作品中别具一格。同时,随着历史的层叠,新的历史记忆也在凤凰台的怀古诗作中出现,如刘克庄《凤凰台晚眺》诗末就点出“小儒记得隆兴事,闲对山僧说魏公”[2]的登临实况,涵盖了南宋初年张浚北伐的旧事,为凤凰台见证的史实又添上一笔。
还有黄度《凤凰台》:
江淮表里拱神州,底事干戈不肯休。
试上凤凰台上望,定山尽处是瓜洲。[2]
上文所言,南宋国事的危机让文人们登临凤凰台时不得不抽离出怀古的基调,直面现实。诗人登上凤凰台,放眼所及,便不再是金陵美景与六朝旧迹,而是前线的干戈与不远处的江防要地瓜洲渡。相似的还有罗必元《凤凰台》“振衣快上凤凰游,极目中原泪欲流。”[2]在诗人笔下,凤凰台成为南宋士人北望中原发愤抒情的一个地标。
此外,又如刘过《题凤凰台》,全诗气势雄壮,把身世之叹,结合在登临之中,全无前人诗意:
公子飘然有俊才,此台翻觉在尘埃。
江淮浩渺洲渚没,凤鸟寂寥鸿雁来。
时事不言惟拄笏,书生无用且衔杯。
生平自厌胸中窄,万里霜天一日开。[12]
由中原不见,引出家国之怨,引出自己流落不偶,通篇充满牢骚,却又慷爽高昂、豪宕激越,充分表达了诗人不甘落寞、勇于进取的雄心壮志。正是这不可扼灭的志向,驱使他终身为恢复中原而奋斗。此外如王遂《中秋饮凤凰台上》、曾几《凤凰台》等诗作,亦全不用古人诗意,纯写登台景色,抒发一己之情感,展现了传统的士不遇、隐逸等题材。
可以看出,经过宋代人的书写,凤凰台完成了从人文景观向文学景观的蜕变,不少文人沿着李白诗作奠定的怀古主题继续书写,而李白本人也变成了凤凰台文学景观的一部分。同时,由于凤凰台在宋代作为一个实体景观得以继续存在,凤凰台相关主题也在文人们的不断登临和题咏之中突破了李白诗作的题咏基调,赋予了凤凰台深刻、富有时代特征的人文关怀,其中如“长安”意象和南宋国情的呼应,正是文学景观在被不断重写、改写中被后代文人赋予的时代意义。作为标志性文学景观,反映了一代文人的内心世界。
三、“高吟谁似谪仙才”:宋后凤凰台书写的定型
宋朝之后,凤凰台的实体景观已经走向湮灭,位置屡经变动,实与南朝凤凰台关联不大。据清代〔乾隆〕《江宁县新志》与清代〔同治〕《上江两县志》记载,凤凰台原址当在今凤游寺、古瓦官寺、花露北岗一带。明代时,凤凰台成为徐达园亭,不再是文人们登高作赋的场所。明人佘翔《登凤凰台放歌》亦云“高台今属贵人家,白云一望空延伫”[13]。但与凤凰台实体景观的磨灭相反,相关题咏的数量则不减反增,形成了持续时间极长的文化现象。实际上,宋后文人对凤凰台的寻访和书写,已经脱离了凤凰台的物质实体而基于对金陵凤凰台的文化记忆,从而将凤凰台反向塑造成了一个虚拟的文学景观,使凤凰台蜕变为一个文化符号。

位于南京市秦淮区集庆路南侧的古瓦官寺(郑灿弘 提供)
元后南北版图趋于一统,感叹国势危亡的主题淡出视野。但凤凰台本身的衰败和前人赋予的怀古意蕴使得凤凰台反而因为朝代更迭而更具普泛意义,“李白”和“怀古”两大要素成为文人们不断创作的母题。元代白朴《沁园春·金陵凤凰台眺望》就全用李白诗意扩写:
独上遗台,目断清秋,凤兮不还。
怅吴宫幽径,埋深花草;晋时高冢,销尽衣冠。
横吹声沉,骑鲸人去,月满空江雁影寒。
登临处,且摩挲石刻,徙倚阑干。
青天半落三山,更白鹭洲横二水间。
问谁能心比,秋来水净?渐教身似,岭上云闲。
扰扰人生,纷纷世事,就里何常不强颜。
重回首,怕浮云蔽日,不见长安。[14]
词中涵盖了“吴宫花草”“晋时衣冠”“三山二水”“浮云蔽日”等李白诗中元素。元代时白鹭洲已与江岸相连,如仇远在《居游行寄费廷玉》中便感叹“凤皇非故台,不见白鹭洲”,故词中的“三山二水”已不可能是词人在凤凰台眺望的实景,可以见出李白诗作内容已经成为凤凰台书写的一种模式。
除了探访凤凰台遗迹从而写下作品,金陵凤凰台更是浸润于元明清文人的文化想象中。元人吴师道写下《十台怀古》,创制十台诗体,以台系史,以古台为线索勾连相关史事,使缥缈难言的历史故事立足于确实可靠的古迹,咏凤凰台就是此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其《十台怀古·凤皇台》:
金陵王气飞祥云,凤皇台上声和鸣。
凤来春风花冥冥,凤去秋风荒草生。
娇娥舞散高城暮,青山迥隔丹丘路。
斜阳门巷语乌衣,细雨汀洲飞白鹭。
江空天阔凤影遥,谪仙吟罢谁能招。
六朝宫阙烟萧萧,月明半夜人吹箫。[15]
诗中细数与凤凰台相关典故,从凤来建台到谪仙吟诗无不囊括,不仅如此,将原来属于陕西的凤凰台吹箫故事内容也融入其中,更加凸显出凤凰台文本化的倾向。这种现象的产生,很大程度应当归结于宋代之后凤凰台实体景观的湮灭,导致文人失去了可以亲身登临感受凤凰台实体景观的体验,使得文人们在书写凤凰台时不得不依靠前人的书写,而李白的经典化作用又使得文人们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模仿对象。同时,在对凤凰台景观的不断题写之中,诗仙李白和凤凰台早已经融为一体,共同成为文人书写的对象。这些文本中的文化记忆也帮助元明清文人在实体建筑景观消失的情况下,用文本重新筑起了一座想象中的“凤凰台”,早已不存在的金陵胜景“二水中分白鹭洲”也永远铭刻于凤凰台的文学景观中,与李白一起跨越了历史时空,填补了实体景观的空白,也成为今人认识凤凰台不可或缺的文化记忆。
南宋文人林希逸曾言:“凤凰台著名,以李翰林诗也。”[16]可以说,凤凰台因为诗歌题写而成为名胜,并且脱胎成为文学景观,李白也因为《登金陵凤凰台》在这名胜之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后来的诗人书写凤凰台,都会直接或间接地提到李白这篇诗作,并向他致敬。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已经在一定意义上“占有”了凤凰台,持续影响着人们对其的文学想象与审美体验,成为后人题咏凤凰台时无法回避的创作基准。
文学景观的生命力又在于丰富的阐释空间,在李白之后,南宋的书写者们又在时代的影响下赋予了凤凰台不同的文学意蕴,甚至改造了李白诗歌中的主题阐释,用以抒发恢复之志、士不遇情怀,反映了一代士人的内心世界。由此可见,“文学景观的意义是由不同的作家和读者在不同的时间所赋予、所累积的”[1]。随着南北一统的实现,凤凰台原有的“北望恢复”主题逐渐失去现实依托,其实体建筑也日渐倾颓。但与此同时,由于其深厚的怀古意蕴和李白诗作的追和情怀,凤凰台并未完全湮没于历史,反而在文学传统中获得了新生,被经典文本不断强化的文学记忆,使凤凰台在实体景观湮没于历史尘埃后,蜕变为虚拟文学景观而获得永恒的生命力,甚至成为咏诵金陵的经典文化符号。
(作者简介:郑灿弘,南京大学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与域外汉籍。)
栏目编辑:计欣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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