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得秋 :常州阳湖吕氏家族与吕思勉的科举经历、感悟
吕思勉,原名士勉,字诚之,江苏阳湖(今常州)人,近现代著名史学家。吕思勉出生于阳湖吕氏家族,这是一个传统的、以耕读为本的科举世家。吕思勉在家道中落之际睁眼看世界,接受传统科举教育的同时又不断汲取康梁思想,其学习及科举经历是观察晚清科举走向的一个重要标本,其对科举的感悟依旧值得今人借鉴。
常州阳湖吕氏家族
阳湖吕氏始迁祖吕成于明永乐年间自宜兴迁至阳湖,遂世居于此。吕思勉的九世祖吕宫,为清代首位江苏籍状元,官至宏文院大学士,自此家族昌盛,瓜瓞绵绵200余年。清人朱彭寿在《旧典备征》中评价阳湖吕氏家族“累代甲科(单一家人成进士逾三世以外而世系直接者)”“五子登科(五子皆中举)”,此外,阳湖吕氏还被誉为“五世登科(连续五代中举者)”“十榜传家(十次金榜皆有名者)”。
自吕思勉六世祖起,阳湖吕氏便以家训“勖尔子孙,懋德勉学,勤慎克俭,保世兹大”的字辈序列,意为鼓励自己的子孙在德行和学问上戮力前行,在生活和行为上勤俭慎独,家族才能经久不衰。吕氏一族世代谨遵家训,耕读以本,成为常州望族。终清一代,阳湖吕氏家族共走出10位进士,除了清初状元吕宫(顺治丁亥)外,按科年排序分别是吕瀶(乾隆甲戌)、吕尔昌(乾隆壬午)、吕荣光(乾隆壬辰)、吕子班(嘉庆壬戌)、吕振骐(道光丙戌)、吕佺孙(道光丙申)、吕倌孙(道光戊戌)、吕邦俊(咸丰己未)、吕懋光(光绪壬辰)。其中官职最高者为吕佺孙,官至福建巡抚。阳湖吕氏在嘉道年间达到鼎盛,仅“孙”字辈族人中举就达11人。然而近代以后,家族逐渐衰落,到了“懋”字辈仅有4人中举,“德”字辈仅1人,“勉”字辈则无一人中举。根据《江苏省通志稿·选举志》可知,吕懋光是家族最后一位进士,同时也是最后一位举人。阳湖吕氏虽然进士众多,但是除了状元吕宫外,其余九人皆没能进入朝堂中心。以“五世登科”的吕懋光一支为例,其高祖吕瀶为三甲进士,朝考后签分知县用,官至山西汾州府同知;曾祖吕尔禧为乾隆举人,终官至桐乡县知县;祖吕子班虽为二甲第四名进士,但是朝考成绩不佳,仅被安排做了户部云南司主事,终官至宁波府知府;吕懋光本人也是三甲进士,补直隶州知州。唯有吕懋光之父吕倌孙为二甲进士,朝考后改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通过散馆考授职翰林院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上书房行走。不过此后十余年并未平步青云,最终简放至广东韶州府任知府,没能重回朝堂。虽然无法入庙堂治国平天下,但吕氏族人始终恪守家训,对自己本职工作尽职尽责。吕尔禧任桐乡县知县期间,“渎通太湖,置巡船,选丁缉捕,盗贼屏迹”,卒后乡民“赴署门奠哭”。吕倌孙署雷琼道期间祷雨致疾,卒官后“囊橐萧索,吏民醵金送丧归”。吕思勉回忆自己幼年时,家庭生活陡然拮据,此时家中仍有良田二十余亩,租给佃户,然而其父却从不收租金,只减少自家支出。这都体现了吕氏族人勤政爱民,廉洁奉公的优良作风。此外在《清实录》中留下了一段方志中都无记载的家族轶事:吕子班在任宁波府知府期间,曾被御史赵光祖弹劾“办事颟顸,毫无振作,不能约束子弟”,此外还弹劾其强令鄞县官吏为自己儿子备办婚庆灯彩,并关押知县家人多日作为要挟。[1]道光帝特命吏部尚书朱士彦彻查此事。4个月后查清此为子虚乌有,吕子班之子并未在鄞县婚娶,而当地巡抚及道员也声明吕子班“口讷心明,办事勤慎,并无颟顸不能振作之处”,最终还本人一个清白。[2]吕子班育有五子先后中举,分别为佺孙、佶孙、倌孙、俻孙、俣孙,被誉为“五子登科”。
吕思勉曾在为过世父亲所撰《誉千府君行述》中提到过祖上四代的名讳,即高祖吕子珊、曾祖吕佑逊、祖吕懋先和父吕德骥。吕子珊原名瑾,嘉庆十五年(1810)举人,官至偃师县知县。吕佑逊,当作吕佑孙。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将其曾祖写作吕佑逊,按照“勖尔子孙,懋德勉学”排序,至少谱名应当作吕佑孙。实际上〔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和吕邦俊、吕懋光等人的齿录中也都作吕佑孙,并未见吕佑逊的记载。吕佑孙原名吕敏,道光二年(1822)举人,官至旌德县教谕。吕懋先,国学生,官至奉新县知县。吕德骥,廪膳生,官至江浦县教谕。教谕为明清时期县学学官,正八品,负责管理、教学、考核县学生员。
吕思勉的读书及科举经历
吕思勉生于光绪十年(1884),八岁即开始诵读《纲鉴正史约》,随后点读《纲鉴易知录》,又被父亲吕德骥要求读完《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等史书,从此对史学产生兴趣。十岁时开始读报,之后便倾心于梁启超的《时务报》,自此凡是梁氏著述无所不读。此外还阅读《瀛环志略》《海国图志》等书,开阔了视野。吕思勉十岁时,由于伯父朗山君(吕德峻)卒于他乡,吕德骥便将遗属接来照顾。此时吕氏家族早已没落,家庭人口陡增,更是无余钱延师教学,便由吕德骥亲自指导吕思勉学习。光绪二十五年(1899),吕思勉通过院试考试,入阳湖县学成为一名生员,时年十五岁。成为生员,意味着从民到士的身份转变,从此将步入科举入仕的道路。入学后,吕德骥更加鼓励吕思勉“要多读些书,不该兢兢于文字之末”。故此后又阅读了《通鉴》《续通鉴》《明纪》三本史书,能一日十四卷。光绪二十七年(1901)又开始对“经济之学”产生兴趣。
光绪二十八年(1902)秋,吕思勉初次来到南京江南贡院应壬寅恩正并科乡试[3]28,然而未能中举。次年,吕思勉再度参加癸卯恩科乡试。此次乡试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科乡试,吕思勉在日记中回忆道:
是年在场中,助人作文仍甚多,时同人多抱微恙也。计二场助文甫作二篇,叔源、调卿、诗舲、鲁青各一篇。又有史兹德者,文甫之族人也。以文甫之请,为作两篇,改削两篇。三场又为叔源、调卿、鲁青、兹德各作一篇。时文甫患恙最重,设非予允以相助,则二场即不敢入场矣。[3]30
清末科举改制,废八股的同时重视策论。乡会试头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一篇。吕思勉最信康梁之说,又常年读报,熟知各国时务,加上自幼熟读经学、史学著作,对于时务策和经义题自认为手到擒来,便不顾考场纪律,代做枪手。按《钦定科场条例》,考生“如有接谈、换卷、换号及入场后逾墙换卷、隔墙传递、代倩等弊,并从旁怂恿者,照例治罪”[4]。然而清末科举已沦为形式,即便考生偷偷夹带小抄作弊,搜检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乡试三场共耗时九天六夜,即每三天两夜一场,考完一场可以离开贡院回到寓所洗漱休憩,为下一场考试做准备。而吕思勉天生聪慧,自己完卷后还帮助他人答卷,甚至能提前交卷,交卷后不返寓所,而是前往茶肆观棋,丝毫无倦意。实际上,这一年乡试吕思勉仍未能中举。光绪三十一年(1905),吕思勉受邀前往常州私立溪山小学堂教学。同年科举废除,吕思勉的科举之路结束。
吕思勉对科举的感悟
吕思勉是否厌恶科举?吕思勉在科举改制前学习八股文,改制后又热衷于“经济学”,不仅如此,他十五岁便能考中秀才,两度参加江南乡试。然若说吕思勉是为了功名而参加科举,而他又有考场作弊、茶肆观棋的举动。从其著作《中国通史》中的一句话可以反映他对科举的态度:“然凡事偏重即有弊,何况科举之本身,本无足取呢?”[5]吕思勉认为清代太倚重科举从而导致其有弊无益。
首先科举制度导致见识短浅。吕思勉有言:“明清科举之弊,在于士子只会做几篇四书义,其余全是敷衍了事,等于不试。士子遂至一物不知。”清代科举考试实际上就是应试考试,清廷为了禁锢思想,大力出版《钦定四书文》《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等经学、史学著作,尤其是将《钦定四书文》设为科举考试文体的标准。士子为了获得功名只会钻研八股文字,而罔顾实学。吕思勉跟随父亲吕德骥移居江浦县时,当地人不知道日本在何处,也分不清德国和荷兰的区别。《马关条约》签订后,还流传台湾民众在刘永福的率领下大败日本军,李鸿章特意为日本军献上台湾地图等谣言。这些当地人“并非下层社会中人,有几个,还是读书明理的士子呢”。所以,吕思勉说:“这时候的人,真是除科举之学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的。”其次,科举无法选拔有用之才。吕思勉在《论基本国文》中说过:“科举的本意,原想借所考的文章,以看出应考人的学识,但到后来,往往做应举的文章,另成为一件事。并无学问的人,经过一定的学习,也可以做得出来。真有学问的人,如其未经学习,反而无从做起。”[3]16清代科举无论乡试、会试,其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便是八股文的格式及文理,即“清真雅正”,尤其是首场四书义。一方面是因为考卷过多,考官来不及细看,自然注重第一眼印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考官偷懒。乾嘉学派代表人物钱大昕曾有言:“乡会试虽分三场,实止一场,士子所诵习,主司所鉴别,不过四书文而已。”考官越来越重视首场四书义,考生自然将备考重心转移到四书题上。因此考生会通过各种奇形怪异的卷子,让考官关注自己。故吕思勉云:“所谓科举之士,大都固陋不堪,本其所见以论文,自然要有许多荒谬之论了。”如此士子,又怎能将其选拔出来,让他们在庙堂江湖之间治国平天下呢?尤其是到了晚清西学东渐、列强入侵之际,所学所考非所用,科举被废也是情理之中。
吕思勉对于八股取士的制度是持否定态度的,但这不代表吕思勉否定八股文体的价值,他厌恶的实际上是投机取巧,利用小聪明浑水摸鱼的士子,以及不懂时文、不会出题的考官。吕思勉留下的笔记如《残存日记》《论基本国文》等,其中不乏有描述科举考试时发生的荒唐事,其笔锋直指迂儒的考生和考官,但不曾有鄙薄八股的文字。吕思勉成为生员时,八股文尚未废止,一切考试的评判标准仍以八股为主。吕思勉经历了县试、府试、院试的考核,知道如何撰写一篇优秀的八股文,知晓八股文是能够写出好文章的客观事实。
八股文又称制艺、制义、时文、八比文,“有清科目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谓之制义”。作为明清科举应试文体,八股文的至公即代表着科举的至公。它不但契合了统治者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而且也较为充分地体现考试客观公正的原则。因为八股文有固定的文章结构和苛刻的作文方法,便于考官阅卷,[6]故而每一位士子都必须学习八股文的写作方式。吕思勉有言:“案八股文之难,难在其格式耳。然格式虽难,亦有其理,文理通者学之,至迟一岁,必能之矣。”只要对经史有足够认识,并练习书写格式,就能写出不俗的八股文。如收录于《钦定四书文》中王鏊所作《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其意脉一贯到底,上下融合,是高品位八股文中的典型,并曾出现在高中语文教材中。吕思勉谈及光绪二十五年(1899)武进县县试中,曾以《孟子》中“教以人伦”为题,结果一考生在八股文中以“父子聚麀”作反笔起讲,真堪天下之大噱。吕思勉评价道:“因其于事理未通,遂至闹出种种笑柄矣。”
考生文理不通是八股弊病之一,考官胡乱出题则是导致烂文频出的根本原因。清末探花商衍鎏说:“(八股文)题目仅限《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书内,几无不为习见之题,其弊至于互相蹈袭,不得不避熟就生。”[7]所以考官出题也是千奇百怪。如将一个虚词,或者一个人名作为题目,结果考生只能作一个无话可说,却强行要说的文章。吕思勉回忆自己曾见过题目“必先”,这是一道截上下题,取自《孟子》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必先”一词本无实意,又如何答题?吕思勉深知清末八股之弊病在于不真实,在于考官无题可出,考生无解可答,故而考场上无法作出优秀的八股文。
江苏地区自明清以来便是科举大省,家族通过科举走向巅峰的事例数不胜数。阳湖吕氏家族作为常州著名的望族,其家族事迹及人物传记屡屡出现在〔康熙〕《常州府志》、〔光绪〕《武进阳湖县志》等地方志中,为后世所称赞。吕思勉生于家族衰退之际,但终不忘懋德勉学的家训,不痴迷于科举之途,而是凭借祖父辈言传的教诲及自身的努力,在近代历史学界留下了光辉的印记。
(作者简介:严得秋,南京中国科举博物馆文博馆员。)
栏目编辑:王魁诗
参考文献
[1] 宣宗成皇帝实录:卷292 道光十六年十二月[M].北京:中华书局,2008:39435.
[2] 宣宗成皇帝实录:卷296 道光十七年四月[M].北京:中华书局,2008:39517.
[3] 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M].上海:上海书店,1992.
[4] 钦定科场条例:卷29 关防 场规[M].长沙:岳麓书社,2019:497.
[5] 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M].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92.
[6] 刘海峰,李兵.中国科举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21:412-413.
[7] 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