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乌衣巷,半部六朝史
秦淮河畔,有一条叫做乌衣巷的古道,乌衣巷不远处还有一座名叫朱雀桥的石拱桥,这正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前夕阳斜”的诗词名句中提到的古地名。
朱雀桥,图源:南京发布
李香君故居、棋峰试馆、傅尧成故居……从南京钞库街一路往南,夹杂在民居里的几座明清建筑,透露出些微的历史感。这片土地的历史,比我们想象的要更长。南宋人认为,从钞库街到膺福街这一带,正是六朝乌衣巷故址。但六朝旧事,漫随流水。现在,这里已找不到一星半点当年的遗痕。如今,居民们时常三三两两聚在巷子口,或谈论着每一天的柴米油盐,或唠叨着日复一日的庸常家事,唯有从路边立着的石碑上才知道1600年前的这里,曾是东晋显赫一时的王谢府邸。
图源:秦淮发布
乌衣巷,原为东吴禁军驻扎地,因官兵身着黑衣而得名。晋室南渡,王、谢择居于此,王导、王羲之、谢玄、谢灵运、谢道韫,都曾在这一片土地上停留、居住。
20世纪末,文德桥旁辟出王导谢安纪念馆,馆后短巷被命名为“乌衣巷”,以供世人凭吊如梦六朝。走进巷子,一眼就能看到木板上写着的“东床快婿”“凤毛麟角”,墙上摹刻了王羲之的书法、谢灵运的诗作,这些都在告诉我们,从这里孕育出影响至今的诗书风流。
王导谢安纪念馆
乌衣巷里流淌着的不光有诗书风流,还暗藏着凶险与黑暗。
“王与马,共天下”,当时人以此来说明王导家族非一般的地位。但他们都忘了王氏家族为稳固朝堂呕心沥血。
南渡之初,当别的北方士族还忙着新亭对泣、顾影自怜,王导及家族已开始学习吴语了。高僧支道林嘲笑他们就像“一群白颈鸟,只听到哑哑的叫唤声”,笨拙好笑。
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王导这个外来户,为搞好与江东士族的关系,时刻要屈尊降贵,放下架子。他主动向陆玩提出缔结儿女亲家,但陆玩以一句“薰莸不同器”断然拒绝。薰为香草,莸为臭草。骂人的唾沫星子都喷到脸上,王导也只能全盘承受、和血吞下。
王导
宋明帝病危之际,担心外戚权重,赐毒酒给重臣王彧:“朕不谓卿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与卿周旋,欲全卿门户,故有此处分。”无耻又坦荡。时王彧正与客弈棋,棋罢,举起毒酒,对客人说:“此酒不可相劝。”饮药而卒。
王谢家族到底在乌衣巷扎下根来。不管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悲喜剧,王谢子弟都珍惜这块土地。当桓玄攻入建康,蛮横地要征用乌衣巷为兵营之时,谢混才会据理力争,虎口夺食,保住了它。
历经沧桑巨变之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一抹斜阳撒在青灰色的瓦檐上,抖落满地璀璨,一如幽然脱俗的晋时花木。
秦淮水畔,是能品读到当年的魏晋遗风的。人们常说,南京人身上氤氲着一股"烟水气",看淡了世事沉浮和命运起落,将庸常岁月里的琐碎与纠葛过成了豁达与潇洒的人生。有人说,这是南京人的“魏晋遗风”。是啊,想当年,魏晋人的骨子里时常散发出一股真性情,他们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是最接近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士”的性格的。
穿越过历史烟云,可见潇洒的魏晋人常常在幽幽林泉下把酒吟歌,那些散淡的日子如同琴弦,拨动的都是轻音,一点一点隐于风里。建安七子如此,竹林七贤亦如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莫不如此。当那曲《广陵散》烟消云散,成为一个渺远的梦境后,一个时代亦渐行渐远了。然而,美妙灿烂的文章和超凡脱俗的精神却在已然泛黄的历史册页里深深地镌刻下来了。
图源:南京日报
与其说王导是政治家,毋宁说他是风雅名士。王导本质上是魏晋士人的遗族,他的理想更多的是在个人修养方面,他似乎更希望过一种超然脱俗的艺术化的生活倡导和治理国家。王导是王羲之的叔父,擅长行草,《书断》称他的书法“风棱载蓄,高致有余,类贾勇之武士,等相惊之戏鱼”。人们常说,字如其人,身为大将军的王导本就是一个兼有勇武与风雅的高尚之士。
王导的志趣亦引领和影响着家族的后人。王氏家族门庭显赫,人才辈出。当时,太傅郗鉴希望从王家遴选一个年轻人做自己的女婿,王导居然满口答应,于是领着太傅来到家中。太傅一进门,便看到竹席袒胸露腹平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竟顿生欢喜:做人就该这般坦荡,不遮不掩,心底无私。亲事便当即拍板定了下来。这个袒胸露腹的年轻人,便是日后名声赫赫的王羲之。
王羲之,以及他的胞弟王珣、儿子王献之都是东晋大名鼎鼎的顶流书法家。正是在这乌衣巷,三王分别写就了《快时晴帖》、《伯远帖》以及《鸭头凡帖》。清朝的乾隆皇帝经常在养心殿暖阁阅读这三部法帖,称它们为“三件稀世珍宝”,于是为暖阁起名为“三稀堂”。从此,这三部法帖也就合称为《三稀堂法帖》而流传于世了。
《三稀堂法帖》
乌衣巷的另一位主人公谢安,为后代文人所仰慕。唐朝诗人李白更是将其作为自己追慕的偶像,把酒挥毫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尽胡沙。”
谢安,出生于江南,四岁时便聪颖多智,少年时已有很大的名声,连王导都对他有所耳闻。江南士族对谢安寄予了很大希望,当时人们常说:“安石(谢安的字)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然而青年谢安对仕途竟毫无兴趣,尽管多次接到举荐信,他却仍然每天与王羲之、许询、孙绰等名士畅谈玄理,游赏山水。直到胞弟谢万在军事上的指挥失误导致被革职,谢安才为了家族的兴旺,从山水之间走进了庙堂之上。
谢安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戟隔花窗”,这是前人对乌衣巷内谢家府邸的描述,朴实而不失雅趣。静处院内竹枝下,做遁于红尘的隐士,白云为伴,山水为邻,不求功名,飘然忘尘,这便是谢安独特的人格魅力。清风明月间,他汲取的是山水的灵气;红尘人烟里,他滋润的是洒脱超然的人生。
及至淝水之战,前秦王符坚统兵百万,挥师南下,以“投鞭断流”的气概直逼长江北岸,眼见东晋王朝危在旦夕,天下苍生皆望谢安。而乌衣巷内,一壶清茗,一盘残棋,魏晋士子的风流儒雅一举击溃了前秦大军;八公山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代枭雄符坚惊惶之中大败而归,给后世留下了千古笑谈。
肥水之战 | 图源百度百科
王谢的人生,是文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典范,能成就一番功业,亦能不失自己的真性情;能在艰险中匡扶国家,亦能不行卑躬屈膝之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在南京人的生活中,仿佛还能寻觅到1600年前王谢之遗风。而那种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大度淡定之气,依然伴随着秦淮河的流水荡漾流淌到今朝。
是的,在漫长的历史记忆里,王谢,仿佛成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在东晋金陵特殊的历史风景中,他们把酒临风站在秦淮水畔,站成了一组永不褪色的雕塑。
朱雀桥边,花开花谢,乌衣巷内,燕去燕来。
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风流飘逸的魏晋遗风,留给后人的是一种坚守自我的操守,面对外界的纷争与个人的进退沉浮,全然保持着置之度外的心态。
我相信,刘禹锡大约早就读懂了南京的乌衣巷,他在贞观元年的政治革新中遭到贬谪,失意之中漫游古秦淮,以一首酣畅淋漓的千古名篇,诠释了王谢遗风的真谛。
风华绝代与苍茫衰老紧挨着,所幸乌衣巷、朱雀桥,这些地名还在,这些故事还在,这些老旧斑驳的遗迹还在,倒是越城早已不见了踪影。或许不会有人记得,王导与谢安的身后站着范蠡,建康城的身后耸立着越城,人们关注的是显赫与荣光,对于已然消散的过往,谁还愿意花心思去聆听呢?恰如谢安淝水之战时未下完的那盘残棋,胜负与得失已无人再去关注。
是的,显赫也好,黯然也罢,乌衣巷口夕阳斜照下的野草花,依旧在默默地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旧时光。
作者:李泳,文化学者。历任江苏省工程师学会理事、江苏省铁道学会副秘书长。系江苏省作协、中国铁路作协会员。曾获第七届全国铁路文学奖。著有《永恒的牵引》一书,被国内多家图书馆典藏。
朗 读:杨旭,南京机关作协会员,南京市朗协会员,“医联杯”全国基层卫生主持人大赛银话筒奖,中国基层医生好声音大赛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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