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灿:对联与南京 | 江苏方志大讲堂回顾
本次讲座从对联艺术的历史溯源讲起,确认南京悠久深厚的对联文学传统。然后谈到南京文人有写对联的传统,并选取若干南京名联进行赏析。对联的美学基础奠基于六朝古都南京,那么可以说,对联是“六朝文学之子”,也可以说,这是南京作为文学之都,对中国文学非常重要的一个贡献。
对联是极具中国民族文化特色的文艺形式
对联用途广泛,驻足国内的寻常巷陌,或是漫步全球的“China Town”,一副副对联总能不经意间映入眼帘。这种文艺形式,早已超越地域界限,成为流淌在中华文化血脉里的独特符号。
对联是一种雅俗共赏的文艺形式,有多种媒介形式,既能贴在农家小院的木门上迎新纳福,也能刻在古刹庙宇的石柱上镇场点睛;可以是文人墨客书房里的抒怀之作,也能是公园长廊中供路人品咂的风景。它的载体不拘一格——宣纸、木板、青石板等,只要有笔墨镌刻之处,便能生根发芽。这种“上得厅堂,下得街巷”的特质,让它成了最接地气的文化使者,雅者见其韵,俗者懂其趣。
对联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不仅融合了中国文学里的诗文和声律艺术,还融合了中国艺术里的书法艺术、建筑艺术、园林景观设计艺术。这让对联成为“多面手”,诗的意境、词的凝练、书法的风骨,甚至连建筑的对称美、园林的留白意,都能在一副好联里找到影子。
从文化内核来说,对联更像一面镜子。对联里蕴含着中国人的人生观、哲学观、审美观、历史观。去朋友家做客,客厅或书房悬挂的对联,三言两语就把主人的性情志向说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我们总对对联情有独钟?因为它是从视觉上、听觉上、感觉上都能够体现中国文化特色的文艺形式,在不经意间打动你······
视觉上,上下联像一对工整的“孪生兄弟”,形式整齐,字数相等,但意思上面是相反相成的。听觉上,它是自带韵律的“小诗”。平仄交替间,读起来朗朗上口,像清泉流过石涧,自带节奏感。感觉上,它最懂“对立统一”的美,富有内在的审美张力。两句看似各说各话,合在一起却成了完整的意境。
一副对联,纸短情长。它贴着生活的温度,藏着文化的密码,无论你懂不懂格律,只要看见那上下联的对称,听见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莫名的亲近——那是刻在基因里的文化共鸣。
南京的对联:一贴一挂都是生活的诗意
南京这座城,藏着太多故事。作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还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之都”,它和对联这个有故事的文艺形式的缘分,早就融在街巷砖瓦里。
要说对联,先得提它的老名字——“楹联”。为什么叫这名?楹指房子的柱子,早期的对联,都是提笔写好贴在房子的楹柱上,所以对联也叫做楹联、楹贴。从前南京的老宅院,堂前立着雕花石柱,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一贴,宅子瞬间就有了精气神。
现在,虽然新式楼房少见大柱子,但对联的影子哪儿都能找着。春节就得贴“春联”,家家户户门上、电梯旁,红通通的“春联”一挂,年味儿立马就浓了。不光是过年,南京人的生活里,对联总在恰当的时候出现。长辈做寿,客厅里挂副“寿联”,“松鹤延年”的祝福藏在字里;新人结婚,红绸裹着的“喜联”(也叫婚联)贴在门楣,满纸都是“百年好合”的甜;哪家店铺开张、新楼落成,“庆贺联”一挂,“生意兴隆”的喜气能飘半条街。就连读书人也离不了它。书房里挂副“书斋联”,既是自勉,也是金陵文脉的悄悄传承。当然,有欢喜也有送别,遇上悼念的场合,“挽联”虽短,却能装下千言万语的思念。
过年时贴的春联
你看,从老宅子的楹柱到如今的防盗门,对联就像南京人的“生活便签”。喜怒哀乐、大事小情,都能用两句工整的话说明白。这大概就是文学之都的日常——不用刻意抒情,一贴一挂,都是诗意。
对联的起源
关于对联的起源,最主要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起源于后蜀。五代十国时期,后蜀政权的皇帝孟昶,有一年春节亲自写了一副对联“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大意是新年享受着先代的遗泽,佳节预示着春意常在。上下联各5个字,这副对联经常被人们认为是中国最早的一副对联。后来还有巧合的故事:孟昶率后蜀臣民投降北宋后,宋朝派到成都做太守的官员,名字就叫吕余庆。更巧的是,宋太祖把自己的生日规定为一个节日,节日的名称叫做长春节。两句联语竟和后来的事对上了,像冥冥中写好的剧本。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这个对联不是孟昶写的,而是孟昶的儿子写的。当时成都有风俗,过年的时候在门口贴两块木板,叫做桃符,是为了驱邪避害。这个桃符上面也会贴一些文字,就是春联,但通常文字不太讲究,后蜀的太子不满意,亲自写了一副对联:“天垂余庆,地接长春”,每句只有4个字,意思和孟昶那副异曲同工。
第二种说法是起源于唐朝。出自敦煌遗书《启颜录》,《启颜录》是古代笑话书,由刘丘子写于唐开元十一年(723)。卷子背后写的十几副对句(春联)大约抄写于唐末,早于孟昶春联。
岁日:三阳始布,四秩初开。
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又:三阳回始,四序来祥。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这几副对联有什么共同特点?都是四言,还有一个特点,句句说的是吉祥话,这跟我们今天春联特点是一样的。
第三种说法起源于六朝。清谭嗣同在《石菊影庐笔识》提出,六朝时期的梁代,著名文人刘孝绰在京城建康(今南京市)做官,因为厌恶官场倾轧而辞职。刘孝绰在家门上题写“闭门罢庆吊,高卧谢公卿”,以明心志,他的妹妹刘令娴又续题“落花扫仍合,丛兰摘复生”,立意也很明确,是在替兄长罢官鸣不平,也为兄长鼓劲加油。这四句对仗工整,很像对联,但其实是当时流行的“联句诗”。南京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兴起并流行联句(又称连句)的地方,联句作为南京的文学传统,和对联的创作方式非常接近。
六朝时期的联句与对偶创作形式密切相关。对偶是六朝南京最早确定的一种文学创作形式,也是在中国文学里面应用于诗歌、骈文、诗赋的最常见的创作形式。六朝时期的联句在创作中运用对偶手法,而对偶的成熟又为联句的创作提供了技巧和灵感。南京作为六朝时期的文学中心,这些文学形式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了南京的文学传统,并为对联的出现和发展奠定了基础。
南京在六朝时本就盛行联句、分韵、对偶、赋诗,这些玩法和写对联的路数太像了。六朝时期还有一个分韵赋诗的故事。六朝梁天监五年,大将曹景宗率部击败魏军。梁武帝宴饮群臣,庆祝胜利,命令文臣赋诗联句,负责这场分韵赋诗活动的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沈约。所谓分韵,就是给每个参与赋诗的人指定韵字。在这种场合作诗,不仅指定主题,而且限定韵脚,重重限制,如同戴上沉重的镣铐跳舞,十分考验诗人的功力。沈约没给曹景宗分韵,曹景宗不服,告状到梁武帝那,梁武帝知道他会打仗,但不知他懂文学,但看在他是有功大将,应允他作诗。此时诗韵差不多已经分完,只剩下“竞”“病”两字,就分给了他。曹景宗信口吟出了四句:“去时女儿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梁武帝惊叹不已。
严格说来,曹景宗所作的四句诗以及刘孝绰兄妹所作的联句虽有对偶,还不算真正的对联,顶多是“近亲”。但它们藏着对联的基因,尤其和南京这座“文学之都”,早早结下了缘分。
从桃符上的吉语到敦煌卷子的残句,从后蜀皇宫到南京的六朝宅院,对联的起源像一串慢慢亮起的灯,照着中国人对“对仗之美”的偏爱,一照就是千年。
对联的美学原则奠基于南京
原则一、声律探索:艺术基础,分辨四声
如果从美学原则来讲,对联是奠基于六朝古都南京的。六朝文学对声律的研究和探讨,是对联美学原则奠定的第一个基础。做文章时都要用对偶的形式,对偶这个艺术在六朝时代的南京确定下来。对联相较于对偶,还要讲究声律。南齐永明(483-493)时代,王融、沈约、谢朓、周顒研究声律时,他们发现了汉语的四声,并尝试在文学创作中讲求声调搭配,使作品给人更多音声之美。梁武帝有次请教另一个音韵学家周顒之子周舍:“何谓四声?”周舍应声回答:“天子圣哲是也。”字面意思是夸赞梁武帝,但这四字,“天”为平声,“子”为上声,“圣”为去声,“哲”为入声,很巧妙地回答了梁武帝的问题。
所谓声律,其中声,在现代汉语语音学中,普通话有四个声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古代汉语文言文里面也是四个声调,跟现代的不太一样,包括平声、上声、去声和入声,上声、去声、入声这三个声合起来叫仄声。了解什么叫四声,知道怎么样把四声配合起来用于文学创作,这就叫做律。声加上律就是声律,声律之学是南朝人在南京发明创造,这是南京对中国文学最大的贡献。
原则二、摘句式的欣赏与创作(形式内涵)
古人喜欢把诗句中好的,特别是形成对偶的句子,专门摘录出来,引出来加以欣赏,这也是在六朝时代的南京开始出现的,叫做摘句式的欣赏。大画家顾恺之有一次从会稽(今浙江绍兴)回来,有人问他风景如何,他脱口而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兴霞蔚。”这四句话,前两句就是一副平仄谐调、对偶工整的四言对联,后两句中,“云兴”与“霞蔚”也自成对偶,可以视为句内对。六朝人在讲话时、写文章时,非常喜欢用对偶句,而且非常喜欢把对偶句专门拎出来欣赏,这就是摘句欣赏的传统。对联能够成为独立的文艺形式,与这一美学原则也有关系。
原则三、诗文的骈偶传统及日常应用
六朝时代的南京重视对偶、重视骈俪的传统,直接构成了对联美学的第三个基础:诗文的声律化、对偶化、欣赏化(摘句欣赏),六朝唐宋以来的骈文诗词以至后来明清时期的八股文,都是采取这种形式。有了这三个基础,还产生了别的律诗,比如绝句、骈文、骈赋等。
所以,对联的美学基础奠基于六朝古都南京,对联也被称为“六朝文学之子”。
南京的对联文学传统
南京城门上的春联里,藏着千年对偶文学的密码
南京的城门,总在新春时节透着别样的文化温度。自2016年起,城门挂春联成了南京的新年俗,2022年中华门那副“喜迎六合春,春登虎榜写前言:幸福源于奋斗;纵览百年史,史铸龙魂传后裔:人民就是江山”的春联,不仅藏着时事新意,更暗合“藏联格”(对联创作中的一种特殊格式,主要指通过嵌字技巧隐藏特定内容或形成特定结构)的巧思。这背后,是南京从六朝延续至今的对偶文学基因在流淌。
南京十三座城门挂春联
从六朝文脉到唐宋诗韵:南京的对偶传统刻在骨子里
南京是骈体文学发祥地,对联是广义骈体文学之一。从六朝到唐宋元明清,这片土地早把“对偶”二字融进了文学血脉里。李白笔下“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写尽金陵山水的对仗之美;王安石更爱对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寥寥数字,山水情态跃然纸上。
王安石这位在南京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玩起对联来更是“巧思天成”。《说郛》卷四十下中记载:“王荆公一日谓刘贡父曰:三代夏商周,可对乎?贡父应声:四诗风雅颂。荆公拊髀曰:天造地设也。”王安石给史学家刘攽出的“三代夏商周”这个上联,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机关——“三”是数字,下联既得用其他数字,还得嵌三个字。刘攽稍一琢磨,答出“四诗风雅颂”。王安石拍着大腿叫好,称其“天造地设”。原来《诗经》的“风雅颂”中,“雅”分大雅、小雅,合起来正是“四诗”。一个“三”对一个“四”,一个“夏商周”对一个“风雅颂”,严丝合缝,堪称对联里的“神来之笔”。此外,王安石还喜欢集句对联(通过对不同诗词、文章等文学作品中的句子进行拆解重组形成的对联创作手法,既保留原句意境又形成新的对仗形式),从他开始,集句对联影响越来越大,可以说,王安石推动了集句对联的发展。
到了明朝,南京人对对联的热情更盛。明代朱元璋非常喜欢对联,《楹联丛话》卷一引《簪云楼杂说》记载:春联之设,自明孝陵昉也。时太祖都金陵,于除夕忽传旨:“公卿士庶家,门上须加春联一副。”太祖亲微行出观,以为笑乐。偶见一家独无之,询知为醃豕苗者,尚未倩人耳。太祖为大书曰:“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朱元璋除夕传旨让全城贴春联,还微服私访“检查”。见一家屠户没贴,得知是没文化又太忙,他挥笔写下“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这传说虽未必真,却藏着明朝南京人对对联的看重。
明清之际,李渔的《笠翁对韵》更是让对联走向普及。这是一本关于声律启蒙的蒙学读物,全书按韵编列,从单字对到双字对、三字对、五字对、七字对到十一字对,声韵协调,琅琅上口,从中得到语音、词汇、修辞的训练。比如《笠翁对韵·一东》里有“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古人学对联有了“启蒙教材”,也让对偶的韵律刻进了更多人的记忆里。
四言里也会藏着节奏的玄机。薛时雨(1818-1885),字慰农,晚号桑根老农,安徽全椒人,曾任惜阴书院山长,住乌龙潭边的薛庐,更是位对联高手。他写过:
寻江令宅,访段侯家,流水声中,六朝如梦;
赌太傅棋,弄野王笛,夕阳槛外,双桨徐停。
这联妙在节奏。前两句“寻/江令宅,访/段侯家”是“1+3”的顿挫,后两句“流水/声中,六朝/如梦”是“2+2”的舒展。同样是四言,节奏一快一慢,像乐曲里的轻重拍,把南京的历史旧事唱成了一首流动的诗。
从城门上的新春联,到李白、王安石的笔墨,再到薛时雨的节奏玄机,南京的对联里,藏着的何止是文字的对仗?那是千年文脉的流转,是烟火人间的温度,更是中国人“对称”审美里的生活哲学。
南京名联赏析
名胜联
对联的魅力,不仅在于文人案头的推敲,更在于它能与山河同辉、与文脉共生。正如《红楼梦》里贾政所言:“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一副好联,能为景致点睛,为场所立魂,南京的名胜与书斋里,便藏着不少这样的妙联。
南京莫愁湖的胜棋楼,历来是对联高手的“竞技场”。这里的对联,或叹兴亡,或咏风月,字字都蘸着湖光山色与历史烟尘。“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短短二十字,把“江山”与“粉黛”并提,将“王侯事业”比作“一局棋”,半湖烟雨朦胧中,多少兴衰荣辱都成了过眼云烟,举重若轻,余味悠长。另一联则换了视角:“说甚么英雄,自古迄今,这一个湖名偏属儿女;幸留得我辈,探幽选胜,看六朝山色来上楼台。”跳出“英雄叙事”,偏赞“儿女”(莫愁女的传说),再引“六朝山色”入楼,既有对传统史观的调侃,又有文人探幽的闲情,读来洒脱自在。
莫愁湖胜棋楼的对联
书房联
若说名胜联有“大江东去”的豪迈,书房联便有“小桥流水”的清幽,藏着主人的心境与追求。程千帆先生的书房联,集自唐人钱起的诗句:“幽谿鹿过苔还静,深树云来鸟不知。”寥寥十四字,勾勒出一幅无人打扰的山林图景,这既是书房的环境写照,更是学者潜心治学、物我两忘的心境投射,清幽雅致,引人遐思。
程千帆先生的书房联
院庆联
南京大学文学院的百年院庆联,更是将校史、地理与治学精神熔于一炉:“文系南雍一脉,珠媚玉辉,水活源清,碧流入大江东去;学开北极百年,鸢飞鱼跃,风轻云淡,紫气从钟阜西来。”上联“文系南雍一脉”,点出南大文脉传承自古代的“南雍”(南京国子监),“珠媚玉辉”喻示文才璀璨,“水活源清”暗含治学需根基深厚,方能如“碧流入大江东去”般奔腾向前。下联“学开北极百年”,则呼应南大办学始于北极阁下的老中央大学、老东南大学;“鸢飞鱼跃”取自《诗经》,象征学术自由舒展;最妙的是“紫气从钟阜西来”——自古说“紫气东来”,但因南大校址已迁至紫金山(钟阜)以东,于是化用为“西来”,既合地理,又显巧思,更寓意着钟阜文脉对学府的滋养源源不断。
一副对联,能串联起历史、地理与精神,这便是南京对联的独特魅力:它从不只是文字游戏,而是一方水土、一段岁月、一种情怀的生动注脚。
来源:江苏方志大讲堂第1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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