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伟:清前期方志海防图的绘制及其作用分析
提要:清代施行内外洋管理体制,方志海防图是呈现地方官员、士绅海洋空间认知的重要图像。清前期所绘方志海防图,其信息来源于方志、地方档案、实地勘察以及绘本海防图。绘制方志海防图目的在于呈现海疆情形、辅官治民、歌颂帝王治世有为,以及用来治海划疆、缉盗治乱,具有一定的政治内涵和实用价值。方志海防图在海防事务中的使用,需要结合方志中的《海防志》《疆域志》等条目,以及地方档案、绘本营汛图等图文资料,整体体现地方官的海洋空间意识与海疆管辖需求,也是清人“海陆一体”海疆观的重要表达。
关键词:清前期 方志 海防图 信息
古地图研究需要重视其绘制背景和文化,不应局限于测绘技术的研究。海防图是明清时期军政机构使用的、有选择地描绘海洋及毗邻陆地上的自然与人文要素,包括自然环境、军政设施及民生活动场所的图像,方志是收录海防图的重要载体。
目前,关于中国方志地图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地图的绘制技术及其近代化发展、方志地图概论研究、区域专题研究,以及以方志地图为基础讨论相关历史、地理问题。其中方志海防图的研究,重点关注地图绘制及其思想。如石宏云指出,方志地图存在符号表示多、乱、杂的现象,并探讨了明清海防思想的演变。何沛东以清代《镇海县志》中《寰海岛屿图》为例,认为清代沿海地区方志中的“境图”将海境“缩绘”,甚至不绘海境的情况,或许是与统治者的大陆意识和清代实施严厉的海禁政策有关。姚舒婷、黄忠鑫则通过探讨明清时期澄海县志中《海防志》书写的体例及其变化,指出海防图绘制和海防志的内容具有一定联系性。以上成果丰富了方志地图的研究,但在方志海防图研究方面,忽视了方志中收录海防图的多重目的,对方志海防图绘制的信息来源以及与方志的关系关注不够,也并未深入探讨地方政府如何使用这些方志海防图,因而对方志海防图的理解并不充分。
对于古地图的研究,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地图本身。地图的史料价值,不只在于图面内容,更重要的是对社会文化、政治思想、空间认知、观念意识等因素的反映。回溯历史,清政府在管辖海疆时存在一定困难:一是文官并不具备深入海洋进行管理的能力,水师则是规避外海巡洋,长期巡哨近岸地区;二是文武有协同防御之责,但管理洋面区域、各方职责的模糊性,在发生盗案时极易造成双方互相推诿,故而海洋管控低效。所以从康熙后期开始,清政府规定“凡内洋失事,专兼各官仍照内地盗案定例处分,若果系外洋被劫,难定专汛兼辖,应将文职免其处分”,初步明确各官内外洋的职责;到雍正时期,再次明确“外洋责之巡哨官兵,内口责之州县有司”。乾隆初期正式议定“内洋失事文武并参,外洋失事专责官兵,文职免其参处”。经过一系列调整之后,到清中期基本形成较为完善的内外洋管理制度。就内外洋范围及其责任主体而言,通常靠近州县行政区域的海面划为内洋,责成州县官员与水师官兵共同管辖、巡逻;远离海岸和岛岸的海域,则由水师官兵来负责。其中海洋环境比较凶险的近岸海域,同样可以划为外洋。
基层文武官员的海洋认知与政策执行力度,关系着海洋管理的实际成效。方志中的海防图是呈现基层官员、士绅海防认知与海洋意识的重要图像资料,其绘制及使用表现,与清代的海洋治理需求有着重要关系。从海防环境与对象来看,因1840年之后的晚清时期,海洋治理需求与海洋意识逐渐发生变化。而清前期的海防认知与海图使用,关系着清后期海洋意识的演变,也是理解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基础。因此本文主要以清前期方志海防图为对象,探究地图绘制背后的目的、信息来源与使用表现,揭示传统时期地方官绅的海洋认知与管理需求,并对方志海防图的作用进行评价。至于晚清时期方志海防图的绘制演变情况,笔者将另文详述。
一 方志中的海防书写与海域认知
自明代以来,海防成为明清政府的重要政务之后,方志之中增加了与海防相关的条目,由此对海防的论述,成为沿海府州县方志编纂中的重要内容。
以宁波为例,清人谈及海防,认为明代嘉靖以来是海洋“严于防”的肇始。而宁波府海防地位的提升以及海防部署的变化与此有着重要关系。“宁波三面际海,北而尤孤悬海滨,吴淞海门呼吸可接,东出镇海大洋辽阔,南连闽粤,西通吴会,舟山突起,中洲延袤四百余里,控扼日本诸藩,厥惟咽喉之地。”从战略地位而论,“镇海为宁绍之门户,舟山为镇海之外藩,海上设备多途,宁波当全浙之冲,尤不可不厚集其力也”。宁波府是控扼南北洋的要区,舟山一带是防御倭寇入侵的重镇。但明代对舟山一带的弃守,清人颇为诟病。雍正《宁波府志》对明代宁波府的海防部署提出了批评:
两浙滨海之郡六,宁为要。宁滨海之邑六,定为最要。定邑悬峙海中,去郡城二百六十里,而近凡海舶之自浙而苏而扬而登莱而天津辽海者,必经由定邑而取道乎蛟门,是定者全浙之咽喉,亦即东南诸省之咽喉,关系非止一郡也。……(明)然不宿重兵于海外,而徒事哨巡,不驻扎于悬海之舟山,而徒防诸沿海,此所以防愈密而力愈分也。
清人认为明代将海防重心放在宁波府沿岸,忽视对海岛的利用,仅仅依靠岸防实难起到防御作用,进而造成海防似密而疏的局面。宁波府作为关系东南海疆安危的关键之地,其防御部署不仅影响一郡,并且关联诸省之安全。其中,舟山作为确保宁波安全的海洋屏障,海防的重要性又相当于宁波之于沿海诸省。
清人对宁波府海防地理及其重要性有更加深刻的认知。清政府吸取明代禁海的历史教训,在康熙朝平定台湾之后,逐步放开海禁,海上商渔农业发展日盛,宁波因地理位置特殊,又处海上交通要道,因而防御之任甚重。雍正皇帝曾指出清政府在海上布防,不仅仅是为了缉盗,更重要的是保障民间合法海洋活动的安全,并为海上出事船只提供帮助。雍正《宁波府志》修成之时,宁波知府曹秉仁请总督李卫作序。李卫指出宁波府之于沿海诸省,“内则联络众省,外则控制东倭,通省之门户,实亦东南一大关键也”,同时又阐述了清政府在宁波府的海防部署情况,指出在内外洋划分制度下,水陆岛岸宿重兵防御,水师巡洋会哨,是“数千百年之所未经筹及”之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障海疆长期安稳。
在这一社会背景之下,必然需要对宁波海洋疆域进行深入了解。雍正《宁波府志·疆域志》载,“宁郡三面环海,而定邑悬峙大洋,约潮候以计里,非若他境之可以丈尺为衡者,按籍而稽,固已灿若列眉矣”,指出宁波府境包含广阔海疆,但海洋疆域的范围,很难实测而得具体数据。其辖区大致范围为:
宁波缘海而郡,南界于台,西界于绍,而东与北,则直以海为界。东极海岸,凡百有四里;东南极海岸,凡百一十有二里;东北极海岸,凡七十有二里;北极海岸,凡六十有二里。而自海岸而溯于大海,东极于石马山之洋,可六百里;东南极于踞门山之洋,可八百里;北极于苏州之洋,可千五百里;东北泛于大海,可千里,此盖以海潮测计之也。其南极珊墟岭之海,凡百四十有六里;西南极杉木岭,凡百二十有六里,皆际于台州。其西则极于桐下浦,凡百二十里;西北极鸣鹤乡之双河,凡百有五里,皆际于绍兴。总郡之域,东西二百二十有四里,南北二百有八里。东抵翁洲,南望华顶,西接会稽,北距瀚海,延袤四百三十有二里。
这些数据大致展现了宁波府海陆辖境的粗略范围。至于其他清代地方志,对府州县的海洋疆域,通常是通过描述内外洋岛礁的分布范围来表现,具体信息则见于《山川志》或《海防志》。如道光《象山县志·海防》卷目下,详细记载象山县管辖下的内外洋岛屿信息。至于内外洋的海域及岛屿面积数据,或是各岛四至数据,却未有详细记载,其原因或许与“外海悬山,惟候潮汐、风信以为来去,万难定里计程”,有着重要关系。
总之,从《宁波府志》辖境的记载来看,清政府十分重视海疆管理。不管是从海岛设县、内外洋巡哨还是对疆域的记载,以及对海洋岛屿的记录,都表明清人对海疆的理解不能简单认为——海疆即沿海,而是包括含有大量岛礁的广阔洋面。如乾隆《金山县志》中言:“前明之海防仅在海岸,而国朝之海防则自舟山、狼山以至花鸟山等处,建总戎严巡哨,益远以密矣。内洋之寇既无所容,而卫驻参戎、郡开节钺,内地之重关复镇又如此,不视前明为较备矣乎,不纪舟山诸岛,则势不备。”再如陆丰县的疆域记载,“海陆分疆,西属海东属陆,经界攸辨,井里不紊,为滨海要区”。可见,海陆疆域一体是清人的一个重要认知。
二 方志海防图的绘制及信息来源
地图之于官员治理辖境而言,“披图按册一览可得,于经纪敷布、守土治民大为有益”。在此情况下,清前期方志海防图绘制内容基本如下:
其一,清前期方志海防图的绘制,其内容主要为四类。一是军事要素,包括卫所、营汛、墩台、炮台、烽堠、驿站、铺所等。二是行政要素,包括府州厅县、巡检司等。三是民事要素,包括村社、都图、桥梁、高塔、寺庙、盐场等。四是自然地理要素,其中海洋要素主要包括河流入海口、港口、岛礁、沙洲等,此外还绘制有区域内的山丘河流等自然地理实体。具体而言,在康熙朝,尤其是开禁之前,方志中的海防图,主要描绘的是沿海陆地的军政要素,很少对海洋中的岛礁给与充分呈现,而雍正乾隆时期的海防图开始对海上岛屿给与一定重视,并出现了一些营汛图、内外洋图。
其二,方志海防图的绘制存在后志抄录前志,以及新旧方志的编撰相隔百年的现象,甚至存在后朝不再收录海防图的情况。如康熙《诸城县志》收录《海防图》之后,后朝《诸城县志》中再无《海防图》的绘制。此外,方志中若有海防图,其所属府州县的总图在沿海部分的绘制,不再或是较少描绘军事布防要素。反之,如果没有海防图,府州县境图对沿海军事布防要素的描绘就较为丰富。再者,一些地图虽无海防之名,实为海防所用之图。如雍正《崇明县志》中收录《现在四山封疆二嘴形胜图》,据图说“今国朝复水师,御寇外洋,则二嘴(高家嘴、廖角嘴)不可不详,谨绘图存考,以备防海之末议云”,同样可以视为海防图。
那么,绘制方志海防图的信息来源何处?雍正八年(1730),王世俊上奏修纂省志时曾言:“非考核精详,采录公档,不足以光简册而传久远……。臣奉文之后,随即转行各府确查旧志未载事迹,并于所属绅衿之内,每府选择一二人送至省会设局纂修。但恐本省绅衿不无徇私情弊,必于外省聘一肃有学行者总理大纲,庶事无阙滥而责有专司。”这里提到方志修纂的三个要点,一是编纂内容需要参看公档等文献,二是省志修纂的内容一般由府县上达而汇总采摘,以及方志的修纂要避免徇私情弊,三是地方志的修纂,是地方宗族士绅凸显家族、保持或提升社会地位的重要平台。因此方志的编纂,基本都是由当地官员和士绅组织修订,“爰偕郡伯牧宰诸贤及此邦名宿,广罗闻见,证以阅历”。基于方志的编纂方式,方志中海防图的资料来源大致如下:
其一,取自方志本身及其他方志的相关记载。如嘉庆《海州直隶州志·海防图说》载:“谨依《江南通志》海汛之系于州者节为图,而以两营附焉。”查阅《海州直隶州志·武备志》海防条,开篇关于海州的海防总论及赣榆县界汛、海州界汛,均抄自乾隆《江南通志》,但“其设官置军与今时小有异同”,《海州直隶州志》中补充了当时海州营和东海营的详细将弁设置及驻防信息。该志中绘制的海防图为《海汛图》《海州营图》《东海营图》,其中《海汛图》绘制内容的信息来源,据《海防图说》来看,应该参考自《江南通志》,而《海州营图》和《东海营图》则是依据该志中新增的记载而绘。与此同时,参考其他图籍咨询当地武职官员,也是获取相关地图信息的途径,“防海是急,兹采舆地,考《筹海图编》《海防类考》《读史方舆纪要》等书,而复咨访熟习水师之宿将,征文考献,差得其要”。
其二,参照府县衙所藏相关档案公犊。如乾隆《福州府志·凡例》载:“今详稽正史及志乘别集现行档案,凡古今海道故实,以及制防事宜,无不备载。而风信潮候、针经占验、明代倭寇、国初郑寇始末,俱附见焉,卷首有图(注:该志卷十三海防中附有《福邑海防全图》),其形势亦一览可得。”其中涉及的资料众多,包含地方档案。据道光《钦州志》载:“兵制马步增减,海防巡哨统辖,俱从营册采辑。”该志中的《龙营洋汛图》相较于雍正《钦州志》中的《龙门协营图》,增绘了海疆的岛礁及其辖属信息,增加的内容应该是来自钦州的营册记载。再如,清政府多次组织绘制全国性舆图,在绘制各省地图时形成一批档案资料,故各省府州县在绘制海防图时也会采用相关资料。如收录有各府《海防图》的雍正《浙江通志》,据《图说》所载,“钦遵圣祖仁皇帝御定《皇舆全览图》,首摹两浙形势,而十一属,以此分列,并所属险要之处名胜之区,仿土训道地图之义,说其梗概,冠以星纪,所系仰观俯察,一批卷而尽得之”。该海防图的绘制内容,应该参考了《皇舆全览图》绘制过程中形成的一批资料。
其三,来源实地勘察。福建巡抚陈宏谋在为《福州府志》做序时提及省城外即大洋,“余常乘舟亲至其地,登山目望,则岛屿历历在目,皆有险要可守”,前明刘香老、郑芝龙等曾出入自如,鉴于前车之鉴,“乃历稽旧册,按之近时设汛之地,何处可以防内,何处可以御外,皆语徐守详,覆而载之海防”。乾隆《福州府志》中的《福邑海防全图》,即对福州沿岸的营汛布防及海上岛礁分布等进行了较为详细地绘制。再如,道光《川沙抚民厅志》中的《川沙海洋图》,图右上角注“六营会印洋图”,说明其内容来源为各营的巡海勘察所得。
其四,摹绘自绘本海防图。方志海防图的绘制,据其绘制方式和内容来看,存在绘本海防图转为方志图的现象。据雍正《敕修浙江通志·凡例》记载:“浙江沿海兵防,前明设以备倭,嗣后废置不一。国朝声教四讫海不扬波,而庙算周详无远勿届。故凡屯所、巡司、墩台、汛地以及水军海船之数,游巡控制之方,与夫出入口岸道里远近之处,悉据《海防全图》登载。”康熙《浙江通志》中未绘有海防图,雍正本绘制的是分幅的各府《海防图》,据此判断,雍正本中的各府海防图,其母本应是表现浙江沿海海防形势的绘本《海防全图》,在拆分调整之后分为方志中的各府海防图。
总之,方志中海防图的绘制,其内容包含军事设防、行政治所、民生场所与自然地理等四方面的内容。这些信息的来源,既有继承旧志,又有源自地方档册及实地勘察,由此方志海防图的内容并不完全是现实情况的真实再现。据此而言,方志海防图的绘制,其目的不仅仅在于防海所用。
三 方志海防图的绘制目的与要求
潘晟曾对明代方志地图的编绘意向进行初步考察,注意到明代方志地图的编绘强调政治意志对地方的控制。相较于明代方志地图,清前期绘制方志海防图的目的更加明确,重视方志记载与地图图像的互为补充关系,并进一步影响了地图的绘制需求。
(一)方志海防图的用途
其一,以图画形,显舆地形势。即用来展现省府州县境之军政、社会人文、海洋地理等情形,“文以记其事,图以传其形,有语言所不及详者,披图而了如指掌”。正如《四库全书总目》中对乾隆《福建通志》的评价:“如沿海岛澳诸图,旧志所不载者,皆为详绘补入,足资考镜。”
明清以来,为了应对海防问题,地图成为在方寸间示意海疆防御形势的重要工具。如嘉庆《澄海县志·凡例》言:“疆域为邻邑分界,陆地宜详,而海外尤不可略。旧志于分界处尚未明晰,兹将近年文武会印分界之处,详绘水陆二图,而附图说于疆域之后。俾守土者,按图考说,了如指掌。”方志地图不能提供更为详细的海防信息问题,方志中的海防条目弥补了这一缺陷,二者互为补充,“今说之所不能传者以图证之,图之所不能显者以说详之”。如嘉庆《雷州府志·舆图》篇中所言:“今详考至到并沿边港汛,绘为郡县总图,其海防险要之区,别为专幅,以附海防门之后,庶览者便焉。”将“图”与“说”放于同一卷目之下,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描绘海防情形,有利于从整体上了解地方海疆防御情形。
其二,称颂太平,警示时事。康雍乾被称为盛世,呈现河清海晏的太平之像。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地方志的编纂具备较为稳定的社会环境,对帝王的颂扬也就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地图的绘制即被赋予这一功能。如雍正《广东通志》的编纂,鉴于“粤东滨海防制详密,旧志不绘图亦不列卷,今各增入”,认为“矧逢天子御宇,日月所照……(海图)间不盈尺,而太平有象矣,曷可少哉”。显然是对雍正皇帝即位以来治国有道、海不扬波的歌颂。乾隆《福建通志》也有同类表述,“披海岛之全图,益见浪息波恬,皆神威之远播”。再如乾隆《琼州府志·舆图》篇首言:“琼处南服绝徼,一岛孤悬,仰荷圣德,光昌咸归离照斯图也。间不盈尺,而五指崒嵂瀛海汪洋,卷轴之中犂然心目,亦庶几见大同无外之景象云。”
当然,在歌颂之余也有绘图警示之用,如嘉庆《海州直隶州志·海防图说》中言,“前明数有寇警,我朝海不扬波”,自设防以来,“夫以地险天成,风恬浪静,德威所及,魑魅潜形,其又何防之有”,在于有备无患。所以,方志海防图的绘制,既在于观览境内形势,又兼具歌颂帝王为政有德海内承平的作用,亦有“慎固封守之道,实有先事豫防之计焉”的居安思危之意。
其三,体国经野,辅官治民。清代任用官员施行的是回避制度,即候任官员不能在家乡任职,故而对于新任官员首先需要对辖区增进了解,“古之理国者,察地形之险夷以饬其备,视土脉之燥湿以殖其物,觇风气之刚柔以调其化,则按图披阅,抑临政者之先资乎”,所谓“熟一邑之图籍,方能治一邑”。地图作为信息具象化的工具,在观感上有益于官员整体把握辖境形势,对于官员“规画时势,有图有说,具可施之,实用可云善已”。尤其在边海要地,地图的绘制甚为重要,如“嘉定东枕大海,襟江带河,举六百里之壤,贾区棋布,村落星置,诚壮县也。按图而观,可以占形胜考原显,为政之张弛宽猛具焉”。沿海商渔等业发达,出海活动频繁,海上岛礁星罗棋布,若不了解形势难佐治理,地图也就成为必不可少的工具。
(二)方志海防图的绘制要求
鉴于绘制方志海防图的多重目的,那么清人对地图的绘制有何要求?首先,方志海防图采取形象画法,有“聚米成山”之效,“图以指画形象,按图考经,了如指掌”。清人认为形象画法,可以在观感上更好理解和考证境内古今变迁与社会历史文化。此外,在地图的观览视角上,清代前期沿海地图“海上陆下”“陆上海下”常常并不固定,东西南北何为正向,亦不固定。所以乾隆年间修纂《绍兴府志》时,编纂者认为地图的绘制视角,应该根据当地实际方位作出调整,并且要将府境内的陆域进行展示,“旧志舆图位置,皆坐南向北,故上下反若混淆,往往有海在上而天在下者,开卷未能了然。今遵《浙江通志》图例,易以坐北向南,庶山水四境犂然可指”。
绍兴府北邻杭州湾,如果采用海上陆下的视角,将使绍兴府的四境不易展现,因此当地官员认为宜采用陆上海下的视角,乾隆《绍兴府志》中收录的各沿海县境图及《海防全图》都呈现这一视角。也正是这一视角,造成图中对海洋空间的呈现较为简略,对陆上之境的描绘不仅详细且涉及的空间更为广阔。通过梳理清代前期方志,可以发现海防图大多对海洋空间的绘制较为简单,绘制的重点主要在沿海陆地和近岸岛礁。乾隆《绍兴府志》这一制图要求,说明地方文官的治理重点在近岸区域,故而方志海防图对海洋空间的绘制相对不足。
其次,清前期如何看待方志海防图的准确性?地图的使用,首先需要符合使用习惯,这一问题在西方同样存在。西方海图绘制的精确化与标准化,在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被广泛用于实践,“重视实际的导航员,通常喜好最为简单的和最为基本的方法”,对于他们而言,继续使用符合习惯的航海图,要比让他们去担心纠正一种混乱和不容易理解的现象要更为容易。所以技术水平的体现,并不是一幅地图使用的先决条件。对于清代方志海防图而言,符合使用习惯同样是地图使用的基本原则。
以乾隆年间修纂的《江南通志》为例,时任河道总督靳辅称该志地图,“按图而索,其中形势之曲折,郡邑之牙交,地名之详审,与夫沿海之墩汛,濒湖之港渎,莫不条分缕晰,了若指螺”。非常明确地表达了古人对地图绘制“准确性”的要求,即现代地图所谓的“准确”指的是数学原则下的绘制表现,而古人的“准确”则强调的是信息,即依据地图可以了解到所需的相关信息即可,如该志中收录的《海防图》,对沿海的府州县、卫所、墩台、村社、河口、港口等绘制甚为详细。这些事关海防的军政民信息,能够使得览者对沿海形势了若指掌。至于水师布防的具体情况、汛口的检查制度等信息,则是由方志中的海防等条目来提供。
总之,清前期方志之中收录海防图,对于地方官而言有着各种功能。那么方志海防图在海洋治理中又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四 海防事务与方志海防图的使用
关于清代地方政府如何使用方志海防图,嘉庆《澄海县志》与道光《钦州志》提供了参考案例。
(一)海疆划界
清政府施行内外洋划界制度,地图则是落实分区负责制的重要依据。嘉庆《澄海县志》中《文武会印分界图说》一文,提供了一个基层政府文武绘制并运用海防图的案例。东南沿海环境复杂,地方州县经常产生管辖纠纷,所谓“极天无际,控制殷遥,往往有鞭长不及之虑。则正经界而画郊圻,审道里以辨远迩,山故有之,海亦宜然”。嘉庆十九年(1814),潮阳县达濠营所属洋面发生盗案,捏称案发地点为澄海协管辖的铁砧,由此两县产生追责纠纷。于是“上宪委署揭阳县李应均会勘”,经澄海中军都司窦振龙“检出乾隆四十三年各营会印分界洋图”,发现“澄潮分界,系以竹根洲之外铁砧、赤礁中流分界,铁砧属达濠营,赤礁属澄海协左营”,进而弄清了各自的海洋辖区。与此同时,他们还发现澄海协的海洋管辖区域较原先缩小,“赤礁离竹根洲十五里”,但嘉庆十八年澄海知县李书吉新绘澄海、潮阳的海上分界图时,以放鸡山旁竹根洲与潮阳县达濠营分界,没有绘制放鸡山外十五里洋面,于是重新将该洋面纳入澄海协管辖区域。此事过后,为吸取教训分清辖区,澄海知县李书吉将新绘之图刻印在嘉庆《澄海县志》之中,并在《疆域》条中作了特别说明。
在该案例中,放鸡山本属潮阳县辖境,因其距潮阳县较远,于是划归相对邻近的澄海协负责管辖,而澄海知县李书吉在绘海防图时,是以内洋区域为界,未将属澄海协管辖的放鸡山外十五里洋面计算在内。这里需要说明一点,清代水师营的辖区是跨区域的,即澄海协水师并非只辖澄海县所属海疆区域,这一点与地方文官不同。那么为什么会产生地方海疆辖区纠纷的问题?根据清代海洋案件处理的程序来看,通常发生海洋劫案之后,“听事主于随风漂泊进口处,带同舵水赴所在文武衙门呈报。该衙门接据报呈,以事主所指被劫地方为准,倘事主不能指实地名,即将洋图令其指认”,在事主向衙门呈报后,衙门需要讯明被劫之地和道路里程,并查照海图定为何州县营汛所辖,令该州县会营差缉,缉捕盗匪。但是地方官为了推诿塞责逃避处罚,故而纠纷之事常有发生。
澄海、潮阳之争,可能是这一海域长期未发生盗案,或是即使发生盗案,因某些特殊原因事主并未报案,因此未产生相应的处理纠纷,最终两县四方达成一种不管的默认状态。直到发生盗案后,需要追究管辖者责任时,不得不再次分清职责。这一现象背后,反映出清代内外洋管辖中所面临的困境,即外洋的管辖很容易因一些因素而被弱化,如恶劣的环境,盗案的减少,水师规避外洋,或是外洋缉盗较难等等,都可能造成将管辖区域收缩于内洋的问题。而方志海防图,是描绘地方府州县各自辖区的图像证明,是用来处理相关纠纷的重要工具。但在该案中,我们看到地方防海事务的处理,尤其关于海洋辖区及其界限的问题,并不能仅仅依靠方志海防图本身。因为方志海图主要为地方文官绘制,对于不属于其管辖的区域,通常不会反映在地图之上,所以结合水师营分界洋图等营汛图,有助于解决地方文武官员辖区纠纷的问题。
(二)缉盗治乱
道光十一年(1831)的钦州缉盗事件,可以让今人了解到方志海防图的防海价值。钦州知州朱椿年在修纂《钦州志》时曾言:
(道光)十一年秋,余起复,复领州事。当是时,安南民阮保与广州民杨就富啸聚为难,剽掠广钦海道,余被制军命偕邦伯张友堂先生筹军,会水师协剿,于是按志索图,知群贼出没要害所在,为之择港陈兵,因墩设逻……。赖朝廷德威远届,戈船楼船所向披靡,衷甲数月而妖氛立靖,亦足见志乘之果裨于治,一披绎而百务了如也。
知州朱椿年在协同水师会剿寇匪的过程中,“按志索图”针对性布防,最终使海疆恢复平静,进而称赞方志与地图裨益于地方治理。清前期编纂的有康熙本、雍正本和道光本《钦州志》,其中康熙本遗失舆图部分,仅见雍正本中收录有《钦州疆域总图》和《龙门协营图》,并在《疆域》条和《武备志》卷目中记载钦州的地理形势、军事布防、关隘及海路等重要信息。朱椿年可能参考此志记载及收录的地图进行缉盗部署,协助平定了钦州海域的盗匪。鉴于方志及其地图在此次平乱中的价值,在重新修纂《钦州志》时,朱椿年对此进行特别说明,并在新志中绘制更为详细的《钦州全图》和《龙营洋汛图》。
朱椿年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一事件,还和他能够实领钦州知州有着重要关系。在海疆平定之后,按照制度,因其同知任内的失察行为,仍要被革职追究责任,而此次海疆事务处理得当,为他赢得正式留任钦州知州的机会。道光十四年(1834)一月,两广总督卢坤奏请朱椿年继续留任钦州知州,言钦州“系烟瘴外调要缺,地处边疆,且与越南界址相联,稽查弹压在在,均关紧要”,必须熟悉当地情形的官员才足资治理。当时广东省内无人堪任,而朱椿年正是剿捕洋盗出力之员,“老城明练,才守俱优,两任钦州,安详镇静,办理边务妥协而得大体”,是办理粤省边务的可靠之员。又值越南国内讧,粤省海疆吃紧,于是奏请朱椿年实授钦州知州。
朱椿年实授钦州知州之后,在修纂《钦州志》中特别强调方志及其地图对他缉盗的巨大帮助。道光《钦州志》中新绘的《钦州全图》和《龙营洋汛图》,相较于雍正本增补了大量信息。雍正本《钦州疆域总图》仅是简略绘制了钦州陆境的州城、防城、山丘、河流及港口,《龙门协营图》亦是简略描绘了龙门协辖境的府州营城、沿海汛点、河流、港口等,对海上岛礁沙洲的绘制甚少。道光本《钦州志》中,《钦州全图》详绘了境内的山丘河流、村社、庙宇、桥梁、街道、营所塘汛、沿海炮台、港口及部分海上岛屿;《龙营洋汛图》则绘制有沿岸的府州城、文武官员治所、巡检司、营汛、村社、炮台、港口,增绘了海上大量岛屿沙洲,详注地名,并标注海洋疆界及各营管辖界线。这种变化反映出方志海防图,在处理海防事务中具有一定的使用价值。
综上所述,清代施行内外洋分区、文武协同防御的策略,地方文武官员共同堪合,绘制各方认可的海洋地图成为处理海洋管辖事务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海防图的实际使用价值而言,在澄海县的案例中,乾隆四十三年所绘的营汛分界图,方志中的潮、澄二县海疆分界图是落实清代海洋划区负责制的重要工具;雍正《钦州志》及其地图,则是知州朱椿年平定海匪的重要支撑。此外,钦州龙门一带海洋岛屿有70余座,方志海防图中绘制不全,山川、海防等条目之中亦记载不充分。所以在处理复杂的海防事务时,地方基层政府对地图的使用,通常需要结合地方档案等文字资料。
结 语
自清前期开禁以来,海洋农业、渔业、商业得以发展,为了缉盗护商,保障出海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维护沿海社会的稳定,清政府将海疆划分为内洋与外洋区域,规定内洋的安全由文官与水师负责,外洋则由水师单独负责。
方志海防图能够呈现海疆及其划分情形。这些地图主要采用形象画法,依据地方档案、方志史料与实地勘察所得信息,呈现了地方海疆区域内的军事布防、行政治所、民生场所及海洋岛礁的分布情形。方志海防图是地方官下车伊始了解当地情形的重要图像,也是辅官治疆,称颂帝王治下河清海晏的重要工具。鉴于对地图的需求,清前期方志海防图的绘制并不强调准确性,更多的是对所绘海疆区域内的军政民内容得到呈现,未呈现之处,通常记载于方志中的海防、疆域、兵防、山川等条目中。故而,在处理海防事务中,方志海防图的使用通常需要结合其他图文资料,如方志中的相关条目,府衙档册,水师营使用的营汛图等,方能满足当时治海划疆、缉盗治乱的基本需求。
整体来看,清前期方志海防图的绘制,是清政府防海所需,也是清人海洋认知的反映。虽然方志海防图对海洋空间的描绘有时候并不充分,但这并不意味着清人不重视海洋及其管辖。方志中对内外洋的记载,方志海防图对沿岸军政民等内容的呈现,水师营汛图对海洋辖区的描绘,整体上反映了清前期从外洋到沿岸的海疆空间认知与管理需求。所以,对于古地图的研究,我们不应仅仅局限于地图本身,而应该和绘制地图的社会背景与历史文化相结合,这样才能更加准确地理解,古人为什么绘制使用存在“诸多问题”的地图,不至于造成以今观古的误读。
来源:原文载《中国地方志》2024年第6期
作者:杜晓伟,中山大学历史学系(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