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在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项目成功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成为我国首个滨海湿地类世界遗产，也标志着中国世界遗产从此由陆地走向海洋。作为盐城申遗办主任，我全程参与了黄海湿地申遗历程，那一刻，我的心情复杂而又欣慰，万千回忆涌上心头，4年多的努力和付出，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成群的麜鹿在黄海野鹿荡嬉戏、觅食（视觉中国 提供）

一、市长出题申遗

为了加强珍禽保护，早在1983年，省政府就批准在盐城成立省级珍禽保护区，1992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2009年11月，我调到保护区管理处任副主任，3年后的5月，我正式担任主任，深感责任重大，我一边牵头做好保护区的保护管理工作，一边谋划保护区的规划和未来发展。

2014年10月10日，盐城市长到保护区考察，当看到滨海滩涂的“红地毯”、铺天盖地的芦苇、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各种自由翱翔的鸟类……一个想法在市长的脑海中闪现。大概在11点整个考察基本要结束的时候，市长突然说道：“这块地方能不能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到联合国拿一个牌子？”那时候，大家对世界遗产没有任何概念，都疑惑不解。市长补充道：“城市名片对一个城市的发展非常关键，我们都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杭州是我们心目中的向往。当你有了这种知名度，人才、资源才会聚集。扬州大运河拿下了世界遗产，国际化、知名度都大大地提升了。保护区管理处要认真研究以核心区域为基础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可行性。”市长之前长期在扬州工作，扬州牵头大运河沿线35座城市联合开展中国大运河申遗，2014年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正是扬州申遗的成功，触发了市长盐城申遗的想法。

市长提出要求后，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就带队到北京大学调研。当时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中心设在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有世界遗产办公室。在这里，我们了解到了世界遗产申报的有关事宜。

在与相关专家交流后得知，保护区植物的数量、动物的数量、底栖的数量、昆虫的数量与同类型地区相差不大，盐城大概有4700种，同类型地区5000种。随后，按照市长的交代，保护区做了一些研究并递交市政府一份报告，在报告中得出一个结论：盐城是可以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

市长看到报告后，找我谈话：“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我认为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职能不在保护区，应该是住建部门的职责。市长听后说道：“就是你来负责，我让住建部门配合你。”

2015年的3月22—29日，在北京林业大学教授与相关国际组织的联系下，盐城分管市长率市住建局、珍禽保护区及市外办相关负责人赴法国和英国进行申遗工作专题考察调研，并拜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主任和亚太地区负责人、法国Biotope生态咨询公司副董事和相关专家、英国水禽与湿地基金会有关国际专家，重点就申遗工作和鸟类保护研究、湿地修复进行深入交流。

法国考察以后，我们形成了综合性的报告，得出了以下几个结论：第一，初步论证盐城具备申遗的基本条件，确定以珍禽保护区的核心区为主体，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第二，初步理清申遗的路径，即国内列入预备清单，由中国联合国教科文委员会和住建部以及外交部共同给国务院打报告，递交到世界遗产中心，最终获得联合国教科文世界遗产大会的认证；第三，初步了解申遗大致分为列入预备清单、正式申报、IUCN评估、世界遗产大会审议4个阶段。通过几个月的工作，特别是到联合国教科文世界遗产中心拜访交流，使国际社会增进了对盐城黄海湿地的了解和关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两次大会，把黄渤海的重要生态功能和地位及支持黄海区域申报遗产作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大会的决议写进大会决议。

二、申遗的正式启动

正当计划成立申遗领导小组办公室，正式启动遗产申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大的难题。在盐城出现了质疑申遗的声音：要不要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申报遗产是否给盐城的发展又勒上了一道绳索？部分领导认为要及时按下停止键，这一停就是一年半。

党的十八大以后，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生态环境工作，多次对生态文明建设作出重要指示，还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2015年，中央正式建立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制度和海洋督察制度，沿海的大开发被叫停，这给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外部环境。

2016年9月，中共盐城市第七次党代会召开，大会提出如期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明确了产业强市、生态立市、富民兴市的战略，把生态对一个地区发展的重要性提到了战略层面。同时，还把盐城黄海湿地申报世界自然遗产作为一项任务写在党代会的报告中。这意味着2015年5月被停下的申报世界遗产工作，得以重新启动。

2016年12月，盐城市正式成立黄海湿地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统筹盐城的申遗工作，我担任申遗办主任。自此，盐城的申遗工作按下了“快进键”，开始按照设定的程序，瞄准各个阶段的目标，快速启航、日夜兼程，所有参与的人，如同上了考场，面对世界的命题、生态的课题，精细审题、精准解题，书写着生态文明建设的“盐城答卷”。

三、申遗文本通过审查

申遗办成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协助住建部的申遗专家团队，使盐城黄海湿地进入世界遗产预备清单。2017年2月22日，住建部向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国委员会上报《关于增补世界遗产预备清单自然遗产、自然与文化双遗产项目名单的函》，请求将盐城黄海湿地列入世界自然遗产预备清单。2月2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将中国渤海—黄海海岸带（自然遗产）列入了世界遗产预备清单。

2017年3月，由来自北京林业大学和北京大学的两位专家牵头，联合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林业大学、南京大学、盐城师范学院一起组建申遗专家团队。从3月起，密集在盐城黄海湿地调研，开展综合科考。对盐城的滨海湿地、保护区进行系统监测研究，逐渐摸清家底，形成几十万字的报告。2017年8月28日，盐城市召开申遗专家论证会，与会专家对遗产送报的标准名称范围进行全面论证。此次论证会为申报文本的编辑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申报材料是世界遗产申报中最关键、最基础的工作。按照遗产中心要求，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材料，重点有三个方面：一是中英文申报文本，其中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材料为全英文，重点阐述申报的OUV价值以及完整性；二是保护管理计划，即在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过程当中，应当如何保护遗产的OUV价值，保护遗产的完整性；三是申遗的宣传视频，全面地介绍遗产地的状况、申报的理由、申报的价值。

盐城黄海湿地世界自然遗产的申报材料可能是中国所有的遗产中耗时最短、遇到的困难和挑战最多的。住建部希望盐城联合河北、辽宁等省份一起申报，组成系列遗产，但一番调研之后，其他省份却没有多少响应。住建部又提出参照欧洲瓦登海的经验和韩国共同申报，却得到韩国人的婉拒。由于2017年世界遗产委员会做出决定，2018年2月1日后，每个国家每年只能申报一项遗产，2018年2月1日之前申报的遗产还可以报一个文化一个自然，这是最后的一个窗口期。但是，此时新疆的胡杨林排在了住建部的第一个，于是盐城下定决心，与其徘徊不如先把材料准备好。要求申遗专家对所有的申遗材料回头再来一次，一项项对照，逐项撰写。另一方面，因为没有充足的时间和资金，无法邀请国家级媒体拍摄宣传片，为确保资料的完整性，申遗宣传片首次和地级市电视台合作，邀请盐城电视台参与宣传片的制作。

就在大家有条不紊地准备的时候，同意盐城申报的批文却迟迟无法拿到。为此，2018年1月18日下午，由江苏省住房城乡建设厅主持，在北京召开专家研讨会。会议明确：第一，把盐城黄海湿地改成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理清一期、二期，甚至三期之间的关系；第二，修改文本的语言体系，按《世界遗产公约》要求编制文本；第三，由北京大学的相关团队解决遥感问题。经过7天的连续奋战，对文本不断修改完善，1月25日，终于获得省政府同意申报的批文。申报文本搭乘1月31日最后一班飞机，2月1日上午到达巴黎，被送至世界遗产中心。

2018年3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对正式申报的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世界自然遗产的文本进行了形式审查，盐城顺利通过审查。

四、申遗现场“面试”

如果说申遗文本编制是一道论述题，那么，现场迎评就是一道面试题。为确保一次性通过，按照“展示好、接待好、介绍好”的总体要求，我们制订了“天衣无缝”的接待方案，并在2018年10月13日召开迎评工作培训会。10月14日至19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专家对盐城市遗产提名地进行正式评估考察。两位国际专家考察了遗产展示中心、条子泥候鸟栖息地、东沙岛、麋鹿野放区、珍禽保护区视频监控中心、丹顶鹤主题馆、大泗洋、管护站、三里河潮间带，并与社区代表座谈。通过连续5天系统地听、认真地看、细致地访，他们将意见集中反映在反馈会议的发言里、充分体现在他们拟就的评估报告中。2018年12月20日，中国常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团大使收到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关于盐城黄海湿地申报项目评估进展报告及提供补充材料的信函。这是在2018年10月14日国际专家现场评估两个月后的一次正式反馈，其核心内容主要集中在将条子泥纳入一期申报范围和遗产系列申报方面，其余则是补充资料报告，以及关于IUCN正式讨论和世界遗产大会表决的时间问题。对于盐城来说，既是项目申报的新增内容，又是原本意料之中的分内考题。

对此，盐城方面立即提出五个方面的对策：组织专家对边界范围进行科学论证，赋予新增区域保护属性，组织编写补充申报材料，继续做好环境整治和保持工作，加强国际沟通交流。概括起来，就是8个字：“软硬”兼施、多管齐下。“软件”方面是指技术支撑团队编写补充文本材料，“硬件”方面则是立即策应IUCN要求，扩大遗产提名地范围。

2019年2月20日，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补充材料文本专家论证会在北京召开。会议由国家林草局领导主持，相关专家经过审议，原则同意通过，并要求技术支撑单位在文本语句表述、重点内容突出等方面进一步完善。2019年2月22日，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委会秘书长在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的信函上签字，正式上报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补充材料文本。2019年2月23日（北京时间）中午，盐城黄海湿地申遗补充材料文本通过国际快递，分别寄往法国世界遗产中心和瑞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总部。

盐城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走到这一步，一路披荆斩棘，一路抢关夺隘，一路攻坚克难，在各环节上环环相扣，于各关口处条条相通，应该说是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谁知等来的却是列入“第3档”的一纸评估结论。

五、困境与“惊天大逆转”

2019年5月15日，世界遗产中心正式公布IUCN对盐城申遗的最终评估结果：Defer，第3档，重报。这一纸报告传到了中国，传到了盐城，可以说给了每一个申遗人当头一棒，使盐城申遗工作进入了最为艰难的时刻。当时我虽然心情有点乱或者叫有点糟，但头脑还十分清醒。我把盐城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名称和范围、主要历程又在大脑里仔细梳理了一遍。一次次的镜头回放，心情渐渐开朗，思路分外清晰，信心也更加坚定了。

这时的决策层面，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全力以赴，据理力争，从维护国家利益的高度，全方位争取，多维度沟通，重点攻关，最终在世界遗产大会上争取表决通过；二是撤回申报，重回起点，择机再度申报。前者尚有一举成功的可能，后者则意味着近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因此，尽管困难重重，前景未卜，但盐城决策层的决心已定，义无反顾，背水一战，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经过与专家会商沟通、认真研判，盐城将IUCN对盐城黄海湿地的评估结论概括为“三个基本没有变”，即黄海湿地全球突出普遍价值的结论没有变；肯定盐城符合申报条件的大方向没有变；国际社会组织普遍期望盐城成功申遗的一致诉求没有变。盐城绝对不放弃申遗。

我同时深入了解和研究了2010年中国丹霞地貌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经历。那一年的6月2日，丹霞申遗办收到的也是“推迟审议”的第3档，面对这个被称作“死缓”的判决，涉及申遗的6个省同时行动，也称六省大员（省主要领导）进京，赴当时住建部、外交部以及联合国教科文中国组委会，力求得到国家层面的支持和帮助。当年7月25日，第34届世界遗产大会在巴西举行，按程序规定，中国丹霞虽是“推迟审议”，但如果21个委员国有一半以上同意，也可获得通过。后来他们放手一搏，经过会上全力争取，最终16个委员国同意而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国际规则的有效运作和外地申遗的成功范例，使盐城在从不言弃的信念中看到了希望，也更加充满了信心。市委书记坚定而明确地说：“这件事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坚定不移地去争取。因为我们干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正确的就要坚持干到底。现在不干，今后的难度会更大。”市长表示：“困难再大，我们一起去面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决不能半途而废或中途退出！”

5月23日，盐城市领导赴北京拜访国家林草局、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委会相关领导，表明盐城态度，讨论应对措施。6月2日，申遗技术团队专家在巴黎拜访了IUCN遗产小组负责人Peter，专门就盐城申遗有关问题进行汇报交流。 

让人高兴的是，为了盐城这方湿地，很多国际保护专家也纷纷开始行动起来，因为盐城申遗成功与否事关大家的共同利益。在IUCN评估结论出来后的10天内，来自65个国际组织的专家自发地于5月25日联名致公开信给有关方面，包括世界遗产中心、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中国国家林草局及盐城市政府。信中一致肯定黄海湿地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迁徙水鸟栖息地的价值，认为盐城黄海湿地列入世界遗产既是保护全球珍稀鸟类物种的迫切需求和现实选择，也是承认、维护和提高其价值的最适当的政府间方式，符合保护黄（渤）海海湾和依赖黄（渤）海海湾候鸟种群的最佳利益。

应该说，这封联名公开信，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到盐城列入世界自然遗产的重大意义。通过各自网络的迅速传导并持续发酵，在舆论上形成强大的国际联合阵线。尤其是国际鸟盟（Birdlife International）和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RSPB）积极推动说服各委员国和IUCN等，从而开辟了直达委员国的最佳捷径。

这里我要提到一位外国专家，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生物科学学院理查德·富勒教授。他曾出席过2017年盐城国际研讨会，那一次，还是自费来的。他也是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澳大利亚代表团的科学专家顾问。正是在他的大力帮助下，澳大利亚政府代表团对盐城黄海湿地世界遗产申报给予了关键性的支持。以鸟为媒，因鸟结缘，共同的生态价值观使中澳由过去申遗的对手变成了联手伙伴，超越各自立场，转换成共同利益的公共追求。双方迅速达成了默契与共识，遵循委员会代表对自己项目保持中立的国际惯例，澳方承诺将提出大会修正案，考虑到实施难度，澳方一开始建议改方案D为R，后经双方沟通改为有条件支持列入。以往申遗从来都是一个你争我夺的战场，或者说是一个你上我下的竞技场，可这次却是许多外国政府代表团主动帮助盐城，这显然已经超出以往的经验范畴。

正是申遗技术支撑专家团队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及国际保护专家行动——向世界遗产委员会致联名公开信，帮助盐城实现了申遗工作的“惊天大逆转”。

2019年6月29日至7月10日，盐城市领导带队赴阿塞拜疆首都巴库参加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7月5日上午，在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新提名的世界自然遗产中第一个审议的项目就是“盐城·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委员国讨论澳方提出的修正案，21个委员国有18个国家支持，无一票反对，世界遗产大会通过了“盐城·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作者简介：吴其江，盐城市湿地和世界自然遗产保护管理中心主任，盐城市政协教文卫体委员会副主任，原盐城市黄海湿地申报世界自然遗产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

栏目编辑：胡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