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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光 | 风雨昭关坝——张謇、韩国钧携手抗洪记

2025-11-26    

山东、苏北一带历史上水灾频仍,遍地灾荒,民不聊生。民国初年,苏鲁两省水利纠纷不断。山东方面治水压力增加,提出借款合治计划,江苏的士绅则希望通过治理运河来应对这一问题。北洋政府裁定先从治运入手,并在江苏地方士绅的推动下,组建督办江苏运河工程局。1920年4月1日,江苏运河工程局在江都宣告成立,张謇、韩国钧、沈恩孚等一众名流参加成立仪式,张謇任江苏运河工程局督办,韩国钧任会办。张謇在就职宣言中慷慨陈词:“事之艰难颠沛,对于个人,乃为磨炼,对于事实,则为促进。若以艰难颠沛而不为,成于何望?况地方水利与人民利害有切身之关系乎!”[1]


经常肆掠苏北的滔天洪水,马上就要来检验张謇所作出的庄严承诺。


“归海五坝”引发的争端


1921年6月开始,淮河流域连续暴雨,7月份总降雨量为常年的1.5—3.1倍,到8月份,大雨不停,淮沂并涨,淮水由三河南泄,洪水淹没苏北广大地区,灾难涉及苏北几百万人。高邮有一柱玉马头志桩,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洪水是同治五年(1866),记载的最高水位一丈八尺。而1921年8月高邮水位已经到一丈九尺,许多地方淹到房顶,水面浮尸随处可见。在洪水泛滥、苏北人民生死存亡之际,张謇、韩国钧义不容辞地站立在抗洪排涝、化解尖锐矛盾的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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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里运河归海五坝位置示意图(源自徐炳顺《里运河归海坝的缘起与废除》)


淮水暴涨,由洪泽湖溢洪闸排入里运河,里运河不堪重负,就要向里下河泄洪。里运河东堤有“归海五坝”,分别是车逻坝、南关坝、新坝、中坝、昭关坝。归海坝下泄的洪水进入里下河地区,实际上“归”不了海,下游没有相应较大的排水入海的河道。里下河西有运河东堤,东有范公堤,中间低洼,实际成了滞洪区,常被淹没。归海五坝排泄洪水,里下河受灾更加严重,这是清朝重漕运轻民生政策的遗患,始终没有办法治理。道光六年(1826)昭关坝废,咸丰三年(1853)中坝又废。也就是说,1921年“归海五坝”仍可启动的,只有车逻坝、南关坝、新坝。而昭关坝、中坝已废的历史信息,民间似乎不甚了解。


1921年8月20日,张謇、韩国钧到达扬州,21日与淮扬道尹胡海颿在万寿寺召开高、宝、江、兴、盐、东、泰七县会议。其时,高邮、宝应两县人士因水势仍然凶险,以身家性命所在,要求继续开启昭关坝。而泰、东、兴、盐诸县人士以利害相反竭力阻止,彼此相持甚坚。在这紧要关头,张謇征求韩国钧的意见,韩国钧认为“昭关坝下引河全失,坝底坝身能否支持,毫无把握。贸然启放,下河必为鱼鳖”[2]。会场上争执甚烈,并多责备之言,江都代表王绍鹤以“乾隆御碑先后应开各坝”为论据,责难百端。韩国钧在他的《永忆录》里,记录了自己与众人辩论的片段:

余(韩国钧)谓:“以开坝次序(乾隆御碑所刻的顺序)言,昭关在可开之列。”

众闻言,鼓掌。

余继称:“御碑所列开坝次序,继上三坝后,应开中坝,然后方及昭关。”

众言:“中坝因废,不能复开。”

余谓:“昭关废于中坝之先,亦何能开耶?”

众又大哗,遂以先往察看再定。[3]


这时,“归海五坝”已经打开车、南、新三坝,车逻坝7月19日打开,新坝21日打开,南关坝23日打开。三坝共有196丈,泄洪流量每秒达4000余立方米,下游的泰县、兴化、东台、如皋等7县已成泽国,极目无际。高、宝群情汹涌,1万余人要求继续开昭关坝。而下河各县反对开坝的民众代表有5000多人,均卧堤不肯去,以死护堤。东台士绅袁承业命人把自己的棺材抬上圩堤,誓与昭关坝共存亡。两方民众以利害攸关而尖锐对立,彼此毫不相让,双方剑拔弩张。一起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已经发生。


8月22日,张謇、韩国钧冒着烈日到达高邮,沿途被要求开昭关坝的高、宝人群团团围住,逼张、韩当场表态。张、韩二公则坚定表示,是否开坝,要周视八县,权衡利害的轻重,不能贸然决定开坝。晚六时,张、韩二公到达承天寺,要求开坝的人群达万人,黑压压地把承天寺围了几层,“众口嚣杂”。最要命的是,“请愿”的人群里有组织者,一个名叫王鸿藻的人,在高邮有一定影响,他指挥围攻人群“分起迭进,势非得请不已”,张謇后来回忆道:“邮人威胁无礼已甚。”张、韩二公坚决不让步,对一圈圈围上来的群众耐心劝说、解答,一直到午夜十二时才告结束,方始回舟,一点钟才吃了些晚餐。张謇记载,在船上这一夜,他通宵未眠。


哀民生之多艰


1921年8月23日一早,张謇、韩国钧乘船往宝应,中午一时到达,察看了灾情,然后折回邵北镇,命令下游五县组织百名民夫协防东堤和昭关坝。8月24日到达兴化,张、韩二公看到的是“大浸稽天矣!约计万里,十倍太湖,可骇”[4]。身边同僚沈豹君回忆,7月份车、南、新三坝开启时,波涛高两丈,声闻十里之外,滔滔洪水浩浩而下。而这时的里下河正是瓜熟稻香之际,顷刻之间,水位上涨,地物地形徐徐下降,“墓地没矣,房屋没矣,破桌硬板小舟浴盆(被冲走),老弱者潜伏,少壮者划摆,洪流漂荡,生死无依,不忍正视”[5]。高、宝地区老百姓几遭灭顶之灾,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归海坝打开,里下河黎民又生灵涂炭,现在,通过三坝下泄的洪水给里下河造成的灾难,已经到了里下河所能承受的极限。昭关坝开与不开,这个两难选择有多么难!


8月25日,张、韩二公到达东台,了解到各乡圩十仅存二,全县没有被淹的地方只有千分之二。在这里,他们召集众人议定,昭关坝不可开。要掘开东台的王家港,打开里下河洪水出海的通道。


8月26日,张謇、韩国钧来到海安镇,张謇住进韩国钧家中,连夜给省长王瑚写呈文,告知省政府:下河各县平地水深五六七尺,势已滔天,昭关坝必不可开;东台之王家港为泄水要道,淤塞已久,非即开不可。


次日,张謇就调遣测量队赶往王家港。


所幸的是,8月底起,洪水渐渐消退。到9月3日,高邮水志桩显示,水位退至一丈七尺三寸。一场天灾叠以“人祸”的事件渐渐平复,险象环生的昭关坝得以保存。


不开昭关坝是明智决断


灾难最终得到妥善解决,主要得益于张謇、韩国钧两人正确的决断、处置,高、宝与下河数县百姓之间激烈冲突能够成功化解,也得益于张、韩二公在苏北百姓心中的威望。苏北百姓一般不肯直呼张謇、韩国钧其名,尊称张謇为“张四爹”,韩国钧为“韩三爹”。曾经有一个神话在苏北百姓中流传,韩三爹、张四爹到兴化视察灾情时,分别站立在两条木船上,那天,大水极目汪洋,场面惊心动魄。有人远远地看到,韩三爹站立的船头下方,倒映着一条蟒蛇的水影;张四爹站立的船头下方,倒映着一只百脚(蜈蚣)的水影。由此,从兴化抗灾工地上传开了,说韩三爹是蟒蛇精转世,张四爹是蜈蚣精投的胎。苏北老一辈的人都说:“大人物总是有来头的,张四爹、韩三爹不是一般的人。”


历史已经证明,面对深重的洪水灾难,张謇、韩国钧最终确定不开昭关坝,这个落子千钧的决断是正确的。他们冒着炎热,不避艰险,深入灾区,全面掌握真实情况,权衡得失,公平公正地把握大局,尽最大可能保住了高、宝地区以及里下河百姓灾后恢复生产生活的“基本盘”。江北运河工程善后委员会编印的《运工周刊》中记载:“明年(1922),下河大熟,上田每亩得谷五石,平均三石七斗,统计之七县得谷二千四百六十三万余石,每石以三元五角计,值银八千六百二十三万余元。皆啬公(张謇)秉直方刚之大气,无畏不屈保全昭关一坝之赐也。”1922年11月14日《时报》上载《运河工程感言》中记叙:运河沿岸高邮、宝应、盐城、泰县七县报告,本年“岁收之大熟”“不禁有无当之希望,无穷之感慨焉”,上年秋水灾时坚持未开昭关坝,致“本年七县水稻之收成乃大有”“不胜喜慰且为去年之灾民大喜深慰也”。[1]


张謇和韩国钧生前对这一段经历印象都很深刻,他们在各自的日记或回忆录里,都较为详细地作了记载,这些文字是今天研究苏北水利史的珍贵资料。张謇、韩国钧的知事之明、赴事之勇照亮今人。


昭关坝作为清代“归海五坝”之一,历史上主要用于淮河洪水期分洪泄流,1921年经历了开坝与护坝的争论。1931年又经历了一次维修加固。20世纪50年代起,为根治里下河水患,国家启动里运河综合整治工程,将“堵闭归海五坝”列为首期任务,并加高培厚运河堤防。昭关坝在此过程中被彻底拆除,原坝体遗址已融入新堤防或河道工程中,旧貌荡然无存。现代的“昭关闸”位于邵伯镇,距原坝址已有“移位”。1959年后,沿运灌区新建的现代化闸站是江都沿运灌区的核心枢纽,承担着排涝泄洪、灌溉引水、抗旱调水的多重职能。今天,里下河的万顷良田已成为旱涝保丰收的膏腴之地。


(作者简介:吉光,原海安县委史志工委主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海安市江海文化研究会会长。)


栏目编辑:张 丽


参考文献

[1]庄安正.张謇年谱长篇(民国篇)[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

[2]韩国钧.止叟年谱[M].新北:广文书局,1971.

[3]南通市江海文化研究会海安分会.永忆录校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100.

[4]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第8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23:908.

[5]徐炳顺.里运河归海坝的缘起与废除[EB/OL].https://mp.weixin.qq.com/s/msN6podEaDtdNIzzQx8WXw?clicktag=bar_share&scene=294&clickpos=0&from_safar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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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和注释

[1]金滢坤.中国科举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738-741.

[2]陈长文.进士登科录探源——兼与傅璇琮先生就“金花帖”问题商榷[J].浙江社会科学,2007(5):156-161.

[3]臧嵘.中国古代驿站与邮传[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96-101.

[4]翟国璋.中国科举辞典[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6:104.此处“仿唐金花帖子式样”记述有误,应改为“仿唐泥金帖子式样”。

[5]郭培贵.中国科举制度通史:明代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