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起，花叶落，一岁又成昨。一年的时光刻进树里，便是一圈的年轮。对一方土地而言，地名则是历史的年轮。一代代人把最浓缩的历史镌刻进最简单的地名，口口相传、生生不息。雨水丰沛则年轮宽，干旱少雨则年轮密。同样，地名频繁更迭往往战火连绵、政局动荡；若能久存则意味着政权与文化的延续。望向风来的方向，宿迁——这个熟悉的地名跃然眼前，一段段鲜活的历史也徐徐展开。

宿迁市湖滨新区一生态停车场 图源：宿迁日报

一、徐，古代的慢生活

“徐”，是宿迁的“心材”。宿迁先民曾被称为“徐夷”“徐方”。“徐”从何来？《晋书•地理志》载：“盖取舒缓之义，或云因徐丘以立名。”一说地形起伏舒缓故称“徐”；一说居于“徐丘”而得名。前者更为可信——“徐”，本义舒缓、从容。这里物产丰饶、生活安逸，就是如今所说的“慢生活”。

由此，衍生出徐国与徐州。

徐国：禹时封伯益之子若木于徐，徐国始立。《史记正义》称：“古之徐国，即淮夷也。”徐国初在山东鲁南，后经彭城至泗洪一带定都。周穆王时，徐偃王嬴诞在位，都城就在今泗洪境内。后为吴国所灭，存世1600余年。

古代的徐国

徐州：分三阶段。区域概念：大禹分九州，徐州西起济水，东至大海，北抵泰山，南达淮河。行政单元：西汉设十三州部，徐州刺史部初治郯县（今山东郯城），后移下邳（今睢宁古邳）。城市名称：三国时曹操迁刺史部于彭城，彭城改称徐州，始为城市名。

西晋时南北短暂统一，宿迁属徐州临淮国（图片源于知乎“徽南城意”）

结论：其一，“徐”的概念起源于淮河流域，主体方位大致在今泗洪附近；其二，古徐国非今徐州，但皆源于“徐夷”，先徐夷，后徐国，再徐州。

二、西楚霸王

宿迁常称“西楚”，源自西楚霸王——项羽。除了西楚，还有东楚、南楚，但无北楚。

东楚：春秋战国时期无“东楚”“西楚”，极大可能由项羽提出，以其家乡下相（今宿迁）为界，分“东楚”“西楚”。《史记》载：“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范围为今江苏大部、山东南部，以吴郡（今苏州）为核心。

西楚：首见于《史记•项羽本纪》：“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范围为今中原部分地区、江苏西北、安徽北部等，以彭城（今徐州）为中心。公元前206年，项羽定都彭城，国号西楚，但存在时间极短，所谓“西楚文化”并无明确历史依据。当时反秦势力多借“楚”名号聚拢人心，且项氏家族世代为楚将，故项羽以楚为号。楚盛于郢，但屡屡迁都，终于寿春。项羽复楚以彭城为都，主要因当地经济较发达，且将士多为楚人，彭城是楚国旧都，对楚人有特殊意义。

项羽为何自称“西楚霸王”？一是项羽定都西楚境内的彭城；二是借原楚国之名，又别于原楚国和陈胜的张楚。称霸王，古代“霸”“伯”同音通用，意为“长”，霸王非豪强霸道之意，而是诸王之长。

现在我们常说，“楚汉相争”是一个淮阴人（韩信）帮助一个徐州人（刘邦）打败了一个宿迁人（项羽）。回到历史现场，应该是一个“东海人”（东海郡淮阴县）帮助一个“泗水人”（泗水郡沛县）打败了另一个“泗水人”（泗水郡下相县）。刘邦和项羽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

南楚：《史记》说，“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范围包括今天的湖北、湖南、江西、河南南部、安徽西南等地区。楚国地处中原以南，被华夏诸国称为“南楚”“南蛮”。

三、汴水流，泗水流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白居易笔下的水路，正是宿迁的生命线。主要包括：

1．淮水：长江和黄河间最重要的东西大通道，源于河南，流经安徽，在江苏涟水入黄海。

2．泗水：淮河下游最长支流，发源于山东新泰，至淮安入淮水。

3．汴水：原名丹水，源于河南商丘，流向东南，在徐州入泗水。

4．沂水：源于沂源县鲁山南麓，在睢宁入泗水。

5．沭水：源于山东沂山，在邳州入泗水。

6．睢水：源于河南开封，于宿迁入泗水。

“逐水而居”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规则。宿迁远古时代水草丰美、气候宜人，运河开凿前泗水是东部重要南北通道，交通优势显著，秦汉时期宿迁所属的苏北经济较苏南更为发达。

农业较为发达。禹分九州时，徐州田为二等，扬州田为最差的九等。汉代之后农业更发达，不仅面积大，西汉末年宿迁地区耕地超193万亩，约为现今的3成；而且产出多，折合今量约亩产280斤，与当时关中地区持平。

人口相对较多。西汉末年，徐淮地区人口密度达每平方公里42.7人，远超苏南会稽郡、丹阳郡的12.3人、6.8人。现今宿迁辖区当时有36.5万人、约占全国1/160。泗洪出土的汉画像石《车马出巡图》《祝寿画》印证了当时的繁荣。

三国、南北朝时期，宿迁地处南北对峙前沿，经济因战乱遭到严重破坏。直至隋朝才趋于稳定，特别是开凿大运河使宿迁成为南北漕运要道、经济重镇。历史上共有三条大运河。

隋运河：隋朝以汴水为主干修通济渠，唐宋人称通济渠为汴河，即白居易笔下的汴水。

元运河：元明以后，大运河河道北迁，在相当长时期内以黄代运，借黄河故道通航。

中运河：清朝，黄河故道淤塞严重，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开挖中运河。

宿迁市图书馆藏清同治二年刻本《宿迁县志》记载靳辅开中河

三条大运河都和黄河夺淮密切相关。1128年，南宋决开黄河堤防抵御金兵，黄河改道南流注泗入淮，至1855年改道北入渤海，历时700余年。隋运河的衰败在于“因黄废运”，黄河夺淮导致依赖淮河水系的隋唐大运河（汴河）淤废。元运河的矛盾在于“以黄代运”，虽节省路程，却使漕运受制于黄河水患。中运河的兴起在于“黄运分离”，两条水道保障了漕运安全。

黄河夺泗入淮

苏北水系也受到重大影响：

淮水方面，入海故道被黄河淤废，被迫改流入江，洪泽湖大堤也不断加高，使洪泽湖成为“悬湖”，湖底高程比东侧里下河平原高出4—8米。

沂沭泗方面，徐州以下泗水故道湮废，沂水、沭水出路受阻，与淮河流域脱离自成体系，泗水中段积水形成南四湖。

汴水方面，全流被黄河所夺，名称废弃，仅泗洪境内存一段称“老汴河”。

睢水方面，入泗受阻，转道南流注入洪泽湖，脱离沂沭泗流域。

回首历史，宿迁大地，“水”主沉浮。在人力还不能有效对抗自然的年代，兴盛衰败只能屈服于大自然的喜怒无常。因水而兴时，这里农业发达、经济繁荣，民风淳朴、教育兴盛，管仲、鲍叔牙、萧何、鲁肃等人才辈出，彰显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也滋养了中华民族昂扬向上、慷慨豪爽的性情。黄河夺淮后，这里水灾频发，仅明代黄河平均7个月决口一次，导致人口流失、田野荒芜、经济衰退。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至弘治四年（1491年），宿迁所属的淮安府人口从63万降至24万，耕地从1933万亩降至1011万亩。陈孚有诗《宿迁二绝》：“淮水东流古宿迁，荒郊千里绝人烟”“疏星野火寒沙上，知是何年古战场”，从中可见一斑。

宿迁市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二年（1807）刻本《宿迁县志》描述的黄河洪水泛滥情景

宿迁所处的下游地区是水灾核心区，洪水携沙冲毁房屋良田，甚至田埂地界，带走了虽微薄但不易的积累，带走了对规则和秩序的敬畏，也带走了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和憧憬。面对无常之灾，长期主义、利他主义行为难以形成正向反馈的闭环，“短视”行为成为适者生存的合理选择，甚至沉淀为文化习俗。当一切都服从于眼下吃饱肚子，民风也变得更加刚烈，统治政权为了稳定加强控制，压缩了社会调和的余地，世风也渐衰落。

然而，世事往往祸福相倚。黄河的巨量泥沙使江苏海岸线整体东移，新增陆地约1.2万平方公里，相当于2个上海市。1000年前为抵御海潮而修筑的“范公堤”，如今已成为盐城市区的“开放大道”。同时为海盐生产创造绝佳条件，推动淮盐在明清时期进入黄金时代，明初淮盐课入占全国近三分之一。

四、为什么宿迁

宿迁，春秋时为钟吾国，秦时设下相县，因古相水得名，东晋义熙元年（405年）改为宿豫县，后更名宿迁县。为何叫宿迁？有四种说法。

明正德《淮安府志》中记载的宿迁县城示意图

其一：字面意思。宿，从“宀”从“人”从“百”，“宀”指房屋旅舍，“人”指旅客，“百”指百刻制，一昼夜分为百刻，引申为“一整天”；“宿”意为过夜。

其二：夜里搬家。民间俗语，半夜搬家、越搬越亮。但这样应该叫“宿（xiu）迁”而非“宿（su）迁”。

其三：古宿国人迁于此。古宿国（今山东东平境内）属宋国辖下小国。宋湣公以宿国属宋而亲鲁为由，强令宿国迁于宋国内地。有说迁至宿迁，有说迁至宿州。“宋人迁宿”目的是加强管控，宿迁当时地处边远，宿州更接近宋国国都商丘，且目前考古发现也更能佐证迁至宿州。

其四：宿预搬迁。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宿预县城毁于洪水，治所迁往原下相城址。宝应元年（762年），为避唐代宗李豫名讳，改宿预为宿迁。宿迁秦下相城遗址的地望和文化层也可印证。

明万历年间宿迁地图，标红处为耿车集

至今宿迁很多村庄名称都还有水患印记。

所谓台，即土筑方形高台，台上建村落。如泗洪县的姚台村、戚台村。

所谓墩，即在地势较高的土堆上建村落。如沭阳县的谢墩村、孟墩村。

所谓圩，即低洼地区建防水堤。如宿豫区的董圩村、安圩村。

所谓洼，即地势低凹的地方，易积水。如沭阳县的姜洼村、戴洼村。

所谓海，即辽阔的水面，往往是由洪水冲出。宿城区王官集镇朱海村，原名朱家口，清时黄河决堤冲击形成深湖，名为朱家海，后称朱海。

综上所述，“宿迁”来源于“宿预迁徙”的说法最为靠谱。那“宿预”又作何解？历史上，“宿预”“宿豫”长期混用，其来由也说法不一。从地理上看，“宿预”不在古宿国封域范围，从时间上看，“宿预”作为县名出现远晚于古宿国。可见，“宿预”与“古宿国”关联不大。目前一较为可信的说法是：东晋时在当地设“邸阁”（仓储转运站），有“宿兵积粮、预为储备”职能，属因事立名。宿迁市区新盛街改造时发现古渠遗址，这条古代“下水道”结构完整、规制很高，似非一般民用设施，更可能与军事用途有关，这也与“宿预”得名之说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呼应。

五、“县长开会”

宿迁现辖3县，但历史上这里大小县不下40个，如徐县、凌县、下相县等，没法一一列举，只能一起“开个会”。

古今之“县”内涵迥异。“县”源于春秋战国郡县制，秦统一后郡下设县，历代沿用；唐改郡为州，实行州县制至清。县，方百里，俗称“百里侯”；郡，统4—15县，略大于今地级市；州，西汉在郡上设州，各州设刺史，初为监察区，后成一级政区。随着州越来越多，于是州郡相同，在上面又设“道”，元明清时成了省。

现在，只有县还保留。《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中国行政区划分为省、县、乡三级。古今都有县，但县长并不一样。古代有“三县”之说：县令、县长、知县。

县令、县长：秦汉时期，人口万户以上大县的长官称县令，不足万户小县的长官称县长。隋朝时统称为县令。

知县：唐朝，一县之长仍称县令，但出现了知县这一临时官制，“因事而设，事已即罢”。宋朝，重要的县由中央派京官任知县，小县由选人（候补官员）任县令。明清统称知县。

宿迁三县名字都与水相关。

沭阳县：沭水之阳。古时山之南、水之北为阳。鲁成公九年（前582年），在今沭阳境内建立郯子国。北周建德七年（578年），改怀文县为沭阳县。

《沭阳县图》（见于清康熙《重修沭阳县志》）

泗阳县：泗水之阳。汉武帝元鼎元年（前116年）建泗阳县，后名称多变，元朝改称桃源县，至明、清相沿700余年。1914年，因与宋教仁家乡湖南省桃源县重名，复改称泗阳县。

泗洪县：地处古泗州流域且临洪泽湖。古徐国都城所在地。北周以后大体隶属泗州本州。清时泗州古城沉入洪泽湖底。1949年，区域合并置泗洪县。

历史上，宿迁三县大部分时间分属不同行政单元。

秦：市域徐、下相等县属泗水郡，东阳、陵县等属东海郡。

西汉：市域属徐州刺史部，各县分属东海郡、临淮郡、泗水国。

唐：市域宿豫县、临淮、徐城等县属河南道泗州，沭阳县属河南道海州。

宋：北宋，市域宿迁县属淮阳郡，沭阳县属海州，临淮县属泗州。南宋、金时期，市域时属南宋、时属金。

元：市域宿迁县一度属归德府，沭阳、桃源、泗州属淮安路。

明：市域宿迁、沭阳、桃源三县属淮安府，泗州属安徽凤阳府。

清：市域宿迁县属徐州府，沭阳县属海州，桃源县属淮安府，泗州属安徽凤阳府。

民国：市域范围未有大动。

新中国成立后：1949年，宿迁县划出新沂河以北地区设立新安县（今新沂市）。

1950年，淮阴地区行署将睢宁县苗圩区划入宿迁县。1985年，泗洪县的鲍集、管镇、铁佛、兴隆4个乡划归盱眙县，洪泽县的半城、临淮、成河3个乡镇划归泗洪县。1996年，地级宿迁市成立。

历史上宿迁区划变迁频繁，人文多元性也十分明显。以方言为例，三县两区分属三个方言区：泗阳、泗洪属江淮官话洪巢片，沭阳属江淮官话海州片，宿城、宿豫属中原官话区。各方言区内说话也不尽相同。以外婆为例，泗洪叫“外奶”；沭阳、泗阳叫“舅奶”；宿迁市区一般称

六、宿迁新解

历史上，宿迁也有过辉煌，但总体较苏南相对落后。主要有两大因素：一是长期缺乏国家级大通道。宿迁曾兴于运河，但好景不长，特别是1912年津浦铁路通车后，运河作用更不复如昨。但近年来情况有所改观，“合宿青”高铁将宿迁纳入国家“八纵八横”高速铁路网主通道，“水运江苏”建设助力宿迁更好通江达海。二是长期缺乏类似地市级的建制。宿迁地区长期缺乏核心城市和经济文化中心。1996年地级宿迁市成立，推动地方发展进入快车道。

28年来，宿迁经济由弱到强，GDP由建市初的全国第146位升至第67位，在省内摘掉了“十三妹”的帽子，在长三角41个城市中排第22位，人均GDP超过全国平均水平。

28年来，宿迁城市由小变大，从建市之初13平方公里、14万人口的小县城，成长为建成区超百平方公里、近百万人口的现代化中等城市，并荣获了全国文明城市、国家生态园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等一批荣誉称号。

宿迁的蝶变，不是简单地大拆大建，也不是单纯地空间扩张，而是围绕“生态、精致、时尚，充满人文关怀”的定位，按照“以物应人、以物化人”的理念，统筹考虑自然、地理、历史、文化等诸多元素，通过创新创造和城市营建，催生城市新的业态和形态，让城市从“历史的记忆”之中长出来，以更好的城市感化人、改变人。如对一些能够承载宿迁记忆的地方——石坡岸路、东关口、新盛街、马陵河等，我们尊重历史，进行保护式改造，保留原有地名，并注入时代内涵，让古老的地名长出新的枝芽。又如，致力让“老路”焕“新颜”，结合“林荫、彩色、花园、海绵”城市建设，在一些重要道路两侧栽植本土树种、彩叶花木等，经过时间的沉淀，如今“春花烂漫、夏荫浓郁、秋色绚丽、冬景苍翠”的唯美风景已在宿迁大地铺展成画，悄然改变着这座城市的气质，也温润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宿迁市泗洪县城东生态体育公园 图源：宿迁日报

对于一些没有历史沿革的项目，我们也致力通过创新创造形成美好的记忆。比如，三台山森林公园的衲田，就是按照“缀衲百花色、披就福田衣”的设计理念，以因地制宜的田相拼合及独特的田间拼接为基本设计元素，结合北方旱梯田和南方水田的特点而打造的花田。衲是缝合、拼接的意思，“衲田”像百衲衣，亦有“福田”的美好寓意。再如鸣凤漙：漙，即小水珠，取意为凤凰衔来的一颗水珠，寓意吉祥如意。其实鸣凤漙是一个城市水泡，是我们对历史地名传承和发扬的一小滴水，但这一滴水所折射出的，是对历史的思考、反省，以及对现实的创新、创造。这是对宿迁未来发展的展望和期待，更是对当下宿迁的新解。

宿迁三台山森林公园  图源：宿迁日报

历史是过去的现在，现在是将来的历史。而名字，正是串联起这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无形丝线。宿迁项王故里的那棵槐树，初看不过是株寻常古木，可当“项王手植槐”五个字入眼，再抚过它皴裂如刻、饱经风霜的树皮，恍惚间，西楚的烈风、唐宋的清辉、明清的波澜，便都在这纹理间徐徐铺展。地名记史，岁月留痕。每一个地名，都是一段被凝练的过往。循着名字回望，历史的脉络清晰可辨；伴着名字生长，宿迁这片土地必将续写更多新的故事……

作者简介：

王天琦，江苏省财政厅党组书记、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