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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记忆

2022-10-26    浦君芝

他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家人大吃一惊,原来沉稳俊朗的脸瘦得不成形,步履不稳,口吐鲜血,呼吸急促——原来他得了极严重的肺病,危在旦夕。家人急忙请了医生,努力进行救治,但回天乏术,数天之后,各种药物还是没能救回他的命。1937年的某个冬晚,他充满歉意地望着悲恸万分的妻子陆素保,以及床前哇哇大哭的三个年幼的孩子,闭上双眼,撒手人寰。他终于成了那个时代里一粒悄无声息的尘埃,飘然落下。

他,就是我的祖父浦光斗。

我的祖父浦光斗去世时,年仅34岁。多年之后,我从一些历史资料及与长辈们断断续续的聊天中得知,在那个乱世年代,我这一支常熟浦氏家族命途多舛。尤其是光字辈的,祖父光斗的两个哥哥源、魁及姐姐祯、弟弟光山,都在祖父去世前后或者在日本人侵占常熟城后,或因病或遇害去世。祖父浦光斗,是我曾祖父浦国钧(凤石)的第三房夫人彭氏所生。彭氏(1880—1936)原为常熟城河东街名媛。我们这一族浦家,祖上原为无锡迁居来常,属留耕堂。浦国钧这一支除了在城区有宅外,在乡下有不少田地。大义镇南外王塘另有外宅称归义庄,有数十间七进大宅院,有围墙,内有葱郁古柏,宅东沿河环筑驳岸和挡水木桩。该宅于1949年10月之后,分几次被国家全部无偿征为粮库。

曾祖父浦国钧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喜读书,会武术,尤研医术,并常积善济民,时人常称“浦大爷”。浦国钧承家传,先在城区后去大义(大市桥)经年开药铺并行医,济贫扶困。清末时曾在大义北的小义集镇行义举,首捐并集资重铺镇北街面道路及建造横跨中泾塘的双长条岩石桥。小义集镇,又名小市桥,被连接南、北街道跨小义塘的单孔石拱桥一分为二,主街隔河一南一北,另有南横街和小桥西两条街。离大义3华里多点,中间隔着3个村子,每个村子中间都有东西向通外塘的河,河上木桥的板若抽掉就无法通行了。小市桥水路交通发达,自古商贸繁荣,乡绅大户较多,是古代常熟境域西北各大镇,包括江阴及南通渡江后往常熟城的官道必经之地,是建有邮政驿站(民国时称“常熟县北门外小市桥”)的重要通道。中泾塘,在小市桥东北侧,是长江入内河后在福山塘至九浙塘,与小义塘形成丫形的重要支流,也是该地区水上航运要道。浦国钧在这里的义举,深得小市桥及附近乡民好评。同时,他在小市桥江家厅租房开的“浦凤石中医内科”诊所,常常免费为百姓诊病送药,也被归义乡施药局赠匾“仁心仁术”。

1912年民国建立,城乡各地纷纷兴办各种新式小学。浦国钧捐资借大义东街黄氏义庄房屋,创办了归义乡第一国民初等小学校并任校长(即后来的大义小学)。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常熟县各界人士在城乡多次进行游行集会等活动,声援北京学生。6月9日,各界人士召开国民大会,为便于联络与处理事宜,推荐商会、农会、记者、教育、公所等有关各界干事,浦国钧被推荐为归义、太和两乡教育会干事。国民大会后,浦国钧率领学校师生,从大义出发经宗家宕、高桥、归家城、中泾桥、小市桥等地向乡间集镇及村子的民众,进行宣传,持续游行一周,声援北京学生,在大义地区影响颇大。1923年12月的《申报》,还报道了他被选任为乡区议事会议议员的消息。1926年,浦国钧因病去世,时年58岁。

我的祖父浦光斗,生于光绪三十年(1904),自幼受彭氏及父亲浦国钧影响,读书识字接受各种教育。民国后,在学校读书时受新思想尤其五四运动影响颇深。做过学徒。后在归义乡第四初等小学校(后来的小义小学)教书,思想进步。1924年至1927年大革命时期,国共合作,常熟早期的中共党组织与国民党组织,一起开展一些秘密活动,并发展外围组织。在学校教书的浦光斗,除了受父亲浦国钧影响,还结识了学徒出身的谢玉芝(谢恺),二人成为好朋友,经常往来。此外还认识了金明星、钱亮寅、宗锦祥、宗君安、庞公达、王际时等。经谢玉芝介绍,他在大义认识了周启新,比他年长的周启新公开身份是教师,两人很是谈得来,周启新对他印象很深。周启新与谢玉芝一起给了浦光斗很大的帮助。特别是谢玉芝,对他加入国民党(左派),走上革命道路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从未见到过祖父浦光斗。他去世时我的父亲也才5周岁。小时候,看见别人叫自己的祖父“好公”时,我会问父亲“我好公呢?”父亲总是神色凄然,摇头不语。20世纪40年代,祖母开杂货铺和米行,含辛茹苦拉扯大三个孩子,父亲也终于能读到孝友中学毕业。父亲聪明,他做过学徒,学过画画,还跟他叔祖父学习过电子活,自己会装收音机。因为当时这样的文化程度算是不错,新中国成立以后,他被县里有关部门抽去参加扫盲、土改、信用社、邮政工作等。可是,那个年代大家都知道,各种政治运动不断,家里有人参加过国民党的事那绝对是“坏事”。而且父亲在1966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被街道上别有用心的(平常关系很好的)朋友,突然贴小字报与大字报构陷举报,罗列了所谓的“十大罪状”,最要命的是莫须有地说他说了某一句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话,最终成为“反革命分子”,被“专政组”关牛棚交代问题、戴高帽批斗游行、抄家、开除公职……最后,一家人被发配到小镇数里之外的生产队监督劳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一句莫须有的话,就带给一个家庭灭顶之灾!所以,祖父曾加入国民党的事,怎么能够说呢。

我的祖母陆素保,小时候缠过小脚。我记事起她就在商店当营业员,那商店设在一座叫南观音堂的孤庙。我们兄妹有时候会去看她,还会在店里住,陪祖母一两个晚上。我也曾私下向祖母问起祖父的事,她会叹气,眼神迷茫中透着一丝哀伤。我不懂事,会继续问祖母,因为在她那里曾见过一张照片,一个帅气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白西服,头戴盔帽,我知道那是祖父。可祖母点头以后再不肯说什么。

人世中,确实有太多历史没人有兴趣去提起,被人忽略而遗忘。但并不因为这些,它们就不存在了,尤其是那些曾经片言只语记载过的。它们只是在某个角落里安静地躺着,或许有朝一日被没有偏见的眼睛发现而挖掘出来。

冥冥之中,不知是有神灵引导还是巧合,我的祖父和曾祖父都当过教师,我的父亲当过夜校扫盲老师。而我参加工作做的也是老师。我从小喜欢读书,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先在学校教书,后来被调到有关单位从事史志工作。一方面由于社会环境越来越开明,家中长辈能开始说说祖上的事;另一方面得益于逐渐接触到一些以前无法见到的历史资料,渐渐了解到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虽然那些资料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被大量毁掉,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些家族历史的痕迹,找到我祖母数十年不敢提的祖父浦光斗的事。看到并梳理这些东西,往往百感交集,有时心中充满了悲伤。

1926年下半年,常熟的中共党组织,帮助国民党组织建立国民党常熟县党部。县内当时的国民党一般都属左派,承认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诚心与共产党合作。常熟的国民党在共产党人帮助下,依照国民党党章规定,吸收了许多年轻的进步人士加入。就是在那个时候,祖父浦光斗在谢玉芝、金明星等人的帮助下,与庞公达等人一起成为国民党党员的。县党部成立时全县共有120名国民党员,资料上记载,登记时尚在秘密阶段,每个党员假借世界语学会会员登记表填写。县党部设有城区、浒浦、大义3个区党部,下辖9个区分部。由于他的能力和工作很认真很积极,到年底正式成立国民党县党部时,他成为国民党常熟县党部第三区党部(大义)第二区分部(小义桥)的组织委员,金明星、谢玉芝是大义区分部的常务委员和组织委员,成了他直接的上级。

大革命期间,北伐虽然进展很快,但在北伐军还没有到常熟之时,国民党的活动还无法公开,“这是纪律,妻子父母子女都不能说,不能泄露一点风声”。可怜我的祖母,一直到她去世都不知道我的祖父究竟在做什么事。她看着我的祖父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只是隐隐地猜测、担心。

1990年早春的一天中午,我抱着年幼的儿子去乡下老宅看祖母,她正吃饭,高兴地丢下手里的筷子,逗弄可爱的重孙子。临走时我小心地提了下祖父,她脸上马上没有了笑容:“他做的事情不肯告诉我的。每天早出晚归很神秘,经常问我要钱。家里孩子多事多,日子艰难,可他还是常把我积蓄起来的钱偷偷拿出去,不知道干什么。他向来不喜欢喝酒抽烟,但与那些什么党什么党的朋友交往,关着门和他们搓麻将给他们钱。”祖母是个传统女子,虽然也读过书,可向来不问政治,专心带孩子操持家务,“……他那么早就走了,可他不知道我拉扯几个孩子多么难……”祖母小时候缠过小脚,她说着说着身体摇晃起来,脸色苍白,那些事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啊!我急忙扶她坐下,不敢再提,陪了好一会才离开。直到次年她在有青苔的庭院里摔了一跤后至卧床去世,没来得及问她更多祖父的事情。其实我知道,虽然祖父离世50多年了,可她心里的苦浓得永远化不开。

年轻的祖父浦光斗在成为国民党党员后,忙得无法顾上家,也不会与家里说这些事情。他父亲浦国钧在这一年病逝。大姑母还小,祖母那时怀了大伯,需要人照顾。我能想象到,年轻的祖母那时每晚站在门口昏暗的灯光里,翘首祈盼丈夫平安归来的身影。江南多雨,我也想象着祖父白天教书,夜晚在那些烂泥田埂上奔波的样子。国民党常熟县党部成立以后,为迎接北伐军——国民革命军的到来做了大量的工作,还要防备旧军阀与地方反动势力的破坏。1927年3月下旬,北伐军到达常熟,在进常熟城之前曾驻扎在大义小市桥一带,家里临时驻扎了北伐军的一个师部(1949年时还临时驻扎过渡过长江的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营部)。4月上旬,北伐军攻下上海。参加国民革命工作的祖父浦光斗,作为国民党区分部的组织委员,这期间十分忙碌,还帮助吸收新党员等。可是形势变化极快,容不得人思考和转变。4月中旬情况突变,蒋介石在四·一二政变后,下令到处疯狂逮捕屠杀共产党员,并在国民党内进行清党,甄别清除左派分子。常熟中共党组织的主要领导迅速转移外地。其他人员或避走或转入地下,谢玉芝、金明星等人参加了共产党的党团组织,继续进行秘密活动。谢玉芝在大义组织农民协会进行农民斗争,被告发。他在准备离开大义前往武汉前一天晚上,被曾经一起在国民党大义区党部共事的地主王北山等人设计杀死,并毁容抛尸尚湖。祖父浦光斗,原来是谢玉芝的下属,曾经掩护过谢并做了许多事情,还经常假装搓麻将商量事情,把家里的钱拿出来支持工作经费。谢玉芝对他也是非常信任,曾经嘱咐他对革命要有信心。面对国民党各种严酷的清党动作,谢玉芝告诉他不要怕,要继续低调从事,严守秘密。

谢玉芝突然被害后,祖父得到消息,因知道原同事、国民党小义区分部的常务委员王际时与王北山关系密切,怕王际时领人来抓,立即回家找出所有文件烧掉,连夜逃往港口一带(我祖母那里有娘家亲戚),辗转避难。从此,常熟的革命形势面临白色恐怖,原来国民党左派组织包括共产党外围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人员或避逃外地或转变立场投敌或遭迫害。祖父一直不敢回家,直到风声松懈,才悄悄返回。

此后的数年间,他依然在学校教书,并悄悄设法寻找原来靠得住的进步朋友。还让人帮他注意有否可疑人打听他。而祖母及家人也一直在紧张气氛中生活着,生怕什么时候就大祸临头。

我年已古稀的大姑妈浦桂英仍健在。我母亲没去世前,我曾在母亲家里遇上她,聊到1937年祖父去世前的事,她唉声叹气:“……唉,那年冬天父亲与家里悄悄说要到常州去(大概是去开什么会)。回来后第三天就有人捎信说反动派要来抓他了,情况紧急,他什么都没有带就出去了。后来他回家时已经不成样子了。他说躲到了乡下的一个坟场,在一个暴露的棺材里藏了三天三夜。作孽……”姑妈边说边抹眼泪,“人本来已很累又很瘦,又是大冬天啊!晚上那么冷,有霜。没吃没喝,与死人在一起熬三天三夜,怎么不会得病?”我祖父染上了严重的肺炎,实在熬不住了,拖着病体在黑夜摸回了家。躺在床榻上,面对着满腹疑问和满脸泪水的祖母与孩子们,他流下了眼泪,眼睛里满是歉意,而请来的医生治不好他;也由于身份的原因不敢明目张胆地送他去城里治疗——也无法送。数天后,病情越来越严重,在无限悲伤的家人面前,祖父撒手人寰。那年,我父亲才刚满5周岁。而在前一年,我2岁的小姑浦玉英与我56岁的曾祖母彭氏(祖父生母)也先后病逝……

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始终沉重着,真切地感受到了怀念与悲伤。窗外有两只鸟在叫,楼下的二月兰开花了。我的祖父、祖母和曾祖父们,甚至包括我的父母亲,他们出生并生活在社会动荡与物质贫瘠的年代,时代带给了他们太多的苦难。他们都没法拥有像我这样,长期宁静安稳的社会环境与不断发展的物质丰富的生活环境。想起他们,我真的惭愧。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去寻找他们散落在人间的痕迹,那些被遗忘的记忆,设法让我的孩子去认识并记住家族中星星点点的故事。

阳光照进屋里,光线里旋转着几粒灰尘,我抬起头来想,时光的甬道里,也飘舞着许多历史的尘埃,每一粒,不就是一个人或者他家族的影子么!

(作者简介:浦君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常熟市地方志办公室主任科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