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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啟汶:东台顾家巷记事

2025-11-13    

旧时东台城有一条与寺街相伴流淌着的广济河,河面上架着一座充满历史沧桑感的木拱桥,桥头西首正对着繁华的寺街右侧的丁公桥,桥边有一家名叫“向阳居”的荒茶馆,是附近菜农、闲散人等喝茶歇脚的地方。隔壁是青砖黛瓦、江南色彩极浓的“梁家酒店”木楼。从寺街转身,拾级而上,登上高高的丁公桥,便径直来到人们熟悉的城南顾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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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建后通往顾家巷的丁公桥(周啟汶 摄)


顾家巷在旧时东台城数百条巷子中间并不十分显眼,它如此这般的普普通通,却因位置特殊而被人们时时提起。



建县之前为淮南“中十场”的东台,城市中心设置在河垛场与东台场合署办公的东台城里,顾家巷隶属于河垛场四坊(拱辰坊、启民坊、太平坊、金水坊)之一的太平坊。太平坊东起旧马公桥西南方向(即旧时新东桥西),西至海道盐关所在的三角圩里。民国年间,太平坊最后一任乡约(清末民国时期,县以下无品级、半官方负责处理民事纠纷与管理地方治安的官员)周少堂的私人住宅就在顾家巷内,现仍旧完好无损地保存着。


与寺街隔河相望的顾家巷,类似旧时苏州观前街的延伸部分,它虽与寺街毗邻,却又独立于东台城区街巷之外。明末清初,人们陆续在此建造房屋,时间一长,顾家巷自然形成南北方向的主巷道。元末明初“洪武赶散”(人口大迁徙)时,苏州近郊菜农辛苦跋涉、鞍马劳顿迁徙到此安家落户。从南方过来的他们,故土难忘,为新居住地起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叫“南园”。当年这里的土壤贫瘠且有盐碱,于是菜农们开沟漺碱、改良土壤、挖墒壅塥、淤滩盘园,引进“苏州青”试种。经过一代代菜农的辛勤努力,终于培育出人见人爱的“百合头”青菜,南园呈现一派江南水乡田园风光,俨然成为当地文人墨客的观赏之地。


清道光年间,两淮盐运使司泰州分司运判朱沆,闲时会在旧时东台寺街三昧寺品茗赏花、吟诗绘画,有时也会信步越过丁公桥,走在通往南园的顾家巷石板路上。他喜欢南园这一带的自然景色:串场河白帆点点、水鸟翔集,小巧的薄皮船在南园众多的田畴沟塥间来往穿行。见此绮丽多姿不施雕琢的田园风光,朱沆禁不住吟咏道:“卓尔停篙任长年,狂飙横厉小舟前。村连积水青畴狭,野涨昏沙白日圆……”这位来自绍兴,祖籍顺天府大兴县(清代行政区划,今属北京)的饱学之士,曾于武汉黄鹤楼上绘写巨幅壁画,亦曾为扬州香阜寺、万寿寺等寺院题记作画,其赠给两江总督的《八骏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寓居东台期间,他提掖后学、悉心指点当地画家,在东台近代历史文化底蕴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清末民国时期,东台商会会长丁立棠跟随兄长丁立钧(清末翰林)来东台经商,风闻东台地方田园野趣,相中顾家巷南首一幅四面环水的湿地,打算学明朝周士奇修筑“周氏南庄”那样,在此修筑“丁氏南园”。建园时,他采用张謇建造园林的速生方法,采购三十年树龄的大树于冬天移植进园,并且在花园中栽种奇花异草,用百年以上的紫藤缠绕拱卫花园门洞,四面环水的花园仅留一处通行,凭吊桥进出。


丁家花园鼎盛时期,丁立棠亲率族人在园内祭祀祖先,大宴宾客;每逢佳期,社会贤达,文人雅士纷至沓来,在丁家花园雅集聚会,诗文唱和。章太炎弟子金石篆刻家文字学家陈墨簃(镇江人),受丁立棠之请,在“丁氏南园”设馆教授丁氏子弟及周边邻居家孩童。全面抗战爆发后,日寇占据东台,丁家上下人等离城出逃,幸免于难;而“丁氏南园”由此荒芜废圮无人问津,竟成为流浪汉藏身之所。驻守东台的日伪军觊觎丁家花园粗大的建筑木料,公然拆房取材建造碉堡工事,园内建筑轰然倒塌,荡然无存。


1958年,城南村民在“丁氏南园”废墟上平整土地、广植桃李;大队又在顾家巷后巷头通往西窑道路两旁,栽上数百株高大颀长的白杨树。数年后,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树木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道路两旁沟渠内波光粼粼,水面上倒映着白杨树高大挺拔的倩影,如诗如画。少年时代的我,和三两知己,时常来此扑蝴蝶、摘野花,挖一盈尺矮小而又美观的竹株充当盆景栽培。其间有人悄悄告诉我,挖竹株的地方正是当年的“丁氏南园”。六十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发现如此精美玲珑的翠竹。


顾家巷里姓顾的人家并不多,除了巷头沿河边开豆腐店的那户,还有巷尾顾为善一家,这家人已在此传了几代;至于巷子里其他几户顾姓人家,皆不为邻里所知。倒是民国初年从盐城来东台发展的曹加富,四代同堂聚族而居在顾家巷里。当年发迹以后的他,看中顾家巷离市中心较近,于是在此择地建房、安顿家室、繁衍后代,如今这里依然是曹姓子弟族群聚集的地方。历史上顾家巷地处城乡接合部,从外地搬迁来的曹加富,人地生疏,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抱团取暖,相互帮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从另外一个视角来看,东台这个历史上多次迁徙移民的城市,睦邻友好,相容性强显而易见。



顾家巷的原住民大多为经营木材生意的经理人或者木行老板后代。这些人居住的宅院,虽说建筑风格一般,但也不失整齐精致。20世纪60年代,顾家巷里仍旧还有不少人家莳花弄草,既有名贵的茶花、兰花,也有常见盆栽的荷花,白兰花、月季花这类植物却很少见。入夏之后,巷子里便香气四溢,吸引不少过路人驻足。


清末以降,串场河以及九龙港一带,河边上经常停放着大大小小从湖北、广东、江西运来的木材筏子。顾家巷与连接外河的九龙港靠近,东台那些从事木业的经销商们,自然而然把木材交易经营活动场所设置在顾家巷里。20世纪20年代建造的“木业公所”,便由潘同兴、朱公盛、王恒茂、黄安记(黄逸峰父亲经营)以及公协泰等十几家木材商行共同建造。公所前后有三四进宅院,数十间房屋,主要用于木行业界议事、协调经营木材买卖价格、承担一些社会公益事业、应付当时过境军队及地方政府经济摊派,同时也成为外地木材客商落脚住宿之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木材纳入统购统销的国民经济计划,旧时木行失去社会功能而淡出市场,木业公所随之闲置关闭。1953年,寺街吕祖宫巷内的善余小学(启南小学前身)新生报名满员,需扩充班级,于是将部分班级迁移至顾家巷木业公所内上课。1958年“大跃进”掀起,大力兴办地方教育,顾家巷里开始有了新气象。“木业公所”的房屋被充分利用,开办起东台镇工业中学,后又成为东台城里唯一一所民办初级中学的校舍。不过,民办中学在顾家巷办学时间不长,仅仅待了三四年,便搬到西十字街附近的牌楼巷去了。


民办中学搬走之后,顾家巷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除了早晨南园的菜农挑着一担担挂着露珠的新鲜蔬菜穿巷过桥进城之外,只有在傍晚时分,才可以看到西窑下班的工人们三三两两陆续从顾家巷走过,下工回家休息。尽管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顾家巷仍然不失为历史见证。


1964年1月,正值隆冬时节,县里召开全县三级干部大会,那时城里没有更多的床位安排数千人住宿,于是效仿当年开挖通渝河时将民工分别安排到居民家中的做法,将会议住宿任务落实给街道办事处。顾家巷所属的和平居委会范围内,参会人员住宿被安排在闲置的“木业公所”里。我和家住曲江巷的林亚东同学被指派一同参加会议住宿保卫接待工作,这是东台中学20世纪50年代沿袭下来的传统——东台城初高中学生寒暑假必须参加居委会社会实践活动。我们俩从顾家巷茶水炉上打来一瓶瓶开水,把铺设在草铺上的被子折叠整齐,核对参加会议人员的代表证,并在他们就寝后守更,负责会议住宿地点的安全守卫工作。夜深人静,寒气袭人,尽管十分疲惫,我们仍坚持在院子里房屋与房屋之间一遍又一遍来回走动,直到天明交给接班的同学。事情过去60多年,仍记忆犹新。


1971年,东台镇人发工艺美术厂为响应国家“大力发展地方经济,积极组织出口贸易,以便换取外汇,支援国家建设”的号召,在东台县镇两级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从各地聘请了当年下放遗散在农村的省内外知名书画家和工艺美术界的能工巧匠到东台发展。苦于当时厂房场地缺乏,于是有关部门便将工艺美术国画车间以及人员的宿舍安排在顾家巷闲置的原民办中学校舍,也就是在木业公所旧址里。

 

2017年6月,书法家华仁德在苏州木渎家中接待我时,特意向我探询顾家巷存在与否。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感慨道:“这里(顾家巷)留下了太多的记忆,一定要争取保留下来。”他口中的“这里”正是当年苏南艺术家们生活工作过的原木业公所旧址。曾为“书画之乡”东台增添光辉的创作者们有:沈子丞(1904—1996),浙江嘉兴人,中国近现代著名书画家、美术理论家,曾长期任职于中华书局,担任其图书部副主任,还曾任上海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副馆长、苏州市工艺美术研究所顾问;王能父(1915—1998),江苏泰州人,著名书法篆刻家,精攻谜语谜面的设计,1982年被推举为“全国最佳谜手”之首,改革开放之初,他应邀前去无锡园林管理局工作,为修复鼋头渚的历史残留碑刻作出了重要贡献;高伯瑜(1915—1997),江苏苏州人,苏州市工艺美术研究所研究员、全国著名谜书收藏家,长期从事刺绣、年画工艺美术研究,特别在传统发绣工艺和美术挖掘保护上彰显出非凡的智慧,推动了发绣在东台的发展,为东台发绣成为地方对外宣传的名片奠定了基础,功不可没。此外,先后在木业公所旧址居住、工作的还有苏州吴门画派山水画家吴雷、无锡知名画家顾青蛟等,以及苏州的一些工艺美术技师,他们曾经在顾家巷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以致近年常有从苏州返乡或来东台访问的老艺术家,仍兴致勃勃地专程前往顾家巷,寻觅当年的难忘记忆。



顾家巷周边环境很不一般,人文印记与自然景致交织。巷子南首前后曾经有过几座规模不大的寺庙庵堂与一所在20世纪50年代建立的城南小学,后来合并到寺街吕祖宫巷子里的启南小学去了。


离顾家巷巷尾不远处废止的汤泊社区旧址内,仍保留着当年静业庵和尚手植的白果树。静业庵最后一任住持雪峰和尚,除了操持正常的佛事活动之外,还在庵中开办私塾教授南园的菜农子弟。相距静业庵东北方向300米处,还有一座三昧寺下院——听香庵,是供三昧寺沙弥居住的僧伽蓝。1925年,方丈广岫在此开办了远近闻名的启慧佛学院,国内多位佛教界重要人物早年曾在此求学。


顾家巷东“三条塥”沿河一带,有一座名字叫“西来庵”的尼姑庵,道路逼仄,但地势高爽,紧凑的四合厢庙门之前居然有宽敞的空地,视野十分开阔,从河对岸曲江巷码头看去,便会寻觅到它的存在。顾家巷西边九龙港景色优美,一直为人称道。从顾家巷尾通往西窑路口一百数十步有座名字叫“静月庵”的尼姑庵,与“静业庵”和尚庙相距不远。 



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近二十年,顾家巷通往南园与外界联系的道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世纪80年代初期,南园周边基础设施简陋,只有泥泞不堪的乡间小径,日常通行仅靠一两座一米左右的狭窄独木桥。直到90年代以后,东台县砖瓦厂铺设了数百米长的马脊梁般的窄砖路道,这才逐渐缓解了出行的困难。


21世纪初,政府启动拆迁修路工程,修筑东亭南路,彻底打通了城南地区与外部的联系。十多年前,城建部门又专门修筑了南园通往东亭南路的宽阔水泥路,进一步改善了这个区域的交通。2025年初,马路被升级改造成双向六车道的柏油马路,两旁还各设了宽阔的人行道。


从顾家巷去南园,往西不远处便是九龙桥。河对岸汤泊村是张謇母亲的出生地,那里秀丽毫无雕琢痕迹的城郊自然风光让人着迷。早在1996年冬,章太炎再传弟子陈萼楼曾如此赞美南园的景色:“南园雅筑远尘嚣,菜圃青青柳色娆。最是晴春三月里,郊游可上九龙桥。”


九龙桥下,古老的挡道闸锈迹斑斑,默默无闻地守候在那里;宁静的水泥路旁,垂柳摇曳不语;路旁小溪流水淙淙,远处汤泊村内井然有序的农家院落,朦朦胧胧依稀若见。


(作者简介:周啟汶,东台开放大学高级讲师,东台市政协特聘文史委员。)


栏目编辑:胡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