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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夫与酒(中)

2017-12-11    

友情篇

陆文夫喝酒,可以找到许多理由。其中一个理由是:为了友情。在一次“酒与文学”的笔会上,陆文夫说,“世上唯有一样东西能一下子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就是酒。”(《扬子晚报:本报发表一组江苏作家怀念陆文夫文章》)他这样说,是有依据的。陆文夫经历过20年的政治风雨,人生两落三起,在高压下能够生存,晚年又传奇般荣升“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与老友们之间的相濡以沫、情深义重、一路呵护,有着密切关系。民间喝酒,有句俗语:“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抿一点。”不管朋友们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陆文夫与他们往来,常常以酒代言,举杯传情,联结友谊。在推杯换盏中,老友们精神上得到了满足,也建立了友情。为此,陆文夫一生饮酒无数,广交朋友,不少人还成了铁杆酒友。下面以高晓声、汪曾祺为例,讲一讲他们的饮酒故事――

高晓声

高晓声在陆文夫的社交圈中,情感分量最重。先用何镇邦笔下的一个故事,来说明他俩的关系:“据说‘文革’后70年代,高晓声从常州到苏州来,有一次在陆家与文夫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结果陆家的管夫人当头棒喝一声:‘再这么喝下去,要喝死人的!’老哥俩这才打住。”(何镇邦《我所认识的陆文夫――送文夫兄》)由此可见,他们不是一般的酒友。两人有缘,情份很深,彼此的人生,原本就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可用“传奇”来形容。

第一,他俩的祖籍,都在常州武进。青年时代,俩人虽在南京工作过。但高晓声来自常州武进,1957年因“探求者”事件被开除公职后,又回到老家武进,在那里娶妻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后来高晓声成名,走南闯北参加各种活动,总改不掉一口正宗的常州方言,给他社交带来许多麻烦。陆文夫不是武进人,但他的祖籍在武进。义和团时期,祖父在从武进迁居泰兴,陆文夫出生于此,便成了泰兴人。但祖父的常州方言,陆文夫耳熟能详,血脉中的苏南因子,又使他对常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感情,日后与高晓声交往,能够臭味相投、结缘为友,这是一个重要因素。别人邀请陆文夫参加活动,他会把高晓声带上;别人邀请高晓声做报告,高晓声也会把陆文夫带上。高晓声骨子里清高,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但不能不带陆文夫一块儿玩。他的一口浓郁的常州方言,只有陆文夫在现场翻译,别人才能听得懂。

第二,他们儿时生活的故乡,都有酿酒习俗。陆文夫《壶中日月》说,“泰兴盛产猪和酒,名闻长江下游。”因为“酒糟是上好发酵饲料,可以养猪,养猪可以聚肥,肥多粮多,可望丰收。”所以在陆文夫故乡,只要种旱谷的地方,村里都有一二座酒坊。高晓声的家乡,也有酿酒习俗。他说,“我叔父家年年做酒,那只酒缸很大,就放在我们两家的公厅墙角里。”(《壶边天下》)不管村里酿酒,还是家中酿酒,都会给儿童成长带来影响。日后他们善饮,与这种环境有关。

第三,他们小时候,都有饮酒和醉酒的记录。陆文夫称,自己十二、三岁便能饮酒。在故乡泰兴一年一次的酿酒时节,孩子们在酒坊里玩耍,会“捧着小手到淌酒口偷饮几许。那酒称之为原泡,微温,醇和,孩子醉倒在酒缸边上的事儿常有。我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个。”陆文夫十三岁时,姨表姐结婚,三朝回门须闹酒。“娘家和婆家都要在亲戚中派几个酒鬼出席,千方百计地要把对方的人灌醉……眼看娘家人纷纷败下阵来时,便按捺不住,跳将出来,与对方的酒鬼连干了三大杯,居然面不改色,熬到终席。”(《壶中日月》)最后的结果是,陆文夫醉倒了,一连酣睡了三个多小时。

高晓声少年时代,也有饮酒的记录。“母亲做菜时,就派我去灶下烧火。灶角上坐着一把锡酒壶,盛的是老黄酒。烧荤腥时,用它做料。每次只用掉一点儿,所以那壶里经常剩得有许多酒。我烧火的时候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假使我喝红了脸,完全可以说是被灶火烤红的,我何乐而不品尝这‘禁果’!不久我母亲就怀疑壶漏了。后来才发现是漏进我嘴里去的。她就骂我‘好的不学,专拣坏的学,一点点(北方话叫一丁点儿)的人倒喝酒了!’骂过以后,我就不怕了。因为她没有打我。”(高晓声《壶边天下》)高晓声说,母亲的态度是一种默许,从此他便告别灶台的锡酒壶,转而对叔叔家的酒缸产生了兴趣。酒缸很高,他个头太小,“舀一碗酒也不容易,我脚下得垫一张板凳,用力掀开沉重的缸盖,把上半个身子都伸到缸里去才舀得到。有一次我这样做的时候,被叔叔碰到。他连连喊着‘哎呀、哎呀、哎呀……’一把将我按在缸沿上,掀开缸盖拉我出来。我以为他要打我了。谁知他倒吓白了脸,半晌才回过气来说:‘小爷爷,你要酒叫叔叔舀就是了。你怎么够得到!跌进酒缸去没人看见淹死了怎得了!’”(高晓声《壶边天下》)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长大后岂能不喝酒?

第四,他俩都是病秧子,所以晚年都存在健康问题。范培松《陆文夫传》介绍陆文夫:“1944年,他患了伤寒病……迫使他离开故土,来苏州投亲养病,从此和苏州结下良缘。当时,他在苏州有个做生意的姨妈,他拖着病躯,告别长江,乘着一条小木船,闯进了苏州。”20余年的政治灾难,也给陆文夫的健康带来隐患,再加上创作的劳累,烟酒的侵害,晚年陆文夫便患上了严重肺病。最后一次参加江苏省作协的会议,是作家苏童将他背上楼的;平时到《苏州杂志》编辑部上班,陆文夫走几步便会大喘,只能走走歇歇,有时还要坐一会儿,才能一点一点移到办公室。严重的肺病,一直折磨着老作家,一直到他离开人世。

高晓声也有肺病。1957年因《探求者》事件,高晓声受到批判。灾难当头时他突然失踪了,回到老家与大学同学邹主平领取了结婚证。邹主平有肺病,不宜结婚。高晓声与之确定夫妻关系,就是下决心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但新婚不到一年,邹主平去世,高晓声遭受更大的精神打击。人们认为,“邹主平的肺病还传染给了他,妻亡后他自己的肺病也日益严重,幸亏得到当时在苏州文化局工作的一位好友的帮助,进苏州第一人民医院治疗,拿掉了三根肋骨,切除了两叶肺,才得以活了下来。”(石湾《从董墅故居走进高晓声的文学世界》)其实,高晓声得肺病,并非全因邹主平传染,他有家族病史,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张春红《高晓声文学年谱》说,1942年高晓声14岁,“这年暑假,高晓声正准备升入初三,母亲却因病去世( 大概是肺结核病,因为高晓声的两个舅舅都死于肺结核病,成年后的高晓声也饱受此病的折磨)。”可见,在疾病缠身这一点上,陆文夫与高晓声是一对难兄难弟。

第四,他们早年都与新闻结缘,或学习过新闻,或从事过新闻工作。解放初期,陆文夫随军南下回到苏州,最初的职业就是报社记者。范培松《陆文夫传》说,“1948年,陆文夫毅然坐上了一条去苏北的小船。……原来他准备豁出命去打游击,可是游击未打成,却被分配到华中大学干部训练班学习。不久,国民党全面崩溃,他又随军南下,来到苏州,在新华社苏州支社(《苏州日报》前身)当采访员(记者)。想不到,记者一当就是八年。他像只百灵鸟,开始为新中国唱赞歌。他拼命地写新闻、通讯,甚至连社论也写。职业的方便,使他接触到各种层次的人;他携带着照相机,往来不息地穿行在苏州的大街小巷之中。”

高晓声没从事过新闻工作,但他学过新闻,报章很少提及这段经历。张春红《高晓声文学年谱》描述说,1948年高晓声中学毕业,本想报考大学文学系,父亲坚决不许,说文学系毕业出来就是失业,“后来我进大学(上海法学院,1950年8月并入上海财经学院,即现在的上海财经大学)读了经济系”。(高晓声《曲折的路》)由于上大学费用高,高晓声便勤工俭学,白天读书,晚上到“国民教育班”去教书,每月有28元收入,也难维持个人生计。次年6月,只得退学,再考入无锡惠山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学习。学的是新闻,心却用在了文学上。他抓紧一切时间,夜以继日沉浸在书海中,想弥补自己在文学知识方面的缺陷。学习一年毕业后,被分配至苏南文协筹委会,担任编辑,同时进行文学创作。他开心地说,这“真是一连串心满意足的日子。我参加了革命又被分配去干上了文学这一行。天空是那样明朗,大地是那样平整,空气是那样芬芳,我的心底是一片光明!”(高晓声《曲折的路》)

第五,他们的文学代表作,内容都与吃、住相关。陆文夫的代表作,一是中篇小说《美食家》,二是长篇小说《人之窝》。陆文夫坦言,《美食家》就是探讨吃饭问题的小说。作品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作者通过小说,指出了当代中国发展中的一个荒诞现象:“我们在基本上解决了‘吃人’的问题之后,没有把吃饭的问题提到首位,还是紧紧地围绕着‘吃人’打主意,老是怀疑有人要吃人,甚至把那些并非吃人而是企图救人的人当作是吃人的魔鬼。……结果却是肚皮和人们开了个玩笑,事实证明‘老三篇’可以不读,不吃饭却是不行的。”(《写在〈美食家〉之后》),作者意在批评过去的政治运动,指出历史发展的倒行逆施。他的长篇小说小说《人之窝》,是写一幢民宅大院(许家)的历史变迁。小说“第六回”开篇有两句话:“住的问题解决了,吃就上升到第一位 ”。说明“吃”“住”问题很重要,已在作者脑海里根深蒂固。《美食家》出版后,影响波及海内外,陆文夫因此获得了法兰西骑士勋章;《人之窝》出版后,评论家曾文渊兴奋地说:“小说在《小说界》发表时,我就迫不及待地读了;成书后又读了一遍,仍然兴味不减。……(它)在近几年我读过的为数不多的长篇小说中属于上乘之作,和那些被‘炒’得‘火爆’的作品比较起来毫无愧色,算得上精品。”(《与精品意识》)小说结尾处,作者借高孝梯的口说,“如果真有广厦千万间的话,千万别再由大小爷赏赐,也不能由公家分配,要不然的话,这纷争何时了结。”认为小说体现了作者对现实的忧患意识。

高晓声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说《漏斗户主》(包括它的系列短篇《陈奂生上城》等)与《李顺大造屋》,也是写吃饭和住房问题,只是场景由城市搬到了农村。前者主人公陈奂生,为了吃饱肚皮去奋斗,却总也达不到目的,造成了一个又一个悲喜剧;后者主人公李顺大,本是一个穷苦农民,解放后分了土地想造房子,这看似简单的人生目标,却用了近30年的时光。两篇小说都在揭露“左倾”政治运动的荒谬性,以此告诫读者,它们损害了民众的切身利益,也违背了历史发展的规律。高晓声塑造的“陈奂生”形象,被学术界誉为继鲁迅的“阿Q”之后,又一个生动的中国农民形象,成为新时期勤劳善良、希望过好生活,但又愚昧麻木、观念落后的农民典型。两篇小说都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陆文夫与高晓声,相似的人生经历还有一些。比如:他们同为1957年江苏省批准的第一批(11位)专业作家,这些作家是:方之、艾煊、叶至诚、宋词、陆文夫、高晓声、梅汝恺、黄清江、曾华、杨丹萍、顾尔镡;他们一起因“探求者”事件,被驱出文坛,下放到工厂或农村劳动改造;他们一同任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陆文夫任主席,高晓声任副主席;他们都很善良――有一年作家叶文玲到三峡参加笔会,钱被偷了想不开,同行的陆文夫和高晓声,一个用苏州话,一个用常州话,一齐苦苦劝说叶文玲:“别难过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大度开心最重要!”为了宽慰叶文玲,他们还将自己受骗买的两篓烂桔子,也扔进了江中。其实,那两篓桔子中有不少可食用,但他们全扔了,目的就是给叶文玲做个榜样: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必看得很重,“君子总有被小人欺的时候,破这点财不算什么,随它去随它去!”两位作家大哥的真诚行为,把叶文玲感动了。(叶文玲《迟送一朵雪莲花》)……

种种奇缘,将陆高二人连在了一起,他们情投意合,喝起酒来难舍难分了。当然,二人交往,陆文夫对高晓声关照更多一些。黄恽《高晓声的先见》说:“陆文夫家庭生活稳定和美,高晓声却结(婚)而离离而结(婚),给他带来心理上很多起伏和打击。陆文夫谈高晓声,总为他一团糟的生活而惋惜。文人圈里都知道,当年两人一起出差,高晓声总是床上一躺,衣服都由陆文夫来帮他洗。陆文夫对此无奈且略有不满,但还是认真地洗,自觉有着惺惺相惜的情怀。高晓声虽然这么躺着,内心自也敬重这位能相濡以沫共同患难的朋友。”高晓声自己也说:“1980年7月登黄山,我是空身拄一根竹棍,连洗漱用具都是他(陆文夫)帮我拿的。我两步一喘,三步一歇,慢得如蜗牛;他始终耐心地同我一起不离开,事后还‘称赞’我登黄山是唱着《国际歌》上去的。有时候我换下脏衣服丢在那儿不洗,他洗衣服的时候就帮我洗了,同时则笑着说我懒。”(《与朋友交》)这样“铁”的老友,凑到一块儿饮酒,从中午喝到晚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高晓声喝酒,率真豪爽,却过于不拘小节,容易被人诟病。叶兆言说:高晓声过去经常来他家蹭饭,喜欢高谈阔论,“我们家保姆总在背后抱怨,嫌他不干净,嫌他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一来就要喝酒,一喝酒就要添菜。”(《高晓声与汪曾祺》)高晓声自己也告诉林斤澜,有一次他到叶至诚家蹭饭,“喝酒谈天到夜里,叶至诚夫人一脸乌云,竟下逐客令。”(程绍国《天堂水寒》)如此看来,朋友家的女主人大都不欢迎他的到来。高晓声饮酒邋遢粗犷,早已名声在外。

尽管如此,并不影响陆文夫与高晓声在一起,快乐而尽兴地喝酒。胡殷红《吃遍天下 还是回家》写道:“陆文夫先生和汪曾祺、高晓声、林斤澜是老酒友,遇到了,整天在一起喝酒,喝得连会都忘了开。”这话不假。但忘记开会的人,不是陆文夫,而是其他几位嗜酒如命的老友。陆文夫讲过一件事:“汪曾祺和高晓声喝起酒来可以说真的是陶然忘机,把什么都忘了。那一年在上海召开世界汉学家会议,他们二人和林斤澜在常州喝酒,喝得把开会的事情忘了,或者说并不是忘了,而是有人约他们到江阴或是什么地方去吃鱼、喝酒,他们就去了,会也不开了。说起来这个会议还是很重要的,世界上著名的汉学家都来了,因为名额的限制,中国作家参加的不多。大会秘书处到处打电话找他们,找不到便来问我,我一听是他们三人在一起,就知道不妙,叫秘书处不必费心了,听之由之吧。果然,到了会议的第二天,高晓声打电报来,说是乘某某次列车到上海,要人接站。秘书处派人去,那人到车站一看,坏了,电报上的车次是开往南京去的,不是到上海的。大家无可奈何,也只能随他去。想不到隔了几个小时,他们弄了一辆破旧的上海牌汽车,摇摇摆摆地开上小山坡来了,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只是说把火车的车次记错了,喝酒的事只字不提。”(《酒仙汪曾祺》)

高晓声喝酒,虽会误事,心态却好,有时还自我表扬。他说,“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喝慢酒的习惯的,大概总在感到生活太无聊,有太多的时间无可排遣吧。到了这地步我当然被磨平了棱角,使酒也不会任气了。因此心平气和在酒桌一角看过不少好戏。”(《壶边天下》)“心平气和”,是高晓声对自己的评价。而在朋友们眼里,高晓声只要喝了酒,断不会“心平气和”。当年,高晓声写出小说《李顺大造屋》,在全国一炮打响,获得了全国短篇小说奖。发表之前,在酒桌上征求老友意见,他并不谦虚。叶兆言说,“我记得陆文夫看手稿,说小说很好,不过有些罗嗦。话是在饭桌上说的,大家手里还揣着酒杯。高晓声追着问什么地方罗嗦了,陆文夫也不客气,让我拿笔拿稿子来,就在手稿中间删了一段,高当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印象中,文章发表时,那一段确实是删了。”(《高晓声与汪曾祺》)

高晓声性急暴躁,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林斤澜回忆:“有一次我和阿叶(谷叶,林斤澜夫人)、曾祺到南京,然后去了常州高晓声那里。叶至诚一家三人,还有一个章品镇一起去。常州一个酒店的老板是高晓声的堂弟,那天是他请的客。高晓声带妻子儿子来,那天吃了很多很好的江蟹。曾祺喝了点酒,兴致很高,要画蟹,画了几只蟹。因为宣纸上留得空白大,又都是老朋友,曾祺说大家都把名字写上去,也是雅事。轮到下辈,叶兆言写了就轮到高晓声的儿子。高晓声对儿子说,字要写得大,好像是说要比别人的都大。可是儿子写得还是小,想不到高晓声发火厉害,拿起一只斗笔,把整张画给涂了!你看你看,这样的脾气……”(程绍国《天堂水寒》)

想当年,面对高晓声的暴躁脾气,陆文夫司空见惯,权当一种享受。他为高晓声的小说提意见,高晓声脸上挂不住,在外人看来很难堪,其实他们老友之间,常有思想博弈,这是增强友情和信任的粘合剂。作家许少飞说,有一次在扬州,召开江苏省作协理事扩大会,最后的午宴放在富春茶社。陆文夫和高晓声同桌赴宴,一边开怀畅饮,一边针锋相对,“好像每上一菜,他们都‘斗嘴’”。(徐颖宏《“天下名馔集于富春!”》)这说明,他们既是挚友,又是诤友,彼此真诚到了毫无芥蒂的地步。当然,两位老友有话则长,争得面红耳赤也无所谓;无话则短,有时可以不说话坐着发呆。高晓声说,他与陆文夫,平时相处不多,偶尔开会出差,同住一个房间,才有了一些交流的机会。交谈时,“有时有很多话谈,有时则很少。有就谈,没有就不谈。很自然,谁也不用敷衍谁。往往默默坐着,各想各的。半晌才说一句话,发现时间迟了,说一声睡吧,就睡了。”(《与朋友交》)

正因为感情深厚,高晓声逝世后,陆文夫十分悲痛。李凌俊《“天堂”痛失“陆苏州”》说,“陆文夫的骨子里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名士气,气节和情义是他最看重的东西。许多人还记得,内向的他在老友高晓声的追悼会上,读悼词时热泪纵横、泣不成声。之后的几年,他还为出版‘高晓声文集’四处奔波。”对这件事,评论家黄毓璜《怀念高晓声》一文,写的更详细:“老高去世以后,老陆婉拒了组织上为他出文集的打算,说自己留了二十万元让女儿去张罗了,却带着病弱之身,为给高晓声文集的编辑出版尽心费力。”这种事情,一般酒友做不到。

汪曾祺

作家们说起陆文夫,会习惯想到汪曾祺。叶文玲就说,“记得我们不约而同在各种各样的‘笔会’相逢,老陆总是启开他那一口到古稀之年还是雪白整齐的牙齿,相视一笑再说一声‘真是有缘’,接下来,便是我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江苏朋友间的文事和家长里短,如果在他事先已经喝过三两老酒或者得知晚间将有老友可对酌时,这时的老陆,从表情到话语,就越发的可爱可亲。所以我常常将北京的汪曾祺和苏州的陆文夫,看成南北两地天造地设的一对最嗜酒又最可爱的作家老头。”(叶文玲《迟送一朵雪莲花》)有趣的是,陆文夫一谈到喝酒,也会想到汪曾祺。范小青就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在公路边喝酒的时候,他(陆文夫)常常跟我说起他的一些酒友,高晓声、叶至诚、汪曾祺、林斤澜等等,他虽然称汪曾祺为酒仙,心里却颇不服汪老的酒量,喝得高兴起来就说,汪曾祺,其实他喝不过我的。”(《在路上――追忆陆文夫老师》)一位酒友,能让陆文夫“耿耿于怀”,说明此人在他心目中,份量很重。

汪曾祺同陆文夫,同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二人成就不分伯仲,喝酒也不分高低。陆文夫说汪曾祺喝酒喝不过他,人们无法考证。倒是有一个不争的事实:二人因酒生情,二人喝起酒来都很尽兴。《人民日报》称,“陆文夫和汪曾祺、高晓声、林斤澜是老酒友,遇到了,整天在一起喝酒,喝得连会都忘了开。”(胡殷红《作家陆文夫谈吃》)陆文夫喝酒,有没有忘记开会,尚无文字记载。但汪曾祺确有“前科”,陆文夫《酒仙汪曾祺》一文有记录――前面所说的汪高二人因喝酒,误了参加上海的“世界汉学家会议”,就是明证。

从这件事看出,陆文夫饮酒,要比汪曾祺理性,没有醉酒的“绯闻”。而汪曾祺的“醉名”,却远远超过陆文夫,所以他喝酒应酬之事,也比陆文夫更多。有一次,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一个代表团,到香港访问,当地一位风水先生请汪曾祺吃饭,陆文夫作陪。陆文夫说,“我因为晚上要开会,不能去。到了晚上十一、二点钟,我的房门突然被人猛力推开,一个人踉跄着跌进来,一看,是汪曾祺,手里还擎着大半瓶XO,说是留给我的。大概是神仙与酒仙谈得十分投机,喝得也有十分酒意。汪曾祺乘兴和我大谈推背图和麻衣相……”(《酒仙汪曾祺》)

喝酒喝成汪曾祺这样,也就成了酒仙。仙人对民间小事,也就不上心,比如忘记开会、朋友之间爽约等等,便成了家常便饭。好在朋友们了解汪曾祺,有些事情过后,也就一笑了之。陆文夫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汪曾祺不仅嗜酒,而且懂菜,他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因为他除了会吃之外还会做,据说很能做几样拿手的菜。我没有吃过,邓友梅几次想吃也没有吃到。……终于有一天,约好了时间没有变,邓友梅早早地赶到。汪曾祺不在家,说是到菜场买菜去了。可是等到快吃饭时却不见他回来,家里的人也急了,便到菜市场去找。一看,他老人家正在一个小酒店里喝得起劲,说是该买的菜还是没有买到,不如先喝点吧,一喝倒又把请客的事儿忘了。”(《酒仙汪曾祺》)――这可能是邓友梅此生遭遇的最尴尬的事情了。但面对汪曾祺先生,也只好笑笑便罢。

其实,这也是陆文夫的态度。他可以写出酒友们的许多囧态。但要他接受别人的教训,从此远离饮酒,却不可能。对于自己和朋友的饮酒,他这样诠释:“没有什么目的,只求一种境界:云里雾里,陶然忘机。陶然忘机乃是一种舒畅、快乐,怡然自得,忘却尘俗的境界,在生活里扑腾的人能有此种片刻的享受,那是多么的美妙而又难能可贵!”(《做鬼也陶然》)如果汪曾祺先生在世,也会说这种话。

在陆文夫饮酒生涯中,能够陪其痛饮的朋友,除了上面两位,还有许多。比如,苏州的凡一、范小青,南京的宋词、叶至诚,北京的林斤澜、王蒙、吴泰昌、何镇邦,安徽的陈登科等。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赘述。陆文夫饮酒,如同他享受美食,不是为了取悦舌尖,而是为了留住情谊,他把酒当成了物化的精神通衢,也看成情感象征。在中国古代,酒是“中和”之物,它对社会礼仪,能起到某种规范作用。邹阳《酒赋》说,“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说的就是中国人的饮酒之道。而饮酒者,也会因此分为三六九等。与陆文夫先生同饮的人,层次自然不会低。但区分等级的依据是什么?陆文夫自有说法。下篇我们再详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