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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坞里包天笑

2018-10-31    

苏州阊门内北城下,有个桃花坞。在桃花坞生活过的文化名人如云如星,杨成、范成大、曹沧州、文天祥、文震亨、文震孟、严家淦……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近现代通俗文学作家包天笑搬到了这里,遂令桃花坞名人谱册中又多一位可圈可点的才子。

包天笑(1876~1973),江苏吴县人,初名清柱,又名公毅,字朗孙,笔名天笑、拈花、春云、钏影、冷笑、微妙、迦叶、钏影楼主等,报人,小说家。包天笑的祖父、外祖父在苏都有产业,但让人奇怪的是,他的父亲一直无甚稳固宅业,因此不停搬家成了他记忆里的常事。

包天笑出生于城内西花桥巷。1881年,父亲把家搬到了阊门的刘家浜。刘家浜东出吴趋坊,西至石塔横街,位于金门内,地段还不错。父亲读书不多,后在钱庄打工,做得顺风顺水,据说做到“高级职员”级别,“十余年来,父亲升迁得极快,薪水也很优,在我生出的时候,父亲已是一位高级职员了,惜乎父亲脾气不好,和上司吵了架,结果一赌气不干了。”就在这一年(1883年),父亲领着7岁的包天笑从刘家浜又搬到桃花坞。

桃花坞远非包天笑搬家之旅的终点站。1886年,父亲又搬到了文衙弄,包天笑在那里住到了15岁,然后再迁往曹家巷。后来父亲去世,包天笑去了上海定居,搬家之旅终告一段落。

包天笑的童年像只不停飞翔的小鸟,在阊门的大街小巷寻找栖息地。不停的搬迁及对搬迁状态的适应,可能和包天笑家族的经商传统有关。包天笑的祖父开了米行,“我家祖先,世业商,住居苏州阊门外的花步里,开了一家很大的米行,外祖父更是豪气,在苏州胥门外开烧酒行,而且是苏州典当公业的总理事。”当时典当工行可不是小机构,属于半官性质,必须向北京户部领照,在苏州同业中地位颇高,可见其外祖父在商界的威望之隆。他为人大方,“尽量挥霍,一无积蓄”,呼朋引伴,不醉不休,弄得“烧酒行吴家谁不知道”。

行商坐贾,市井穿梭,本不看重一城一池的固守,而更愿随势适时、临机应变。顺时应势的家风濡染下,包天笑也渐渐习惯甚至享受搬迁的过程,把居住位置的流动看作人生的常态,对新的环境、新的人事具有较强的适应力,所以后来移居魔都的包天笑,活得汪洋恣肆,笑傲江湖,如鱼得水游弋于报刊业、出版业与电影业间,其开朗阔大之生命格局与童年时期的不停搬迁存在着某种干系。

严格意义说,童年时包天笑的搬家与背井离乡不同,只是围绕着阊门区域不同地点的转移,搬家范围都在城市中心与郊区徘徊,亲朋好友都居于周围。在桃花坞,包天笑仍然被家族亲友围聚着,享受天伦之乐和朋辈之欢。

包天笑的新家桃花坞,住着一个大家族——姚家。他们在桃花坞有两大宅,东宅与西宅。两大宅房屋总共有百十间,明代所建,现在出租给人家居住共有十余家。房东后来还成了包天笑的私塾老师,包天笑和私塾子弟在姚宅学习和生活,倒也不觉寂寞。桃花坞地处阊门繁华地,四通八达,包天笑可以通达于亲戚朋友之宅邸。史家巷的外祖父母家乃包天笑常去之所,春秋两季,平日遇逢拜寿、问病、吃喜酒之类都要回去。在新年里回去向外祖父母拜年更是包天笑童年常事,“到史家巷吴宅吃午饭,到桃花坞吴宅吃晚点”是包天笑新年的规定动作。桃花坞成为了包天笑家族亲情流递的中转站。

相比常常经商外出的父亲,童年的包天笑更依恋操持家务、勤勉教子的母亲,“常常捧着母亲的面颊,勾着母亲的头颈而睡的。”但父亲也并非完全没有尽到照顾之责,他在包天笑的心中也还蛮有趣,像时不时出现在包天笑身边的一个朋友。

在教育子女的态度上,父亲“主张开放,不主张拘束”,有空就会带着包天笑东游西逛,前提——你认真读书。此时的桃花坞一带是昆剧演出兴盛之地,沈朝初《忆江南》咏道:“昆调出吴阊。” 父亲常会带包天笑去城里听昆剧。昆剧的温糯软柔、余韵悠长塑造了包天笑以后从事电影音乐创作的基调。父亲常说:“孩子拘束过甚,一旦解放,便如野马奔驰,不可羁勒。”和母亲的严肃教子相比起来,父亲的教育更加松弛,这倒使包天笑在学堂苦学的同时,也有机会领略社会的风采。

在桃花坞亲友簇拥的融洽氛围中,包天笑养成了乐于交友、欢喜交游的生活习惯。他移居上海后,一个讨喜的品格就是随和、合群。他不但显现了高超熟练的写作、出版与编剧才能,而且展示出与作家、编辑、导演、编剧和谐相处、提携扶助的素质。他交了一众海上良友,提携了许多故知新朋,包括后来大名鼎鼎的周瘦鹃。就在桃花坞酬酢交往的家族亲友中,有一位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量级人物——姚苏凤,就是包天笑的亲戚,两人在桃花坞时有见面,后来都成了中国电影的参与者与局内人。桃花坞不仅接纳了包天笑生龙活虎的青春身体,而且培育了他知人善察、敏于沟通的社会交往气质,更提供给他支持事业发展的弥足珍贵的人脉资源。

包天笑在刘家浜住宅条件相对较好,历史上就是大户居住之所。与包天笑家合租的两位伙伴并非等闲之辈,乃到江苏来候补的大员,一个姓谭,安徽人;一个姓赖,福建人。相比刘家浜,后来租住的桃花坞相对偏向城北一些,属于城郊,居住的多为平头百姓。

尽管桃花坞的生活条件不如从前,但总体而言,经商的父亲还是可以保证包天笑过上“小康”生活, 请得起私塾,上得起饭馆,听得起昆剧,培养了包天笑比较多元的文艺素养。明清时期,桃花坞为手工业作坊的集聚地,木刻年画作坊多达百余家;此外,还有制扇、竹木、牙雕、装裱、蜡签、锡器等工场,所以虽然地偏一些,但商业还是繁盛的,贩夫走卒往来川流,市声喧嚣。小小包天笑游走市井,接触到了各类人群,听闻了千奇百怪的市井传奇。

当时观前街有许多书场,说大书(平话)的,说小书(弹词)的,好不热闹。新年里,不读书时,包天笑会闹着跟大人们连听十几回。城中玄妙观是包天笑儿时的乐园。露天书、独脚戏、说因果、小热昏、西洋镜一应俱全,这些都是属于文的。卖拳头、走绳索、使刀枪、弄缸弄蓬则是属于武的了。埋身市井街衢的桃花坞型塑了包天笑贴近大地、远离玄虚、对平凡物什兴致盎然、对里弄生活满含热情创作风格。

以前住在刘家浜时,由于父亲收入稳定,包天笑常能吃到好物什,当时家里会把吃不完的米就磨成粉,制糕制团,制成种种家常食品。包天笑的餐桌上,玫瑰酱是基本调料,白水粽也常常见到。后来搬到桃花坞了,虽然家道中落,但美食点心随处可见,食客热热闹闹地聚集着,慢悠悠地品味着早点,这些大饼、油条、白粥、糍团,虽然看上去难登大雅之堂,却充满着让人踏实的能量,填饱了包天笑的胃,进入了他的记忆,“晨餐是吃粥的,从不吃饭,如不煮粥,则吃点心。说到点心,那是多了,有面条、有汤包、有馄饨、有烧卖,有一切糕饼之类。”时至今日,桃花坞依然开有无数点心店,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一碟锅贴、一碗稀饭成了居民的早餐范式。

在桃花坞,包天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身处寻常陋巷,却也有几分闲情雅致。这些乐子让桃花坞的生活充满了市井风情。饮食男女,市井风俗,也涂抹出包天笑文艺创作的底色。

桃花坞一带乃苏州文脉荟萃之地,宋范成大《阊门泛槎》诗有“桃坞论今昔”,最为世人熟稔的是风流才子唐伯虎之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足显桃花坞历史之悠长,文气之沛然。加之苏州本有崇文重教之传统,“士大夫宽衣博带,大冠高履,家家礼乐,人人诗书。”私塾教育之风兴盛,搬到桃花坞的包天笑,依然感受到了这份气韵丰沛的文脉。

在老宅里有一处书房,里面四壁挂满了古今名书家的对联字轴,中间摆着好几张大书桌,甚是古雅。书房主人是房东内侄姚孟起,江南书法家、文学家,前来学字的踏破门槛,多为名门巨宦的子弟。这所取名“松下清斋”的姚家书房,是当时苏州无人不知的著名场所,算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其中不乏著名的文化人物,如朱和羹、杨沂孙、俞樾等人。年幼的包天笑看在眼里,深深体会到了文化的尊严与魅力。

包天笑的亲人中,做生意的多,有文化的也不少,属于儒商。祖父就是一个文人, 喜欢种花、饮酒、吟诗;祖母也教过包天笑识过几个笔画简单的字。包天笑五岁就上了私塾,他的第一位私塾老师乃陈少甫先生,后来包天笑对日本文化颇感兴趣,自学了日文、英文和法文,他第一部电影改编作品即从日文译来的《空谷兰》,其源头可能与私塾教育的眼界洞开有关。

包天笑搬到桃花坞后,私塾教育并未中止。私塾就在桃花坞姚宅开张,一开始老师是何先生,后由姚和卿担任。老宅有三进,私塾就在第二进大厅,房屋高凛,门木古旧,书声朗朗,别有一番气韵。他读了《千字文》《孝经》《三字经》,虽不算太认真,却也不顽皮,中规中矩,总体是很快乐的。书读得多了,眼睛就近视了。10岁那年,父亲奖励包天笑读书有成,带他去看戏,结果到了城里,发现演戏的放假了,只得给他买了幅近视镜。也从侧面说明其父还是十分在意他的学习,包天笑说父亲“深恨自己从小失学,希望我成一读书种子”。

从刘家浜到桃花坞,包天笑的知识教育未曾中断,且读报成习。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后,他就缠着父亲讲解《申报》上的战争新闻。除了看《申报》外,也看《新闻报》。在舅祖吴清卿指导下,每天把论说加以圈点。读报的功课使他学到了新闻写作的基本技巧:简洁、耸人听闻、迎合读者兴趣,为他的文艺创作奠定了基础。

如果说来桃花坞之前和在桃花坞的一段日子里,包天笑还是有机会品尝苏式菜点的话,但其父去世后,他只有炖酱做菜度日,如有种常喝的“青龙白虎汤”,就是“把青菜、荠菜放在一起烧”,让多年后的包天笑仍难忘怀。当然,此时包天笑已届成年(17岁),他的目光望向了外面广阔精彩的世界,已不会为窘迫的生活担忧与焦虑。毕竟出生于商人世家,虽然他的生活不再像住在刘家浜、桃花坞、文衙弄那会儿富裕与悠闲,但一方面家里尚有根底,而且耳濡目染经商文化的他已开始热衷于赚钱讨生活。

桃花坞无形中接驳了包天笑与大上海、大天地的联系,成为他走向广阔天地的一湾温柔港汊。离桃花坞不过一公里之处,斜横着一条仓桥浜,三面环河,南起舱门内下塘街,北至板桥,长大后的包天笑,就在这里坐船去上海。

1906年,30岁的包天笑定居上海,他写了很多小说,《三千里寻亲记》《铁世界》就获上海文明书局稿酬一百元,他在很多报社都做了兼职编辑,也能带来一笔收入,后来又成为第一个从事专业编剧的苏州文人,在1926~1927年明星张石川导演的7部影片中,就有包天笑的4部。他的编剧报酬不低,比当时两元一千字的小说价格高很多。随着剧本不断被重视,编剧行当的报酬更是水涨船高,后来电影编剧身价高贵,编一部剧本,价至数千元。包天笑的确很看重钱,可能缘于从桃花坞搬出后家道中落。不过中国现代文学领域倒是迎来了一个才华横溢、极具商业眼光的善于跨界运营的文艺青年,将通俗文学和通俗文化接连成一道异彩纷呈的都市文化景观。

与包天笑前后步入上海滩的一帮苏州文人,后来都成了叱咤上海文化界的名人。最早入沪的是徐卓呆(1902),接下来有徐枕亚(1912)、周瘦鹃(1913)、陆澹庵(1919)。20世纪20年代初入沪的有江红蕉、徐碧波,中后期来的有郑逸梅(1927)。还有人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才入沪,如范烟桥(1936)、程小青(1938)。包天笑是这群人的无冕领袖,就连周瘦鹃也要退居其后。他一手提携了很多朋友走上文坛,成为上海横跨电影、小说、出版界的文化大腕。

今日桃花坞不复当年模样,桃花坞小巷已拓宽成了东起报恩寺、西至阊门横街、与东西北街接壤的桃花坞大街。这里,已不闻书声琅琅,看不到一株桃花,没有了张嵲《桃花坞》中“三吴皆白水,处处只横舟”的风采,却依然有着安逸泰然、清雅幽静的市井风貌。廖家巷弄堂幽深,西北街穿堂风习习。倘若凝神聚气,仿佛还能隐约品味出与其地理风貌、历史传统与居家文化息息相关的中国现代文学大家——包天笑的文化气韵来。

(编辑:李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