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臣与南通州
万历三年(1575),福建人林云程由南京刑部郎中调任南通州知州,自到任以来,风调雨顺,政修人和,一切都顺顺当当。一次在翻看图书时,林知州突然感慨了一句“志其可以已也”。虽然离上一次修志还不到二十年,但盛世修志,功在千秋,恰好绍兴府推官陈大科、广东按察使副使顾养谦都休养在籍,他俩进士出身,可以襄助修志。但他们是通州人,“得无有所避乎?”——为了避嫌,不可由他们领衔。那怎么办?就在此时,陈大科与顾养谦来找林知州:“志非沈嘉则不可!”
这位沈嘉则,可不是一般人,他大名沈明臣,浙江鄞县人,故号句章山人。虽然是个诸生,但为人极聪慧,性好纵酒斗诗,语多慷慨。嘉靖间被浙江总督胡宗宪聘为幕僚,掌书记职,为抗击倭寇出谋划策。胡宗宪对他很是赏识,尝刻其《铙歌》十章于烂柯山,并大赞“何物沈生,雄快乃尔”。后来胡宗宪被捕系狱死,幕客星散,唯独沈明臣走哭墓下。沈明臣与徐渭为至交好友,两人性情相投,诗文互赠,徐渭下狱后,沈明臣也曾到狱中去看望过他。其后沈山人流落江湖,交结四方名士,放浪诗酒,不仅成为四明的诗坛耆宿,还与王叔承、王稚登同被称为万历年间的三大“布衣诗人”。
别看年近六十,这沈明臣果然了得,差不多一年时间,就把《通州志》修成了,而且修得极好,得到时人的高度认可,文坛盟主王世贞还为之写了序,认为“不虚美,不隐恶”,有《史记》风骨。乾隆时期的《四库全书》馆臣称许这部《通州志》充分利用了图表,“其秩官、科第诸门,皆括之以表,于例颇善”。就是几百年后的今人,一说起此部志书来,也是赞不绝口,认为是研究清代之前南通史最为重要的资料。
《万历通州志》书影
虽然在通州的时间并不长,但沈明臣在这里交结了许多朋友,并与不少人保持了终身的友情。其中最要好的,当数与他一起修志的顾养谦与陈大科。
钱谦益尝言“万历中海内缙绅称倜傥雄骏者,以益卿为首”,他所说的益卿,就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进士顾养谦。他极为豪迈,虽小沈明臣十九岁,但两人性格相近,所以一见如故。沈明臣曾在顾养谦兄长顾晋卿席上听说了他南越大捷的故事后,兴奋地写下“谁道虎头非将种,请缨元只是书生”的诗句。在陈大震召集天宁寺的宴席上,他与顾养谦、陈大科痛饮至深夜,作歌“风流海内知今少,兄弟元龙及虎头”。顾养谦久客吴兴未返,又有新安之游,沈明臣听说后,喃喃自语“借问仙舟客,何时挂北帆”,煞是望眼欲穿。顾养谦自万历二年从岭南被暗算罢官归来后居于里中,一直到万历六年七月才奉母亲单太淑人之命听调京师。北上之际,沈明臣作《赋得狼山绝顶大风雨歌送顾益卿按察北上》之长诗,等到顾养谦获得云南按察司佥事分巡洱海道兼管澜沧兵备后,又作《送顾益卿观察滇南》,可谓情深意切。万历八年底,顾养谦升迁浙江布政司右参议,沈明臣得知消息后,再赋《送顾益卿参议分守温处》以示祝贺。再后来,顾养谦总督蓟辽兼经略朝鲜军务,再出任协理京营戎政、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等要职,一直忙于边务,两人见面极少,但还是相互挂怀,书信往来不断,如在《丰对楼诗选》卷十五中就有《得王承父、陆无从、顾益卿书,因寄怀之》等诗。
陈大科,字思进,号如冈,是刑部左侍郎陈尧之子,隆庆五年(1571)的进士。万历二年陈尧去世,陈大科从绍兴府推官的任上回通州丁父忧。在同纂《通州志》之时,他与沈明臣结下深厚的友谊。陈家有紫薇园,为一代名园,沈明臣时常过往,记有《陈司寇宅观隆庆钱》《过陈司寇紫薇园》《饮通州陈司寇宅以车相迎酒散赋谢》诸诗。时至万历五年底,《通州志》修得差不多了,陈大科也服阙复旧官,继续到绍兴任职,沈明臣作《送陈司理思进赴越州》为之践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回到浙东老家不久,陈大科与朝廷御使因公干巡行来到鄞县,特地到沈家来拜访,故人的突然到来,令沈明臣惊诧不已,喜作《绍兴陈使君思进同部使者行县至鄙邑特见过存赋谢》,记录下万历六年冬日里那极为温馨的一幕。第二年春天,沈明臣来到绍兴,在陈大科的衙署里,看到满院的桃花,挥笔写下“君本神仙吏,桃花满署中。故飘尊酒绿,分点客衣红”的诗句。可以推想,此次绍兴之行,沈明臣会带时居绍兴目连巷金氏园的徐渭一起去拜访陈大科,说不定此前徐渭出狱之事还曾麻烦过陈大科。七年前的隆庆六年(1572),在狱七年的徐渭被保释出狱,而此时的陈大科刚任职绍兴不久,正掌理刑狱。虽然徐渭的诗文中没有记载陈大科,但《徐文长集》卷七有一首《中秋雨集金氏园亭次陈思立》,这位陈思立很有可能就是陈大科的堂兄陈大壮。后来陈大科离开浙江,任职京师,累官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沈明臣与他联系不断,有《寄陈内言思进》等诗。万历二十四年(1596),七十九岁的沈明臣在四明去世,时总督两广的陈大科为之校点刻行了《丰对楼诗选》四十三卷,录诗四千四百八十九首。在序文中,他深情回忆了两人的交往,认为沈诗“洞心骇目,忘虑几千百首,并臻其际”,并说“甬东诸骚墨卿递以文章名世,乃独推嘉则执牛耳”,评价相当高。
其实“甬东诸骚墨卿递以文章名世”者,还有一位成就在沈明臣之上的屠隆。沈明臣曾多次向这位小他二十五岁的老乡推介通州顾、陈二君。万历六年七月,屠隆在颍上知县的任上,接到沈明臣寄来的诗四首并《通州志》一部,读之娓娓不能休。他在《与沈嘉则二首》的回信中,津津有味地谈及了他与顾养谦、陈大科交往的印象,说“此两君实品中奇荦”。屠隆与顾、陈的交往,正是出于沈明臣的介绍。后来,屠隆被刑部主事俞显卿以“淫纵”弹劾而削籍东归,而沈明臣“大义”切责,导致两人反目成仇,多年友情成了一团谁也解不开的死疙瘩,倒是他们各自与顾、陈之间的情谊却持续了一生。
屠隆当年在那封信中还说:“海陵之胜,何必狼山,志中林大夫诸诗文,想其人亦必疏朗清旷之士,非之夫,何以能客先生哉!”从中可窥沈明臣对通州印象极佳,大有逢人便说通州好之癖气。的确,除了顾养谦、陈大科外,他在通州交游极广,林云程自不用说,沈明臣多次记及此位通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先后有《万历丁丑春后四日为蜡日之先,从林大夫登卿之招,同黄孔昭登海陵郡楼得西字》《十六日雪后,同黄山人孔昭、白将军无咎饮海陵郡楼,奉和林使君登卿作》《从山中先还旅次呈林公》《上元夕雪呈林使君》《和林登卿失鹦鹉三首》《送通州太守林登卿入觐》《再送通侯入觐》《留别林通州登卿》等诸多之作,还原了这个泉州人在通州的种种活动场景。对于通州其他的名人雅士,沈明臣在《丰对楼诗选》中的记述更是比比皆是。卢子明的食翠馆、顾符卿的露香园、顾明卿的萼绿馆、葛士修的玄州室、陈大震的青阳馆、凌有孚的紫筠堂、凌佩卿的云深馆、凌价卿的环翠亭、潘云卿的芳润园,还有毗卢阁、望江楼、狼山、军山……都留下他的足迹与并肩而来的诗句。通州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什么凌伯周做了沂州别驾、凌伯宸拜了涿州丞、凌飞阁任了沔阳丞,葛士修病了、潘云卿死了、凌别驾再婚了,虽然时间遮蔽去许多日常的细节,但纯真的友谊从他的诗文中依然可以读取。
沈明臣多次往返于通州,而通州也有不少故人常过江去看他。比如有一年,他住苏州重云寺,卢子明、汤慈明、吴潜孺冒风雨过访,恰好他外出饮酒,吴潜孺贻诗一首而去,沈明臣归而怅然,便写一首诗,奉简相邀。又一次,他背后生了巨疮,就在屠隆幸灾乐祸称之为“业报”时,通州的这帮老哥们来了。而让他最感动的,是一年在刘河口候风待渡,接到军山白无咎将军的信札,说通州一帮文士正忙着写寿文为他祝寿,这使沈明臣感慨万千:“自惭犬马空余齿,敢借夔龙宠秃翁。大海晴澜当客媚,异乡春色傍人红。”他觉得通州总是春天一样的明媚。
更让人惊喜的是,在《五山耆旧集》中,我们看到了许多通州人对沈明臣的记载,如凌坦、陈大震的《送沈嘉则归四明》,凌飞阁的《送沈嘉则赴哭朱邦宪》,卢子明的《携具过凌上卿宅寻沈嘉则分得逢字》等等。从葛士修的《望鹤园访沈素则》一诗中,得知沈明臣就住在望鹤园。“鸟啼江树净,山霁晚烟和。”景色很是幽深。虽然斯园远在郊外,但来访的人却络绎不绝,谁不想与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山人谈一谈诗,说一说剑呢?
沈明臣一生名士做派,不管出门还是会客,一年到头总是穿着各式各样的红衣,人称绯衣公。想当年,这一抹红色在江海大地飘忽游走,低吟浅唱。他的到来,让通州多了一份江南的雅致,给将来打开了一扇朝南的窗,为泛灰的历史着上了一层绚丽的颜色。
作者单位:如东融媒体中心
- 上一篇:百年前,是他奠定了江阴的工商基因
- 下一篇:胡瑗与安定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