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维华:晚清藏书家甘熙的生平著述与堪舆实践
位于南京市秦淮区的甘熙宅第,是南京现存规模最大、保存较完整的一座晚清私人住宅。其旧主甘熙是晚清著名藏书家。纵观甘熙一生,除藏书外,其事功还体现在两个方面:著述和堪舆。
一、甘熙的生平与家学
甘熙(1797—1852),字实庵,一作石安,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晚清著名藏书家、方志学家,嗜好金石收藏与品鉴,擅长堪舆。于道光十七年(1837)中举,十八年(1838)中进士,以知县用,签分广西,因丁忧而未成行。道光二十二年(1842),因所参与的海防保卫事平定,经考核,改官郎中;道光二十三年(1843),签分礼部仪制司;道光二十七年(1847),被选任户部广东司兼云南司主稿。咸丰元年(1851),奉命参与东、西陵相度吉地;咸丰二年(1852)八月,因昌西陵择地定向之功加恩以道员用,同年十月,因病去世。
甘熙故居东南角的花园内有一藏书楼名为“津逮楼”,修建者为甘熙之父甘福。甘福耗时三十余年购藏经史子集各类书籍10万余卷,其中包括丰富的金陵掌故类书籍,从唐至清著名方志即达36种凡296卷,所藏宋代赵明诚《金石录》是该书最早版本(南宋淳熙年间龙舒郡斋刻本),系30卷足本、孤本。这些藏书为甘熙写作金陵地方文化类作品打下了坚实的文献基础。甘熙赓续优良家风,进一步丰富了津逮楼的藏书。咸丰三年(1853),在太平军与清军的大战中,津逮楼毁于兵火,大量古籍珍本被毁。
重建的津逮楼(汪维华 提供)
甘熙还承继了堪舆家学。所谓堪,就是天道;所谓舆,就是地道。堪舆术,即相地术,俗称风水术,在古代是观察宅舍、坟墓的地形、环境以测断吉凶休咎的一门实用技术。甘福苦学堪舆40余年,并将此技术倾囊传授给甘熙与其兄甘煦。甘煦《哭弟诗》其三:“先人耽地学,四十余年久。尝以大事训,送死此其首。非为利达谋,非为子孙厚。殁者得所安,生者庶无负。不然弃尸同,砂飞而水走。于心能安乎,君子慎所取。昔与尔随侍,登临问某某。口讲而指画,不惮大小扣……”[1]这首诗记录了甘福对于习得堪舆意义的观点。甘福钻研地学并不是为了谋取现世以及后世子孙的利益,而是为了死者入土为安,生者理得心安。
重建的津逮楼记碑(汪维华 提供)
咸丰元年,甘熙奉咸丰皇帝之命相度吉地,又改卜昌西陵。古人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皇家帝陵相度人员的遴选标准,业务水平只是基本要求。例如道光十年(1830)四月初三日的一份奏折“为访觅通晓地理风水之人并列衔名事”中,对被遴选参与相度道光万年吉地的余正焕评价道:“出身品行厚重,老成稳当,平日讲求风水……亦无推诿俗见,似为可用。”奏折内容对遴选标准的陈述,出身和品行排在技术前面,可见忠赤之心才是相度皇陵人员选拔的首要原则。甘福至孝,事亲、送终无不极尽人子之力,又乐善好施、敦亲睦邻,乡里人称“孝义先生”。甘福在母亲龚氏、原配阮氏墓侧所建墓庐,名曰“朱门丙舍”。咸丰元年,甘煦扩建墓庐,翰林院编修徐玉丰为之作《甘氏朱门丙舍记》。文中记载了甘熙因才学优秀、操守高洁、通晓堪舆而获咸丰帝召见一事。[1]甘煦《哭弟诗》七首其二中亦有相关记载:“天子闻声名,召见渥恩永。垂问家世殷,天语日星炳。”[1]从咸丰帝垂问甘熙家世可以推知,甘熙擅长地学之名能够达于帝听,除了个人技术水平和操守之外,他身负孝义之家学传承也是重要因素。甘福崇文重教,甘熙敏学笃行,父子二人共同努力成就了津逮楼鼎盛时期的一段佳话。
二、甘熙的著述
甘熙一生勤事纂述,作品包括《寿石轩诗文集》4卷、《桐荫随笔》10卷,皆未刻,今已佚;《金陵忠义孝悌祠传赞》4卷,现存道光二十年津逮楼刻本2卷1册,《金石题咏汇编》48卷,现存抄本1卷1册,皆藏于南京图书馆;笔记《日下杂录》15卷,现存7至14卷;现存全本著作包括《白下琐言》8卷和《灵谷寺志》15卷。光绪十六年(1890),筑野堂刊刻《白下琐言》,甘熙堂侄甘增沂从《日下杂录》中择出关于金陵掌故的条目,厘为2卷,每卷13则,附于《白下琐言》8卷之后,合为10卷本刊刻出版。《白下琐言》10卷本和后人以《灵谷寺志》为基础增补的《灵谷禅林志》,均已被纳入“南京稀见文献丛刊”出版。
(一)代表作《白下琐言》
《白下琐言》是一部史料笔记,共8卷482则,9万余字。施康强先生将其与明代周晖《金陵琐事》、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并称为关于南京掌故的三部最重要著作。书中关于金陵历史掌故的记录,时间上远追六朝、近讫嘉道;关于嘉道年间江宁山川水文和社会生活的记录,涵盖了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教育、艺术、民俗乃至术数、水利、纺织等众多领域。书中有大量条目关涉当时的城邑布局,记载的建筑和人文景观包括明故宫、城门、衙署、街巷、井泉、桥棚、宅第、楼堂、碑铭、石刻、寺观、坊祠、学宫、书院、会馆、教坊、商铺、园林、古墓等;书中也记载了丰富的市民生活,如饮食、养生、抚琴、对弈、书法、印章、医药、杂占、曲艺、工艺、科考、教化、水利、商业、杂技、游憩、楹联、收藏、灯市、宴游等,这些资料对于研究清代中晚期南京城市文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作为收藏爱好者、金石研究者和方志学家,甘熙在《白下琐言》中对书画文玩收藏、金石彝器考证多有记载,还有诸多条目是对前代文献典籍中关于金陵某些古迹、史实错误记载的勘正,这些资料都具有珍贵的学术价值。甘熙在《白下琐言》中说:“志乘为一方掌故,攸关一切。”这一观点反映了他对于记录掌故、纂修方志的持重态度,而这部书也成为甘熙的代表作品。
甘熙宅第内的花园(汪维华 提供)
《白下琐言》的成书时间在道光末年。甘熙姻弟方俊为《白下琐言》作《序》,文中落款时间为道光二十七年孟夏;甘熙同乡、清代文学家梅曾亮所写《题甘实庵<白下琐言>》,题注时间为“丙午”,即道光二十六年(1846)。据此可知,《白下琐言》的成书时间最迟在道光二十六年,定稿时间亦在道光二十六、二十七年之间。
甘氏在江宁已绵延一千七百余年,悠久厚重的家族历史与恭敬桑梓的乡土情怀,使得甘熙对南京历史地理、风土人情、市井生活的记述,既秉持着“攸关一切”的严谨态度,又充满着与个体命运紧密相连的深切关注。甘熙写作《白下琐言》时,中国正开始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南京城也经历着其封建社会阶段最后的太平与繁华。之后不久的太平天国运动,使南京的城市建筑、街衢布局、风景名胜、文献典籍、生活方式、社会风尚等都遭遇到了极大破坏,津逮楼也毁于此时。去世于咸丰二年的甘熙在有意无意中的珍贵记录,保存了道光年间南京城生动的社会生态系统。
(二)寺观志《灵谷寺志》
灵谷寺初名“开善寺”,是南朝梁时为神僧宝志所建塔寺,原址在独龙阜(今明孝陵一带)。唐僖宗乾符年间,开善寺改名为“宝公院”;宋太祖开宝三年(970),南唐后主李煜改寺名为“开善道场”;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改赐榜额为“太平兴国禅寺”;明初,改称“蒋山寺”;洪武十四年(1381),迁寺于钟山东麓,次年寺成,明太祖赐额“灵谷禅寺”;明成祖迁都以后,灵谷寺为南京八大寺之一,是明朝国家寺院,至此,灵谷寺繁盛达于顶峰;清初因兵燹圮废后重建,康熙帝、乾隆帝南巡,皆亲临该寺,并赐御制匾额;咸丰年间,太平军占领南京,灵谷寺再次焚毁殆尽;民国年间,寺院原址改建为“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寺院佛像迁入原址东侧龙神庙,后不断增建、改建。[2]
《灵谷寺志》先后编修过六部。甘熙编修的《灵谷寺志》是第四部,包括卷首1卷、正文14卷。卷首内容分别是宸翰、钦颁法物、朱批奏折、寺图。正文14卷分别是沿革、山水、建置(塔院附)、旧迹、寺产、灵感、高僧、杂著等。据甘熙《灵谷寺志序》载,甘熙第一次游灵谷寺是嘉庆十七年(1812)春天,此行,他随父亲甘福礼拜圣师塔,得睹林泉胜景。后数次往来,借宿山堂,与寺僧多有叙谈。道光二十年(1840),应圆照上人屡次约请,甘熙修《灵谷寺志》。当时,甘熙所知道的尚存灵谷寺志书有两种,它们是历史上的第二部、第三部,分别是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灵谷寺住持释可浩所撰,2卷,文辞简略,属于草创;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吴云所辑,16卷,中多舛漏,非属善本。甘熙在前人基础之上,搜采群书,重为厘定,与监院悟开往返旬月,咨询参校,历时半年而书成,并雕版印刷。与甘熙同乡亦是文友的朱绪曾(1805—1860)为此书作序,他在文中评价此书:“体例分明,辩证博洽,其大指在抉择醇雅,而不语怪也”,“不冗不滥,刊俗语之丹青,归于雅正”。书中还收录了7篇甘熙所作游灵谷寺诗文,以及与其一同参与唱和的其他文士的若干诗文,这些作品既反映了甘福、甘熙父子的交游情况,也展现出封建时代末期金陵士子文事活动的一方面。以甘熙所修《灵谷寺志》为基础,光绪年间谢元福增辑第五部、民国年间佚名增补第六部《灵谷寺志》,也就有了现在的15卷本《灵谷禅林志》。《灵谷禅林志》既是千年灵谷寺史,也是研究南京史、明清南京文学史和中国佛教史的重要史料。
甘熙宅第内的友恭堂(汪维华 提供)
三、甘熙的堪舆实践
现代虽常把堪舆和封建迷信等同起来,但实际上堪舆综合了地理学、地质学、气象学、建筑学等多种学科,与现代建筑学中的环境适应性原则有一定契合,有其历史渊源与文化价值。甘熙的堪舆实践,展现了他的忠赤之心与爱乡情怀。
(一)卜地皇陵
咸丰元年,甘熙随同定郡王载铨、内务府大臣基溥、工部侍郎彭蕴章,奉命赴东、西陵相度咸丰帝万年吉地。甘熙视得成子峪、府君山,并进献相关绘图与说明。又奉命为崩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清仁宗(嘉庆帝)孝和睿皇后卜地昌陵西面的望仙山。[3]咸丰元年十二月,柏葰在《为履行勘察昌西陵地势据实奏闻仰祈》中言:“臣柏葰,臣魏元烺,臣吉伦泰,前往带领素谙堪舆司员甘熙,查勘昌陵妃园寝。迆南实有砂水情形,而附近均无堪用地基,仅查有望仙山地势土脉高厚,主山端正,对岸得势。宜立癸山丁向甚属合局,实堪建立昌西陵。”昌西陵工程从大臣奉谕恭办,到相地,再到竣工、奉安,历时四年。工程竣工,甘熙因择地定向之功,加恩以道员用。
咸丰皇帝定陵从谕令相度吉地,到相度人员选地、复勘、点穴、复勘,到动土兴工,前后历时九年,甘熙参与了前期的选地、点穴事务。咸丰元年九月初四,“谕军机大臣等,昨面谕定郡王载铨、工部右侍郎彭蕴章、内务府大臣基溥相度万年吉地”[4]。据此可知,甘熙等相度吉地的时间,不早于咸丰元年九月。咸丰所选平安峪,在考察真龙真穴时,诸位相度人员所点穴位不尽相同,陆应谷一处,奕湘在陆所点以南十五丈处,而甘熙等六人则认为真穴在陆、奕二人所点两处之间,咸丰帝遂令各抒所见、各呈说帖,以备审阅。此事发生在九月,此时穴位尚未确定,次月,甘熙即卒于邸舍,未能参与之后的复勘诸事。
(二)建言金陵城建
南京城山川灵秀,气象宏伟,千百年来,一直是江南名镇。尤其在永嘉之后,衣冠南渡,一时间,“艺文儒术,斯之为盛”,城市迎来了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发展,拉开了“虎踞龙盘”“帝王之宅”的建都史。南京城的非凡地势早在秦始皇时就已被方士辨识,而遭故意破坏。据《太平御览》所引《秦纪》《金陵地记》《吴录》《晋阳秋》《金陵图》《晋书》等书记载,秦始皇破坏金陵地理所用方法,总括起来共有四种:一是改地名,即《宋书》所载,改金陵为秣陵;二是凿断金陵北边的山脉,破其地势;第三,埋宝镇于地下以挡王气;第四,开挖秦淮河。
因金陵“虎踞龙盘,帝王之宅”的传说,其地脉被破坏的历史为历代所关注。甘熙在《白下琐言》中提到两起,一是六朝时神策门外大龙正脉入城之处被凿断用以引后湖水通江,二是道光间开山凿石造窑烧灰以致江宁城来脉伤残。世代繁衍于金陵又通晓堪舆术的甘福、甘熙父子,心中十分忧惧,为金陵城建奔走献计,和诸位君子立碑示禁。
道光二十一年(1841)夏,金陵城中遭遇水患,有人建议开山凿脉,引后湖水入江。[1]从堪舆角度来说,这是不利于金陵城风水的做法。津逮楼所刊蒋绣岑《金陵诸山形势考》中分析道:“青溪之水发源钟山。后湖之水通秦淮,出西关,归大江,乃钟山随龙养荫真正胎水,断不可旁泻。”又谓“此处当六朝时曾经凿断,引后湖通江,故百余年间屡遭杀戮,至明初建都,始复其旧”。蒋绣岑所谓“此处”指的是当时的康家湾,位于幕府山和神策门之间,是金陵城北干龙脉之一支。蒋绣岑举此六朝故实,从堪舆角度说明胎水断不可旁泄,正脉切不可凿断,否则金陵城就会像六朝时一样再次遭遇杀戮。深谙地学的甘熙十分认同蒋绣岑的观点,认为蒋绣岑所言是“深切著明、万世不刊之定论”[1],所以在听闻开山凿脉、引湖入江的提议后,亟将甘福于道光十二年(1832)所刊《金陵诸山形势考》和自己所辑《后湖水道略》,由方俊转呈江宁布政使成世瑄,意在指陈厉害,阻止实施开山凿脉、引湖入江的做法。最终,此提议未被采纳。
道光二十八年(1848)、二十九年(1849),江宁府连遭水灾,又有人提议“开山凿脉、引湖入江”,更有甚者,建议将河道拓宽、挖深各至五丈,打算自神策门外湖边起,沿城西行十余里直至下关,毁掘沿途所有田庐、坟墓,使后湖水倾泻入江。[1]据《日下杂录》载,当时,江苏巡抚陆建瀛外出未归,刚刚上任的江宁布政使杨文定遽然应允了该提议,并委派人员丈量尺寸、插桩定点,准备一开春就动工。百姓对此举惶恐不安,一百多位生员赴布政使司意图阻止,但事情并没有因此获得转机。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二月间,上元、江宁两县入京参加会试的学子在京城播扬此事,同乡京官俱感震骇,御史范承典甚至准备撰写奏章弹劾此事。“开山凿脉、引湖入江”事终止于陆建瀛。陆建瀛路过扬州时,时任兴化县令魏源前往求见,极力陈述开山泻湖之不可妄为。回到省城后,陆建瀛听杨文定入陈此事,勃然变色,于次日清晨亲率僚属及董事等出城实地勘测,认为“此乃正脉入城之处,关系全城大局,万万不可挖动,利不可知,害必先见。我等忝居民上,纵不能为地方兴利,岂敢贻害将来?”至此,此次提议正式作罢。甘熙对此评价:“不啻死者复生,危者复安。”并评价魏源阻止此事为“造福抑无穷矣”[1]。
作为南京人,甘熙运用自己所掌握的堪舆知识保护家乡风土地理,着眼点完全在于捍卫故土安宁,反映了其热爱家乡的赤子之心。
*本文为浙江省社科信息学会2023年研究课题(2023Y001)的部分成果。
(作者简介:汪维华,浙江师范大学图书馆馆员,研究方向为古籍整理与研究。)
栏目编辑:计欣然
参考文献
[1]甘熙.白下琐言[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7.
[2]甘熙.灵谷禅林志[M].谢元福增辑,佚名增补.南京:南京出版社,2019.
[3]蒋启勋,等.光绪续纂江宁府志:第二册[M]//《金陵全书》编委会.金陵全书:甲编 方志类 府志.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
[4]文宗显皇帝实录(一)[M]//清实录:第四〇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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