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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扬州私修方志与“扬州梦” 小说的地域叙事

2025-06-27    

清代扬州是名冠东南的盐业之都与文化渊薮,孕育了一系列以扬州地理空间为小说重要叙事场景,以梦幻意识与梦华怀旧情结为主要题旨的“扬州梦”小说,代表作有佚名《扬州梦》16回、邗上蒙人《风月梦》32回和周伯义《扬州梦》4卷等。“扬州梦”小说的兴起反映了城市对小说叙事的重大影响,但其作用路径并非“城市—小说”的简单平面映射,而是存在或隐或显的复杂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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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宗庙


清代扬州地方志纂修事业十分繁荣,现存公私修方志多达63部。其中,汪应庚《平山揽胜志》、程梦星《平山堂小志》、赵之壁《平山堂图志》和李斗《扬州画舫录》等薪火相续的私修志书尤为特殊。汪应庚《平山揽胜志》10卷是最早的清代扬州名胜志,刊刻于乾隆七年(1742)。程梦星《平山堂小志》12卷与赵之壁《平山堂图志》10卷先后成书于乾隆十六年与乾隆三十年。李斗《扬州画舫录》18卷刊刻于乾隆六十年,为扬州名胜志的集大成之作。这4部扬州私修方志不但体例、内容有相似或传承之处,其编纂行为蕴含的文化心态也有融通与共鸣。虽然时间跨度近半个世纪,但前后赓续,世代累积,形成了富有特色与影响力的地域书写传统,成为清代“扬州梦”小说创作的重要文化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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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画舫录》


清代“扬州梦”小说的作者拥有扬州私修方志的阅读体验。邗上蒙人《风月梦》第5回,陆书游览瘦西湖时说道:“小弟因看《扬州画舫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佚名《扬州梦》第5回左先春考订小秦淮沿革曰:“前据《平山堂图志》说,小秦淮是小东门夹河。”可见,清代扬州私修方志在清代“扬州梦”小说中留下了烙印,这为探讨方志对小说叙事的影响提供了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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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堂图志》序文


目前学界已经关注方志对小说创作的影响,如钱道本认为新世纪的一些小说创作借鉴了方志的结构框架和编纂理念,并把这类文本定义为“方志小说”,但讨论范围局限于当代文学。张玄探讨明清方志与小说创作的关系,认为“方志小说”是以某地社会风俗、地理风物、人物掌故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具有地域性、延续性、群体性和时代性等特点,体现了方志与小说的融合。但对于方志影响小说叙事的具体表现,则付之阙如。美国学者韩南认为“扬州梦”小说之一的《风月梦》受到李斗《扬州画舫录》的潜在影响:“小说家写一部关于扬州城的小说某种程度上是受到李斗的著作的促成,这个说法也不算太异想天开。”可谓慧眼独具,但并未进一步阐释小说与方志的关系。本文在学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试图揭示扬州私修方志地域书写传统介入 “城市—小说”影响机制的表现,论述私修方志体例、内容与纂修心理对“扬州梦”小说叙事结构、城市空间塑造与情感表达的影响,以期进一步理解“扬州梦”小说创作的文化语境,推进明清方志与小说的关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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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明清古城


扬州私修方志的体例与“扬州梦”小说的叙事结构


与清代扬州官修方志不同,私修方志通常没有固定的体例,不会严格设置建置、星野、疆域、城池、风俗、物产、选举等门类,而是根据记述重心予以调整。汪应庚《平山揽胜志》在几部私志中问世最早,开创了扬州名胜志“以地为经”的体例传统。该书共10卷,卷首总叙扬州城北名胜古迹,以游踪顺序勾连城北园林名胜,“次第胪陈,先述其概”,从扬州城北镇淮门往西折北,移步换景式地介绍小秦淮、虹桥、法海寺、平山堂和真赏楼等景点。之后根据具体景点划分细目,每一细目下收录介绍该名胜的小序以及历代各体文学作品。《平山堂小志》与《平山揽胜志》一脉相承,因地设目,因地系文。在每一类目下,首先附有编纂者考证名胜历史沿革、兴废与掌故的小序,其次收录历代记叙名胜的艺文作品。不过,《平山堂小志》不以游览顺序排列类目,而是“以堂为主,而堂之左右散见蜀冈者亦附于后”,突出平山堂的主体地位,更贴合著作题意。前7卷收录有关平山堂的艺文,后3卷收录其他景点的相关作品,在体例上与汪应庚之作略有区别。《扬州画舫录》“以地为经,以人物记事为纬”,将扬州城划分为草河、新城北、城北、城南、城西、小秦淮、虹桥、桥东、桥西、冈东、冈西和蜀冈12块区域,因地纪事纪人,体现对前贤志书体例的因循。但因为内容广博,所记囊括清代前中期整个扬州府的历史、风俗、人物与掌故,不仅限于扬州城北平山堂区域,因此以宏观的区域划分代替前人志书中的名胜细目。扬州私志“以地为经”的体例影响了“扬州梦”小说的叙事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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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冈平山堂


从整体而言,清代“扬州梦”小说是较为典型的城市小说,具有鲜明的空间性,其基本叙事结构由多个富有扬州地域特色的空间场景缀合而成。小说“以地为经”,借助不同的场景绾结人物与事件,而场景与场景的组合构成小说的整体框架。佚名《扬州梦》共16回,每回为独立的单元,每一个独立单元一般包含两个故事,是典型的缀段式结构。不同章回的人物、事件之间一般没有必然的逻辑关联,情节的发展不具备内在驱动力,情节前后不连贯,小说的线性时间感明显弱化了。如小说第2回叙写两个不同时空的故事:一是鲁雅雨主持扬州坛坫,在大洪园举行“虹桥修禊”诗酒大会,陈晚桥与诸多名士饮酒作诗,极尽文人宴会之盛;二是端午节,陈晚桥与左先春前往瘦西湖观看龙船赛会,目睹王哑巴精彩的夺标表演。“虹桥修禊”发生于三月上巳日,而端午节则到了五六月间,其间间隔了数月,在连接这两个时空时,作者只用十分简省的文字写道:“光阴迅速,不觉又到端午。”两个异质而独立的空间场景被直接拼接起来,这样的情况在佚名《扬州梦》中不胜枚举。正因如此,小说的线性情节叙事被削弱,呈现浓厚的空间感。小说家以真实存在的扬州地理空间为基点叙述扬州逸闻轶事,通过场景的更迭与转换不断引入新的人物与事件,从而构建起以“场景”为基本单位的缀段式结构。这种结构得以形成,与佚名《扬州梦》改编自《扬州画舫录》息息相关。后者按照地域网罗丰富的史料、人文掌故和知识信息,展现鲜明的空间组织关系。小说家虽然安排了陈晚桥这位功能性人物来串联情节,但因为创作素材本身过于琐碎、纷繁且联系不紧密,情节之间的逻辑关系仍然十分孱弱,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到《扬州画舫录》体例的限制,属于结构性问题。此外,邗上蒙人《风月梦》不以跌宕起伏的情节取胜,而是以人物群体的城市生活为表现对象。无数个空间感极强的生活场景组成小说的基本结构,而这些场景都建筑在真实的城市地理空间之上。《风月梦》的叙事场景频繁在教场方来茶馆、九巷强大家、进玉楼以及北郊的瘦西湖之间切换,情节的线性联系被切断,场景更迭成为新人物登场与新事件生发的契机,这与私修方志因地纪人纪事的方式高度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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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西湖风景区


以微观角度而言,“扬州梦”小说的单个空间场景的转化亦借鉴了私修方志的某些经验。上文提到《平山揽胜志》按照游览顺序排列名胜类目的次序,其实《扬州画舫录》在介绍扬州地理时,亦以地图导览的方式模拟城市穿梭,深入大街小巷,而不再像乾隆《江都县志》等官修方志那般简单胪列巷名。以卷9“旧城南门至北门”为例,李斗按照由南及北的游览顺序,以城市主干道南门大街、院大街、北门大街为经,以大街两畔的小巷为纬,将横亘三里半的街巷分布情况娓娓道来。又在具体的小巷名下附注,如“薛副使巷”下注“巷内通旧城东南隅无名小巷,出左城脚,左折为孔北海祠,通宋家桥,中有街通寿安寺”,强化方位感,展现更多的城市细节。从宏观图绘到微观摹写,《扬州画舫录》将其他官私修方志忽视的市井信息尽数挖掘,用文字呈现出如同毛细血管般错综复杂的城市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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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街巷


扬州私修方志的这种体例结构为“扬州梦”小说衔接空间场景提供灵感。邗上蒙人《风月梦》绝少采用叙事者直接转换场景的模式,而是巧妙地借助人物行动勾连两个不同的空间场景。小说对人物行动路线的记叙十分具体,如第3回写陆书从南河下大街出发,前往北柳巷袁猷家:“行过常镇道衙门,转湾到了埂子大街,见有许多戴春林香货店……遂过了太平马头,到了小东门外四岔路口问了店面上人路径,直向北进了大儒坊,过了南柳巷,到了北柳巷,问到袁猷家门首。”小说设计的路线经过钞关、埂子大街、南北柳巷等,其里巷构成、行进方向正是《扬州画舫录》卷9记载的“钞关—天宁门大街”路线:“钞关至天宁门大街,三里半。近钞关者谓之埂子上,上为南柳巷、北柳巷,至天宁门,谓之天宁门大街。”在生动再现城市地理空间的同时,小说实现了叙事空间的转换。又如小说第5回写陆书等人从进玉楼出发,前往瘦西湖的小金山拈香结拜:“那船已行至下买卖街……大船过了北门吊桥……行过慧因寺……众人望着北岸一带荒冈,甚是凄凉。贾铭道:‘想起当年这一带地方有斗姥宫、汪园、小虹园、夕阳红半楼、拳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修禊许多景致。’……那船已出了虹桥,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通过人物的行动将叙事场景从进玉楼转移到小金山。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家借陆书之口特意提及《扬州画舫录》:“小弟因看《扬州画舫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这显示了与扬州私修方志的亲密关系。小说提及的斗姥宫、夕阳半红楼、小洪园、西园曲水等城北名胜,皆能从《扬州画舫录》卷6中得到印证。而陆书等人的游览路线,正是《平山揽胜志》卷1“总叙”所提及的经典路线:“游人率常买舟,出镇淮门,沿洄而西,夹岸园林,水木明瑟,参差掩映于雉堞间,名曰‘小秦淮’,迤北为虹桥,新城王尚书冶春地也。”可见,扬州私修方志按照游览顺叙胪列名胜的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扬州梦”小说的空间衔接转化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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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淮河


绾结而言,扬州私修方志“以地为经”,分类设目,记叙富有扬州特色的奇闻轶事、社会风俗与艺文佳篇,为“扬州梦”小说建构叙事框架提供了灵感。“扬州梦”小说展现浓厚的空间性,借助不同的场景绾结人物与事件,通过场景与场景的组合构成小说的基本叙事框架,又在具体的场景转换中借鉴私修方志以游览顺序缀合名胜的经验。当然,这种对结构体例的拟仿只是方志影响小说创作的一环,更深层次的影响则体现在小说的城市空间塑造与情感表达上。


扬州私修方志的地域内容与“扬州梦”小说的城市空间塑造


《平山揽胜志》《平山堂小志》《平山堂图志》聚焦平山堂,收录关于城北名胜古迹的艺文作品。李斗《扬州画舫录》是扬州私修方志的集大成之作,记叙范围不局限于城北园林名胜,“凡郡县志及汪光禄应庚《平山堂志》、程太史梦星《平山堂小志》、赵转运之璧《平山堂图志》所未载者,咸纪于此”,“上自仙宸帝所,下至篱落储胥,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弋流跄之戏,都知录事之家,莫不科别其条,了如指掌”,关于扬州的城市沿革、坊市里巷、风俗文化、轶事掌故与文献文物等,无不备载,堪称18世纪扬州的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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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冈朝旭(选自《平山堂图志》)


4部志书一脉相承,其地域内容不断调整扩充,书写范围从城北名胜向整个城市拓展。“扬州梦”小说筛选、采撷扬州私修方志中的地域史料片段,巧妙地与小说叙事相结合,建构生动立体的扬州城市空间,具体表现如下:


一是城市地理空间。平山堂三志的记述重心在于城北名胜以及相关诗文作品,而李斗《扬州画舫录》“情系里弄”,除了高雅精美的园林与底蕴厚重的名胜,对扬州市井街坊也同样十分重视,卷3到卷9详细记载了扬州府城的里巷构成,“一小巷一厕居,无不详悉”。“扬州梦”小说继承了4部志书的地域书写经验,雅俗兼备,既描摹扬州北郊的典雅园林群落,又绘制扬州繁华的市井街道。佚名《扬州梦》大量采撷平山堂三志和李斗《扬州画舫录》的史料,构建了基于历史真相的扬州名胜形象。第1回写鲁雅雨任官扬州,在北郊兴建了二十景,园亭胜景与湖光山色交相辉映,“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令陈晚桥流连忘返。小说的第2回、第12回与第14回分别描写大洪园、平山堂和净照轩,皆是基于方志记载作艺术化的加工。如第12回借牛雅香之口详细介绍了平山堂一带的景观构成:“那边是万松岭,那边是法净寺,前面就是平山堂。那东峰最高处,有观音阁、功德山诸胜;西峰也有五烈墓、司徒庙及胡、范二祠,隔江就与金陵相对。冈的东西北三面,围九曲池于其中,就是现在的平山堂坞。那南一线河路,可以通到保障湖。”在《扬州画舫录》卷16相关文字的基础上略为增饰,绘制一幅真实的扬州地理风景图。邗上蒙人《风月梦》则着力突显扬州的都市性,第3回以外乡人陆书的视角向读者展示扬州钞关的地理位置与繁华街景:“门名宝钞,乃水陆之冲途;衙属行辕,辖扬由之关部。连楚接吴,达淮通鲁;络绎行人,稠密烟户。”此外,小说还将《扬州画舫录》中的里巷信息编织进小说文本,以人物的行动探索与丈量城市的细节。小说第3回陆书探友经过埂子街、大儒坊、南柳巷、北柳巷,第6回吴珍带众人从教坊出发,走贤良街转弯至北柳巷,再至天寿庵南山尖,渡河走倒城进入九巷。这些描写严格来说是一种枝蔓,会造成情节的拖沓与中断,但作者却乐此不疲,用小说人物的脚步绘制了一幅精密而真实的城市街坊地图,给读者带来身临其境的地理体验,而这正是《风月梦》被称作第一部城市小说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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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冈保障河全景(选自《平山堂图志》)


二是城市文化空间。“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集群,它更是各种密切相关并经常相互影响的各种功能的复合体——它不单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极。”“扬州梦”小说中的扬州是承载着日常生活、娱乐消费与文化生产等各项活动的文化空间。受扬州私志影响,“扬州梦”小说中的扬州亦有世俗性与文人性的两面。


“扬州梦”小说生动展现了扬州世俗空间的日常与节俗活动。我们以小说中最常出现的茶馆与瘦西湖叙事空间为例进行阐述。茶馆是扬州人会客、谈心的日常公共空间,《扬州画舫录》对扬州茶肆津津乐道:“吾乡茶肆,甲于天下。”李斗胪列了众多的扬州著名茶馆,如双红楼、二梅轩、蕙芳轩、集芳轩、腕腋生香、文兰天香、丰乐园、品陆轩、雨莲、文杏园、四宜轩、小方壶、七贤居等,引人注目。邗上蒙人《风月梦》与佚名《扬州梦》开篇皆以茶馆作为重要叙事场景。在佚名《扬州梦》第1回,陈晚桥在明月楼与邂逅老友左先春,又在七贤居与牛雅香谈论鲁雅雨奖掖后进、揽护文士的义举,约定共同前往拜会鲁雅雨。《风月梦》第2回,初来乍到的陆书来到方来茶馆,与袁猷、贾铭、吴珍、魏璧四人攀谈结识。又有小商小贩拎着篾篮,捧着托盘,四处叫卖。亦有如吴耕雨、燕相等帮闲流氓在此谈天说地,喝茶闹事。而接下来的情节中,陆书等嫖客经常光顾方来茶馆,茶馆成为小说结构情节、塑造人物的重要公共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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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早茶


“扬州梦”小说形塑的重要节俗空间是瘦西湖,它是扬州北郊的繁华胜地,最大限度地容纳了扬州的文化记忆。扬州私修方志对瘦西湖的节俗娱乐记载颇为丰富详尽,如《扬州画舫录》“效孟坚之赋西都,矜夸习俗”,卷11记述端午节瘦西湖会上演精彩纷呈的龙船戏与惊险刺激的夺标活动,卷16记载观音圣诞瘦西湖地区的庙会活动与马披傩戏,“扬州梦”小说在这些史料记载的基础上着力建构以瘦西湖为代表的节俗文化空间。《风月梦》第13回与佚名《扬州梦》第2回生动展现端午佳节瘦西湖上龙舟会的精彩纷呈:形态各异、装饰华丽的龙船填塞整个湖区,水手们精心打扮,“穿着华丽衣服,腰里挂着洋表、小刀、荷包、扇套、手帕等物,头带时式缨凉帽,足穿时式缎靴”;龙船水手表演“独占鳌头、拜观音、红孩儿、指日高升、杨妃春睡”等龙船戏,湖面则上演着激烈紧张的夺标活动。《风月梦》第16回描绘了瘦西湖观音圣诞的风俗浮世绘:汹涌的人潮将功德林上山路壅塞,朝会信徒捧着小红板凳,几步一拜;新妇在百子堂送子观音像前娇羞无比,祈求顺利得子;大雄宝殿被香亭的青烟笼罩,马披正表演鬼魅神异的傩戏;傍晚湖面璀璨灯火,十番鼓奏鸣,大小曲齐唱。小说家将自身的扬州城市经验与史志素材相结合,巧妙地融入小说叙事,绘制声色繁华的瘦西湖风俗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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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西湖白塔


“扬州梦”小说择捡私修方志中的文人掌故,艺术化地再现了扬州文化场域中的文人活动。《扬州画舫录》卷10“卢见曾”条曰:“公两经转运,座中皆天下士,而贫而工诗者,无不折节下交。后赵云崧观察吊之,有诗云:‘虹桥修禊客题诗,传是扬州极盛时。胜会不常今视昔,我曹应又有人思。’其一时风雅,可想见矣。”之后附录戴震、鲍皋、惠栋、郑燮等与卢见曾交好的文士的小传,彰显扬州文坛之兴盛。佚名《扬州梦》在此基础上加以演绎,小说第1、2回叙述鲁雅雨(卢见曾)举办“虹桥修禊”诗酒大会,卫定宇(惠栋)、戴东郊(戴震)、元子才(袁枚)、陈晚桥(郑板桥)等名士齐聚扬州,题赠酬唱,切磋诗学,“极尽文人雅集之乐”。通过演述“虹桥修禊”,小说绘制了以卢见曾幕府为核心的扬州文人交游网络,彰显乾隆时期的扬州文坛“名流毕集,极东南坛坫之盛”的景象。第3回叙述鲁雅雨与程梦星合力重建倾颓的三贤祠,广植芍药,增建亭宇,主祀欧阳修、苏轼与王士祯,使三贤祠焕然一新。小说家高度赞赏鲁雅雨恢复文化秩序、赓续文化谱系的文化行为,以杭世骏题诗褒扬道:“细测天心征感应,为公他日兆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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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桥修禊


清代扬州学术氛围浓厚,诞生了著名的扬州学派,小说不乏名士考证名胜沿革与历史掌故的情节,彰显扬州考据之风的盛行。如第5回陈晚桥与左先春根据王士祯《虹桥游记》、胡善麐《小秦淮赋》和赵之壁《平山堂图志》梳理小秦淮名实的变迁,第12回牛雅香引用平山堂三志的内容,将平山堂的沿革娓娓道来。扬州私修方志中的琐碎、片段化史料,在小说家的笔下转化为鲜活生动的立体影像,彰显了扬州作为文化之城的形象。


扬州私修方志的纂修心理与“扬州梦”小说的主旨呈现


从时间上来看,4部扬州私修方志产生于清代乾嘉时期扬州城市发展的黄金时期,见证了“广陵繁华今倍昔”的历史景观。除了体例和内容上的世代累积,其纂修行为的“颂盛”文化心理,亦有相通之处。


一是润色升平,标举名胜。清代乾隆时期,两淮盐业极度繁荣,特别是康熙、乾隆皇帝数次南巡皆驻跸扬州,引发官商合力兴建园林的热潮,扬州城市发展步入历史的黄金时期。梅尔清认为赵之壁《平山堂图志》“所关注的主要问题便是皇帝巡幸及南巡在扬州生成的文化名胜”。实际上,记录“南巡在扬州生成的文化名胜”是4部私修方志的共同纂修心态。编纂者在记述名胜、赞颂扬州繁华时,尤其强调天家恩宠,如《平山揽胜志》卷4感慨平山堂“沾被荣光,可谓极盛矣”。作为扬州籍的文士,李斗少了官员赵之壁的政治意味,比汪应庚、程梦星等流寓人士多了一份地域认同与乡土情感。《扬州画舫录》如数家珍地记述盛世扬州的城市景观、社会生活、文学活动与风俗习惯等,“备载当年景物之盛”,全方位展现了18世纪上半叶扬州城市的繁荣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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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画舫录》局部


二是保留历史记忆,赓续文化传统。城市不仅是物质的存在,同时也是蕴含政治、社会与文化等要素的多重空间,书写城市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凝固与保存关于城市的历史与记忆。李斗《扬州画舫录》的记述重心是乾隆盛世的扬州,“上之贤士大夫流风余韵,下之琐细猥亵之事,诙谐俚俗之谈,皆登而记之”,留存时代记忆,成为后人按图索骥、梦华怀旧的依凭。平山堂等名胜是历代文人凭吊、题咏的公共空间,“巨公名卿,才人学士,纪事铭石,述情诗版,以及宦游题咏,羇旅感怀,或望古思贤,或玩时写景”,关联着不同时空的文学文化活动。平山堂三志辑录历代名胜诗文,不仅是为了保存乡邦文献,使“前人之流风余韵,不致郁湮”;也是为了绾结跨越时空的历史记忆,以完成文化谱系的传承与建构。如《平山揽胜志》卷4收录沈括、洪迈、赵洪极等宋人的文章,《平山堂小志》卷2和《平山堂图志》卷3收录金镇、汪懋麟、魏禧等清人的作品,重现宋代至清初围绕平山堂而衍生的修葺活动与文学集会,以及其中的政治意图、文化形态和社会关系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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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堂图志》


三是争夺文化话语权,扩大文化影响力。程梦星和赵之壁认为纂修名胜志利于传播扬州声名,“兰亭之址,发皇于右军。虎阜之墅,维珣及珉。邓尉因于邓禹,焦岩著自焦先”,绍兴兰亭、苏州虎丘与邓尉山、镇江焦山皆非自盛,而是“地以人传”。4部扬州私修方志注重收录名家诗文、记叙名人掌故,欲借助名人效应,使“诗文与山水千古”,扩大城市影响力。如平山堂三志收录欧阳修、陈维崧、孔尚任等文坛大家的诗文,还收录康熙、乾隆御制诗,尤其是《平山堂图志》首列宸翰,期望“永为山灵光宠”。又如《扬州画舫录》卷10津津乐道虹桥的文学盛会,记载两次极负盛名的“虹桥修禊”,附载陈维崧、孙枝蔚、吴伟业、戴震、惠栋等60余位与会名士的小传,“以为湖山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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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画舫录》局部


扬州私修方志的纂修心理与价值取向,成为“扬州梦”小说创作的重要文化语境,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扬州梦”小说的题旨与情感表达。“扬州梦”小说产生于晚清,如邗上蒙人《风月梦》成书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周伯义《扬州梦》成书于咸丰十一年(1861),佚名《扬州梦》则成书于光绪四年(1878)以后。清代道光以来,两淮盐法制度改革,纲盐制变为票盐制,盐商的垄断地位丧失,扬州盐业开始走下坡路;太平天国战争时期,扬州数次遭受兵燹之灾;运河淤塞,水路受阻,海运兴起,扬州的交通区位优势日益丧失。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之下,扬州城市发展面临困境。我们可以从阮元先后为《扬州画舫录》写作的几篇序跋中窥见一二:嘉庆二年(1797)的序仍在夸耀扬州“士日以文,民日以富”,感慨扬州“承国家重熙累洽之恩,始能臻此盛也”;而道光十四年与十九年的两篇跋则因城市衰败而流露悲痛惋惜之情:“五十年尘梦,十八卷故书,今昔之感,后之人所不尽知也。”“扬州梦”小说的作者或亲身体验扬州繁华的城市生活,或对此有所耳闻而为其所化。正如段义孚《恋地情结》所论,“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为了情感事件的载体”。需要说明的是,“扬州梦”小说具有“回忆录”的特点,所叙述的并非“当下”的扬州故事。在城市衰败的背景之下,小说建构扬州城市空间,想象与再现扬州繁华的历史镜像,寄寓梦幻意识与梦华怀旧情结,完成与私修方志“颂盛”书写的跨时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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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


一方面,小说家叹息繁华的消逝,小说文本蕴藏浓厚的梦幻意识。文言小说《扬州梦》卷1《高阿紫》:“胡为乎狼烽不尽,妖氛骤张,竟无一奇绝有才略之士、劻勷大吏,屏障保卫,至于坐视无策,或死或逃,遂使江南大郡,残破蹂躏,美人居址,亦遭败毁。”抨击当道者软弱无力,致使扬州城在太平天国战争中化为一片瓦砾。作者在阅读方志时获得的城市印象、亲身见证的繁华图景,皆因兵燹而消散。他的风月美梦失去了物质基础而迅速幻灭,从“莺花梦”变成了“罗刹梦”,“偎香抱玉、和粉调脂、盟红誓绿、吟风弄月之情”也被“牢骚抑郁、慷慨激烈、焦劳愁思之所夺”,这种心态变化反映了“文人面对复杂社会危机时的无所安置之感”。


《风月梦》第5回众人游览瘦西湖时,发现“北岸一带荒冈,甚是凄凉……亭台拆尽,成为荒冢”。陆书以《扬州画舫录》所载名胜景观作对照,感慨道:“小弟因看《扬州画舫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凉,足见耳闻不如目睹。”而贾铭的回答则更加意味深长:“十数年前,还有许多园亭不似此日这等荒凉。”私修方志津津乐道的北郊胜景不复存在。这几段话虽然是由小说人物之口道出,但是这未尝不是作者的今昔之叹,饱含对繁华泡影易破的无限惋惜。在后续的情节中,小说家时不时叙写城市中潜伏的危机。第16回写众人同游功德林,看见“许多男女乞丐,携男抱女,以及哑瞽痂瘫,烂头破鼻,老弱残废,在那里喊着要钱”。增添这段描写,或许是为了突出陆书等人的奢靡与挥金如土,但也侧面揭示了城市繁华表象之下暗流涌动,百姓面临深重的生存困境。第25回,凤林在与贾铭的交谈中透露,“上海地方有人在扬州弄伙计,情愿出四十块洋钱代当”,凤林犹豫不决,贾铭则鼓励凤林前往上海做生意,原因是“恐其那里比扬州好些”。这一情节背后折射了一个现实:扬州的经济、文化影响力已经日益衰弱,而开埠后的上海正在逐渐崛起。凤林最终背弃贾铭,选择离开扬州。小说家在结尾模仿《红楼梦》创作“好了歌”,抒发人生如梦的体悟,展现了渺小的个体在城市衰微的历史车轮面前,无可奈何的窘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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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桥烟雨(选自《扬州画舫录》)


佚名《扬州梦》在摹绘锦绣扬州之时,穿插伤感悲凉的情境。小说第3回,陈晚桥与左先春到三贤祠欣赏罕见的三蒂花,祥瑞降世,象征扬州人文的繁盛。然而,当陈晚桥看见新建的仰止楼上挂着昔日小漪园的对联,他不免悲从中来:“这对联往日在小漪园挂的,今番移到这里,可知道人事变迁,原无一定,这一对联儿,已是这样了。”这种感慨看似不合时宜,其实是小说作者的刻意为之。他以经历者的身份干预小说叙事,揭开繁华叙事的表层,埋入衰败的种子。在第10回,陈晚桥和好友们酬唱宴饮,突然传来杨小宝去世的悲伤消息。牛雅香、左先春等人极其悲戚,陈晚桥却十分了悟地说:“声色自娱,本是电光石火。岂但杨小宝忽然幻化,就是我和你早晚幻化,也不可知……两美相合,也有计时的,也有计月的,也有计年的,无论如何情好,终有诀别之时。”作者使用极热与极冷的场面对比,意图十分明显,无非试图以无常之事冲淡人世间的喜乐,他想传递给读者一个信息:小说所塑造的扬州繁华镜像无法永存。


另一方面,小说家为了缓解城市衰败带来的焦虑,积极地借鉴、改编、融合私修方志所载史料,叙写城市空间承载的各类历史事件、文化习俗与集体记忆,试图于纸上建构扬州繁华胜景。在想象与再现扬州繁华时,小说家展露强烈的地域认同与地域自豪。佚名《扬州梦》第1回云:“近来盐商聚会,互相赌胜,真乃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作为城市富盛的象征之一,乾嘉时期扬州盐商的财力其外现的社会生活场景自然成为后世小说家追忆的内容。佚名《扬州梦》第4回集中展现了盐商的富可敌国,以至于不免有奢靡的弊病:有一对盐商夫妇日食万钱,一日三餐需要备上十余桌的菜,如有不满便撤下改换;有一个盐商养马至百匹,每匹马每日耗费数十金;更有盐商为了显示自己财力之雄厚,竞将1万两银子换成金箔迎风挥洒。这些记载于《扬州画舫录》卷6的盐商轶事,被作者作为展现扬州繁华的象征而大书特书。私修方志记载的乾隆时期的文坛佳话是小说家构建盛世扬州的重要素材。小说前3回写两淮转运使鲁雅雨爱惜人才,奖掖寒士。他发起“虹桥修禊”诗酒会,揽纳人生失意的四方文士。陈晚桥等人在雅集上切磋诗艺,异常欢洽。在丰富的私修方志史料中,小说家特意选择将这些设置在开篇,足见其重视程度之高。这大概是因为在作者生活的年代,扬州已经无法坚守江南文化重镇的地位。郭麐《灵芬馆诗话》曰:“扬州自雅雨以后数十年来,金银气多,风雅道废。”小说家作为底层文人,对鲁雅雨揽纳文士的风雅行为激赏不已,展现其渴求被赏识的心理。在当下文坛岑寂的时代背景之下,兼及个体沉沦下僚的经历,私修方志所载的盛世历史情境,难免催生小说家的梦华怀旧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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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麐


邗上蒙人《风月梦》具有复调特征,小说家虽然认为城市繁华不可持久,但却在具体的文本叙述中不自觉流露称赏与留恋。小说第3回以县城人陆书的视角描叙与众不同的扬州钞关的市井盛景,“连楚接吴,达淮通鲁”,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作者感慨道:“大商小卖做生涯,真是十省通衢人辏集,两江名地俗繁华。”繁华的城市印象几乎贯穿后续的情节,陆书迷失在“销金窝”之中,被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所吞噬。小说第12至13回写扬州端午风俗,不时强调“节近端阳,扬州俗尚繁华”,“今日是端阳佳节,扬州风俗,八鸾聚齐……各种小本生意人趁市买卖,热闹非常”,增饰演绎《扬州画舫录》卷11中记载的龙船戏、夺标风俗,绘制热闹非凡的扬州风俗景象。第16回写观音诞辰,大多基于《扬州画舫录》卷16的记载:瘦西湖十番鼓齐奏,傩戏不断,游船纷纷,游人丛聚,以至于城门不关,通宵达旦,作者援引诗歌赞叹:“接天灯火摇兰桨,彻夜笙歌醉酒楼。赛会迎神人辏集,繁华端的是扬州。”在扬州私修方志纪胜书写的参照之下,小说家以文学文本再现扬州繁华,成为其消解焦虑、对抗遗忘与重拾地域文化自信的重要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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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画舫录》局部


“扬州梦”小说鲜明的地域色彩体现了城市与小说的亲密互动。城市作为一种物质存在,不但直接以书写对象存在于小说之中,其不断生产、定型的历史文化传统,同样或隐或显地影响小说家的叙述行为。扬州私修方志为一方之史,与“扬州梦”小说皆是扬州地域文化的产物。而方志作为更为正统、高等级的文类,对“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有着“以高行卑”的天然影响力。扬州私修方志的地域书写传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文化力量,它的体例、内容与纂修文化心理深刻影响了小说的叙事结构、空间书写与题旨意蕴,这为深化地域与文学、方志与小说关系的研究提供了生动的范例。


来源:《中国地方志》(2025年第1期)

作者:张雨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