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化博大精深，长江文献汗牛充栋，其中有一部约900年前诞生于江苏南京的历史文献，一直未受到足够的重视，这就是《东南防守利便》。

《东南防守利便》，南宋初年吕祉纂，陈克、吴若撰，是南宋都城选址建康的中兴方略与边防奏议。全书共3卷，约4万字。据《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75《地理类存目四》记载：

《东南防守利便》三卷 两江总督采进本

宋陈克、吴若同撰。考《宋史·吕祉传》，祉知建康，与吴若等共议，作此书上行在。大略谓立国东南，当联络淮甸、荆、蜀之势，盖专为南宋立言者也。此本刊于明崇祯间，前有祉进书缴状一篇，称吴若为本府通判，盖其幕属云。

一、作者生平

该书作者有三位，为组织编纂者吕祉，撰写者陈克、吴若。

吕祉（1092—1137），字安老，宋建州建阳（今福建南平）人。北宋宣和初，以上舍生入仕。南宋建炎二年（1128），为右正言，以论事冒犯上级，改为明州（今浙江宁波）通判。绍兴元年（1131），因镇压湖南、湖北农民起义有功，进直秘阁，不久奉诏赴行在杭州。绍兴三年（1133），升直龙图阁、知建康府，主管江南东路安抚司。在此期间，他与安抚司准备差遣陈克、添差通判建康军府吴若共议撰写奏章，上奏朝廷立都建康，以期完成中兴之业。遂由陈克、吴若广泛搜集资料，撰成《东南防守利便》。绍兴五年（1135），吕祉出任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文字，寻除兵部侍郎兼户部侍郎、给事中。绍兴六年（1136），迁刑部侍郎、都督府参议军事，俄迁吏部侍郎。绍兴七年（1137），迁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谋军事，前往淮西抚谕各军。时左护军都统制王德与副都统制郦琼不和，他奉右相兼枢密院事张浚之命前往庐州（今安徽合肥）节制，密奏罢免郦琼兵权。然而事被泄露，郦琼叛降刘豫，吕祉遂被执遇害。庆元年间（1195—1200），南宋朝廷诏立庙赐额，表彰其忠节。《宋史》卷370有传。

陈克（1081—1137），字子高，自号赤城居士，出生于临海（今浙江台州），寓居金陵。两宋之际词人。绍兴三年，吕祉担任建康知府，主管江南东路安抚司，召辟陈克为右迪功郎、江南东路安抚司准备差遣。在吕祉授意下，陈克与吴若共同撰写《东南防守利便》。陈克随吕祉前往庐州抚军，与吕祉同在郦琼兵变时遇害。南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47《古今人表》有“陈克”之名；同书卷49《耆旧传》云：“陈克，字子高，金陵人。不事科举。博学，专以资为诗。吕祉帅建康，辟置为属。”明代王诰修、刘雨纂、管景等增修〔正德〕《江宁县志》卷9《人物志》云：“陈克，字子高，世居永安坊。不事科举，博学强记，性耽吟咏，五言律酷类子美。吕祉帅建康，辟致为属。”清代莫祥芝、甘绍盘合纂〔同治〕《上江两县志》卷24《耆旧录》记载：“陈克，字子高，金陵人。吕祉安老帅建康，辟为参谋，单骑从军，进《东南防守利便》。谓先定都邑以固根本，后定进取以复境土，南北形势洞若观火。郦琼之变，令屈膝。子高曰：‘吾为宋臣，学忠信之道，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焚而死。’台州人祠祀之，著《天台集》《赤城词》，皆不传。”《天台集》已散佚，赵万里辑《赤城词》一卷。南宋藏书家、目录学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21称其词格颇高丽，仅亚于晏殊、周邦彦之流。

吴若，生卒年不详，字秀海，相州（今河南安阳）人。绍兴三年，吕祉担任建康知府，主管江南东路安抚司，召辟吴若为左宣教郎、添差通判建康军府、提举圩田。在吕祉授意下，与陈克共同撰写《东南防守利便》。

二、内容概要

《东南防守利便》全书分为《刻〈东南防守利便〉序》，卷首《进〈东南防守利便〉檄状》，正文《〈东南防守利便〉上》《〈东南防守利便〉中》《〈东南防守利便〉下》，以及卷尾题记。

《刻〈东南防守利便〉序》，茅瑞徵撰。茅瑞徵，生卒年不详，字伯符，号澹朴居士、浣花主人、五芝，浙江归安（今浙江吴兴）人，是明朝著名藏书家茅坤的孙子、《武备志》作者茅元仪的堂兄。万历二十五年（1597）中举，二十九年（1601）中进士。此后历任泗水知县、黄冈知县、兵部职方司主事和郎中。崇祯初，官至南京光禄寺卿。去世后，被追封为大理寺卿。作品有《万历三大征考》《皇明象胥录》《东夷考略》《澹朴斋初集》《五芝纪事》《明末启祯遗事》《虞书笺》《燕槎碎录》《茅瑞徵职方存稿》等。茅瑞徵在序言中讲述了他曾到吕祉家乡建阳的书肆，寻访该书，但空有书目，而无书板留存。他在任职兵部职方司期间，门人石有恒（字伯常）进献《东南防守利便》三卷，该抄本是石有恒之父担任苏州知府时所得，留为府中秘藏。茅瑞徵得到该抄本后，因天下承平，无所用之，遂搁置家中多年。崇祯八年（1635），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茅瑞徵认为“天下方多事，倘略仿遗意，严戍江上，早为绸缪之计，保全东南，惠此中土……未可以祉空言无补，遂因噎废食也”，于是对抄本进行认真审核，纠正其讹误，刻印出版。

卷首《进〈东南防守利便〉檄状》，系时任左朝奉郎、直龙图阁、权发遣建康军府、主管江南东路安抚司公事吕祉的檄状。檄状简要地叙述了《东南防守利便》的形成过程、根本主张和理论依据。吕祉首先提到建炎三年（1129），他担任右正言时，曾提出“当以建康为根本，淮甸为藩篱，连接沿江措置，庶几可以立国”的主张；绍兴元年冬，在担任荆湖提刑时，又提出“荆楚乃本朝上游，宜于沿江措置，使与吴会相接，庶几可以一统东南”的主张；绍兴二年（1132）夏，他上奏建议“屯兵淮甸，表里虽一，而上下不接，如人之一身，四体不备……宜亟扫除宿兵，以固上游之势”；同年冬迁建康知府，赴内殿奏事，再次提出“沿江上下，表里之势”的主张。接着，他讲述了到任建康知府后，反复与僚属陈克、吴若等人讨论以建康为都城，以实现中兴大业的方略与防守策略，认为“驻跸临安，僻在海隅……而移跸向前，然后可以系东南离散之心，慰西北来苏之望”。吕祉命陈克、吴若根据金兵、伪齐、杨幺“三敌”的形势和历代利用山川险阻、战争胜败的实际案例，著成《南北事迹》，他将《南北事迹》分为三帙，取名为《东南防守利便》。其中“取汉魏以来方策所载山川险阻、道里远近，军马屯戍之地，争战胜败之事，裒集类次”，作《东南利害总论》；“以襄阳、江陵、武昌、九江，皆建康上游也，上下之势，要在相接”，作《江流上下论》；“北则合肥、寿春、盱眙、广陵，皆其表也，表里之势，又当如一”，作《江淮表里论》；“今图恢复，必据要会以为根本。建康实中兴根本之地”，作《建康根本论》。

正文上帙《〈东南防守利便〉上》包括《东南利害总论》和《建康根本论》。《东南利害总论》针对建炎以来，南宋都城迁徙未定的状况，指出“建康之形势，其地险于维扬，而其势便于会稽、临安，是亦今之东都河内也。诚建都于此，以为兴王之基扃，而后按地形之表里，极江流之上下，以谋进取可也”。《建康根本论》从金陵王气、历代议迁都、历代城池、水系、历代戍守、行政区划、历代宫室、郊坛、宗庙社稷等方面，证明“建康在东南为一都会，控带荆扬，引输江湖，咫尺淮甸，应接梁宋，其山川之雄盛，原隰之平衍，食货之富饶，真足以容万乘而供六师”，若立都建康，乘天时、因地利、顺人心，神州赤县不难恢复。

中帙《〈东南防守利便〉中》为《江淮表里论》。开篇提出长江、淮河是分割南北的天然屏障。自古以来，立国于南者，无不以长江为门户，以淮甸为藩篱。接着列举三国以来的一系列战争案例，指出“守江以治内，备淮以治外”，两者不可偏废。随后依次叙述盱眙、泗州、楚州、广陵、蔡戍、峡石、正阳、寿春、合肥、濡须、涡口、钟离、涂中、滁州、历阳、舒州、黄州等边腹镇戍的形势和历史上军事的得失，进而得出结论：江淮表里，必相恃以为安，守江保淮，合江淮为一体，则一统天下不无可能。

下帙《〈东南防守利便〉下》为《江流上下论》。首先提出国之安危、转输之利、屏翰之势皆系于上游，主张收襄汉、戍荆南，“而后根本建康，左右淮、浙，取资于蜀，调兵于陕，以天下之半而与敌争，庶几可以得志矣”，强调“坐制吴楚，通西蜀而守襄阳，英雄之资而帝王之业也”。然后通过分述襄阳、江陵、武昌、九江等沿江重镇形势与历史上军事成败案例，证明“上下之势，要在相接”，则有望实现中兴之志。

卷尾题记有二。一为明朝嘉靖年间姑苏（今江苏苏州）吴岫的题记，原文如下：“此书为南宋边防要典。岫于锡山顾慧岩家借录。然于我皇明永无用，为它日箧底尘编可也。呜呼！若抱杞人忧者则先事豫戒，亦非剩集。姑苏吴岫识。” 记录了吴岫从锡山顾慧岩家借抄之事，后此抄本辗转至茅瑞徵手中，得以刻印传世。另一个为清朝康熙年间秀水（今浙江嘉兴）陶越的题记，原文如下：“此书为南宋边防要典。在我皇清一统、金瓯万亿年，亦何所用之？然近海之区，鲛涎鳄沫，岂能永靖？近如顺治己亥京口之警几为东南大患，幸朝廷鸿福，即时歼除。则思患预防，此书固未可以覆瓿视之也。康熙丁酉仲秋之望秀水陶越艾村书于素心居。”两个题记中“然于我皇明永无用”“在我皇清一统、金瓯万亿年，亦何所用之”，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这也是刻印者为了打消统治者顾虑而不得不采取的一种策略。

三、版本源流

《东南防守利便》成书于南宋绍兴三年，直到500年后的明末才得以刊刻。流传下来的最早版本为明崇祯八年（1635）茅瑞徵浣花居《芝园秘录初刻七种》本。

清朝康熙年间，曹溶将其列入《学海类编》丛书刻印，卷末增加了曹溶门生陶越的题记。嘉庆年间，吴省兰将其选入《艺海珠尘》丛书重印。1935年，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收录本书。

1985年，中华书局据《学海类编》本排印出版，此版本卷末有清朝康熙年间陶越的题记，而无明朝嘉靖年间吴岫的题记。2024年，南京出版社以南京图书馆藏明崇祯八年浣花居刻本《芝园秘录初刻七种》为底本，收入《金陵全书》“文献编”，原大影印出版，卷末有明朝嘉靖年间吴岫的题记，而无清朝康熙年间陶越的题记。

值得一提的是，南京图书馆还藏有《金陵防守利便》抄本，楷体，竖书，该抄本年代无考。在首页右下方，钤有“尚同小印”，疑为收藏者之名。对比《东南防守利便》，该抄本卷首无《刻〈东南防守利便〉序》及《进〈东南防守利便〉檄状》，卷尾亦无题记。该抄本仅抄录了《东南防守利便》上帙，其中有改写，如“未暇遑也”改写成“未遑暇也”；有正讹，如“必徼神于三神”改为“必福神于三神”；有添加，如“历代宫室”中，将“武帝三年春二月作新宫”改为“孝武帝三年春二月作新宫”；有传抄错误，如“建康利害总论”中，“未闻依违于两间”写成“未闻依违于两闻”，“狩于南土”写成“狩子南土”。2012年，南京出版社将其收入《金陵全书》“史料编”，原大影印出版。

2025年，南京出版社以南京图书馆藏明崇祯八年浣花居刻本《芝园秘录初刻七种》为底本，以1985年中华书局《学海类编》排印本为参校本，将明朝嘉靖年间吴岫的题记和清朝康熙年间陶越的题记一并收入，并结合相关史料，纳入“南京稀见文献丛刊”进行点校出版。

四、历史价值

据茅瑞徵《刻〈东南防守利便〉序》，宋代的同类边防要典有临川吴鲁著《南征北伐编》、临江鲁三英《南北边筹十八篇》，这些书都比吕祉《东南防守利便》要详细和明晰，“而肇端托始，则祉实先鸣。今古防守，叙次如掌，无能出其规画”。可见吕祉《东南防守利便》具有开创之功。

早在宋室南渡之际的建炎元年（1127），主战派代表人物——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李纲对宋高宗赵构论及天下形胜时说“天下形胜，关中为上，建康次之。宜以长安为西都，建康为东都，各命守城葺城池，治宫室，积糗粮，以备临幸，则天下之势安矣”（《景定建康志》卷1《留都录一·行宫记载》），呼吁宋高宗临幸建康，进行北伐，以成中兴之功。吕祉、陈克、吴若提出的檄状，可以看作是李纲等主战派思想的延续和发展。该檄状总结了历代战争经验和得失，分析了当时敌我双方的军事形势，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尽管未被南宋朝廷采用，但反映了南宋在金人入侵之后，一些有识之士要求立都建康，进而实现中兴统一大业的共同理想。本书汇集了大量六朝时期包括五代南唐时期有关战略攻防的史料，对于后代的都城选址和军事地理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对于开展“南京学”“长江学”和“世界中国学”的研究同样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作者简介：卢海鸣，南京出版社原社长,南京学研究会会长。）

栏目编辑：计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