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遗留在岁月里的粮仓
荻溪粮仓(曹丽琴 提供)
对于粮仓,现在的年轻人几乎无从可见,更很难有印象了。有关粮食和粮仓的记载却由来已久。
《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记载:“囷窌仓城,逆墙六分。”唐朝儒家学者、经学家贾公彦在他所撰的《周礼义疏》中记载:“地上为之方曰仓,圜曰囷;穿地曰窌。”
《荀子·荣辱》又记载:“余刀布,有囷窌。”唐代学者杨倞在他的著作《荀子注》记载:“圜曰囷,方曰廪。窌,窖也。地藏曰窌。”
故而,古代存粮的地方至少有仓、囷、廪、窌之说。而且从《周礼义疏》《荀子注》对粮仓名称的记载,可以肯定的是仓、囷均在地上,窌在地下。囷为圜形,仓、廪为方形。
历史上,君主大都重视粮食储备,鲁昭公就是其中的代表。公元前703年,鲁国发生一次大饥荒,百姓饥饿难耐。鲁昭公就下令将宫殿改建成为粮仓,一来减少贵族的贪图奢侈,二来用于国库储备粮食,用以救济百姓。在他看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食有保障,民心才能稳定,家国才能繁荣。
一
我对粮仓的记忆,主要源自每年随父母交粮的经历,那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
那时每到交粮时节,村上人家就会解开门前门后拴着船儿的缆绳,撑起竹篙,摇起船儿,载着粮食,相约前往蠡塘河畔的蠡口粮管所去交粮。
一艘艘船儿在清凌凌的水面上缓缓地行驶着,父亲在船尾娴熟地摇着橹。水波也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身,一片潺潺的水声,船只身后便荡漾出一条条水路来。
我和母亲坐在船上,船舱内是一袋袋装得满满的稻谷,沉甸甸的,蛇皮袋口扎得紧紧的,近20袋左右并排竖立着。父亲说这些粮食有1400斤呢,都是晒足了日光的。
父母亲不时地望望两岸的风景,看看这些粮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平静、和悦。
长大后,听父亲说,大集体时代,那时种双季稻,一年有三季收成。一个生产队一年大概要上交公粮几万斤。五六月份交麦子,七月底八月初和十一月底十二月初时交稻谷。乡亲们一年四季几乎都在田里劳作,挣工分。那时,去田里劳作,父亲每日可挣10个工分,母亲每日也可挣8个工分。农忙之余的三月和九月,有的人家会做些瓦坯、砖坯,以添补家用,多劳多得。瓦坯做好晒干,自己摇船交到大队的窑上。砖坯,由生产队派人来收再交到窑上。
父母亲田里劳作之余,空闲时都要做瓦坯、砖坯。一年父亲可挣5000工分,母亲也可挣3000工分。到年底入冬时,再到生产队结清,也可换得约320元现金。再扣除一年父亲的600斤口粮钱、母亲500斤口粮钱、我和姐姐的600斤口粮钱,折算下来一年有200元左右。
种田和做坯都非常消耗体力,加上我和姐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我们家常常不够吃。父亲每年都要拿着自家的鸡蛋和抓到的蟹、鱼到苏州葑门去,向城里的居民换粮票籴米。每年要籴米三四百斤。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实行土地包产到户后,我们家才不再籴米。
包产到户后,水乡人家几乎不再种植双季稻,一年两季收成。口粮田为一人半亩田。我们家有2亩责任田,2亩口粮田,4分7厘半自留田,收成向来都很好。收获时节,也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我们小孩一放学就去田野里拾麦穗、捡稻穗,不让一粒粮食落在地里,全要颗粒归仓。
交粮时节,每个大队的各个生产队人家,按照公社排好的交粮时间,有序地行船来到公社的粮管所交粮,蠡塘桥畔挤满了大小的来交粮的船只,人声鼎沸,那场面也是水乡的一道令人瞩目风景。
终于轮到父亲的船只去交粮了。父亲把一袋袋稻谷扛上肩膀,走上岸,排着队倒进敞口的大挽子里,一一过磅秤,然后再倒进仓房里。每每我总是好奇地跟在父亲身后。
一幢幢仓房里,堆满了金灿灿的稻谷,好像一座座金字塔似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稻谷一起堆放的样子,那耀眼的金黄,那明晃晃的金黄,那暖洋洋的金黄,仿佛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定格在了我幼小的心里。
蠡口公社的仓房非常大,占地就有七八亩地,还有两亩地大的大院子场地,用来晒麦谷。
那时我家每交一次粮,1400斤稻谷可以换来现金100多元。交完粮,有时父母亲会带我们到蠡口老街上转转,买点带鱼、萝卜干以及其他的小吃,然后再摇着船回家。
那是我有关农户交粮与粮仓最早的记忆。随着时代的发展,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交粮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河上也再没有了往日络绎不绝的交粮的船只,曾经如水彩画般随着季节更迭景象的田野,也离我们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马路、耸立的高楼……
那些种粮交粮的岁月,于我们也已成了过往时代的一个缩影,仿佛我们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和那一张张沉寂在岁月中的粮票。
二
知道现在还有粮仓的存在,还是近年的事。
有一次工作中,看到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显示着一个个白色的蒙古包样的房子,甚是疑惑。了解后才知这是荻溪仓。只是这样的粮仓与我童年时随着父母亲去蠡口粮管所交粮时所见的完全不一样,颇为好奇。
“荻溪”这名字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乍看两字,仿佛有一帧江南水墨在你的眼前渐渐铺展而来。潺潺流水之畔,荻花在清风里微微摇曳,闪烁着斜阳的余晖。后来亲历才知,“荻溪”之名,是由于此地溪川纵横,小桥流水人家,河畔溪边荻芦飘摇而得名。
“荻溪”不仅是一条河流名称,也是一个古地名。现在的苏州市太平街道在明代时称“荻溪”。后因清光绪十九年(1893)重建太平桥而得名“太平”,并一直沿用至今。
我对太平最慕名的就是宋太尉王皋和那株古银杏。太平自古就风景秀丽,在今旺巷村(即过去的荻扁村)有荻溪和荻川两条水路交汇,邻接阳澄西湖。建炎三年(1129)三月,宋室南渡时,北宋名相王旦的后裔王皋护送高宗南渡,驻跸平江(今苏州)时,看到此地风景优美,便将家安置于长洲县益地乡荻扁村(今太平街道旺巷村)。王皋辞官后,归隐于荻,卒后葬于此。
去年三月,我曾去寻访、拜谒宋太尉王皋墓。王皋墓就静静地憩息在田野一角,西枕麦田,东临清流。墓前放着两束菊花,我伫立在午后的阳光里良久,感叹历史的尘烟已消逝,不免生出几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悲凉来。
古银杏由王皋次子王铎手植,古朴、苍劲,在利民桥下巍巍然。鲜绿的银杏叶映衬着身后香火袅袅的太平禅寺,如同一幅古画一样。禅寺,以前是王氏宗祠,是南宋三槐堂三沙王氏中沙支家祠。踏进祠堂门,便是一块古朴的踏石,禇黄色,上刻“实面”两字,石纹清晰,为王氏宗祠故物。“实面”家风,源自三槐堂王氏始祖王祐“手植三槐立家风”,苏轼作《三槐堂铭》,是王皋为训诫子孙而手书,蕴含着“诚实做人踏实做事”家规族训。正是家风世泽,绵延千年,王氏家族才名士辈出,也涌现众多忠义爱国、廉洁奉公、仁孝友善、诚实守信的典范,明德惟馨,润泽一方。
也是在寻访那株古银杏的时候,我与这些蒙古包样的荻溪仓初次相见。
现在的荻溪仓位于太平老街北浜北岸西部,南傍济民塘,是20世纪70年代备战灾荒时期,在太平街道的荻溪仓旧址上修建的砖圆粮仓。砖圆仓,顾名思义,即是用砖砌成的圆形仓房。而旧时荻溪仓都是由土垒成的,老百姓都叫土圆囤。相比于旧时土圆囤,砖圆仓显得更为坚固、抗潮,不易发生安全事故。
旧时荻溪仓曾移至苏城。这在《相城小志》有过记载:“荻溪仓向在太平桥,今移苏城。”查阅明〔正德〕《姑苏志》,知晓“长洲县青丘、席墟、荻溪、苏巷、济农五仓皆在娄门内东城下。旧有东仓在葑门外王墓村,西仓在阊门外九都,南仓在葑门外二十五都,北仓在娄门外二十四都。宣德年间,侍郎周忱移建于此”。一般认为,这里娄门内东城下的荻溪仓其实是由太平移建过来的。
明代隆庆年间,张德夫、皇甫汸等编纂的《长洲县志》也记载:“本县仓场六:青丘、席墟、荻溪、苏巷、济农五仓在娄门内东城下,总名东仓。旧有四仓:在葑门外王墓村曰东仓,在阊门外九都曰西仓,在葑门外二十五都曰南仓,在娄门外二十四都曰北仓。……荻溪仓,廒八联,联六间,东十三等都八区粮米于此收贮。”那时,荻溪仓规格与苏巷仓一样,比青丘仓、席墟仓稍大。
清朝许治修、沈德潜、顾诒禄纂的〔乾隆〕《长洲县志》也有印证。志中记载:“本县仓场六:青丘、席墟、荻溪、苏巷、济农五仓在娄门内东城下,总名东仓。”
太平古银杏(曹丽琴 提供)
可见,荻溪仓在明清时期,即是娄门内东城下的一个大仓,较有规模,是官府储纳赋粮的集散处。
随着时代的变迁,太平的砖圆粮仓已然失去了储纳赋粮的功能。但这些粮仓还是被保护、修缮得很完好,粉白的墙,如墨的顶,远远看着,依稀能看到一些旧时光的印痕。有的粮仓内还展示了太平街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精巧的水乡船模、古朴的砖雕、逼真的泥塑、精致的蟋蟀盆、华美的缂丝、玲珑的核雕等等。这些特殊时期修建的荻溪仓,不仅承载着旧时的历史变迁,也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新的使命。
三
据说在相城的其他小镇还有粮仓分布,我未曾全部遍访,但是渭塘的粮仓却是实地寻访了一回,在去年寒冬一个阳光很暖的午后。
我对渭塘是倍感亲切的。渭塘因长江浊流与阳澄清流汇聚于此,泾渭分明而得名,又称“渭泾塘”,是有名的“中国淡水珍珠之乡”。第一次去渭塘,还只有11岁,记忆中走过条条阡陌,穿过片片田野,才终于来到了川流不息的镇上。渭塘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热闹和繁华,让年少的我,瞬间懂得了集镇和乡村的不同。这次寻访渭塘的粮仓也让我颇为新奇。在新农村建设一片欣荣的景象里,渭塘还保留着早已失去实际功能的粮仓,也属难得了。
粮仓根据造型一般分为两类,圆形的,叫土圆囤或砖圆仓;长方形房式的,叫仓房。相形于太平,渭塘既保留着砖圆仓,也有几所仓房。
渭塘的圆仓如荻溪仓一样,像一个个蒙古包。它们修建于20世纪70年代,位于渭泾塘的北岸,呈南北向分布着,如同五位历经风霜的老人,戴着黑瓦帽,穿着旧衣裳,圆鼓鼓的,静蹲在冬日的阳光里。砖圆仓身后是一片不大的草坪,草坪上两株苍劲茂盛的香樟树和十几株笔直的杉树,构成了粮仓的背景。伫立在粮仓东面宽阔的大草坪上望去,渭塘的粮仓更像一幅画在大地上的旧时代的油画,与南面渭泾塘上的万阳桥相互映衬。
渭塘的砖圆仓比荻溪仓要显得沧桑些,白色的墙皮在风雨的侵蚀下斑斑剥落,露出或禇红或藏青的基底,显得古老而沧桑。
仔细端详这些砖圆仓,我不得不感叹当时泥水匠人精湛的手艺。仓房上的屋顶宛如一朵盛开着的硕大墨莲,密密实实的墨瓦片构成了六片大花瓣儿的肌理,有着一种水墨氤氲的韵味。而每个粮仓的墙面,又是那样圆润和饱满,如一本卷起的古籍折射出悠悠的古韵辉光。细看墙体,皆由一层层红砖或青砖横砌就,细细密密、叠加而上。砖与砖之间砌得严丝合缝,如同密密的针脚。
每个砖圆仓皆由一小拱门进出。据渭塘村书记顾桂福言,一个砖圆仓大一点的能储藏15万斤左右粮食,小一点的也能储藏10万斤左右。这里曾是渭塘镇的粮库,光这五个砖圆仓肯定是无法完成一个乡镇的交粮任务的。所以在现今砖圆仓东面大草坪上,曾经整齐排列着18个仓房,可以想象当时的规模。时至今日,大草坪的东面依旧保留着几间仓房和一座废弃的轧米厂。
据原渭塘粮管所所长,年近70岁的查荣明介绍,渭塘全镇以前有24个大队,分成4个片区,集中于一个时间段交粮。每至交粮时间,粮管所这边便忙得热火朝天。查所长见证了粮管所的兴衰历程,也伴随着粮仓逐渐老去,一起见证的还有轧米厂里那些锈迹斑斑的老机器。他们辉煌过,闪耀过,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历史的缩影,更是记录老百姓生活变迁的一部照相机。
好在砖圆仓北面的两座仓房,已经改建成供会客、办展、读书、休闲的地方。走进去让人眼前一亮。砖圆仓前后的草坪,虽然还泛着一层浅浅的枯黄,相信春天来时,它们又将绿意盎然。正如我相信渭塘这边的粮仓,不久即会成为相城一个新的供市民休憩、放飞心情的网红打卡之地。
〔作者简介:曹丽琴,苏州市相城区档案馆(党史办、方志办)综合科副科长(主持工作)、方志科科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苏州市地方志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