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苏建湖九龙口收成村北首的河边上，有一处盐城市文物保护单位——晋东海王墓。清〔光绪〕《盐城县志》载：“同治十年 (1871)十二月，收成庄耕者得古墓……砖修九寸，广四寸有半，厚寸许，纹细而色黝，有‘东海王’三字，右侧有‘仪熙三年’四字……好古者弃其砖，墓封闭如故。”“东海王”和“仪熙三年”都是反书砖铭，符合六朝墓俗。

在地方史志中，人们对该墓的主人生平并没有深入的研究，存在两方面的谬误。一是将建湖附会为东海郡，是东海王的封地；二是将东海王误会成刚正不阿、为民请命的清官。

一、东海王是谁

晋东海王墓砖文拓本（李向民 提供）

西晋王朝建立后，晋武帝司马炎于泰始元年（265）大封同宗27人为王。这些诸侯王都有封地和武装，甚至享有王国之内文武官员任免大权。当时被封为东海王的司马越，本是高密王司马泰次子。司马越带兵进京平定“八王之乱”，为王朝立下不世之功。由于功高盖主，身为太傅的司马越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也开始日益明显和激化。

永嘉五年（311）三月，晋怀帝下诏以征东大将军苟晞为大将军，并发布司马越的罪状，要求各方讨伐。正在征伐后赵石勒的司马越听后，急火攻心，病死于项城。太尉王衍决定秘不发丧，以襄阳王司马范为大将军统令其部，回东海国安葬司马越。石勒率军追击，“太尉王衍、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尚书郑豫、武陵王澹等皆遇害，王公已下死者十余万人”（《晋书》卷5），东海王世子和宗室四十八王俱没于石勒[1]。石勒焚烧司马越灵柩，王弥弟王璋焚杀余下军众。天下归罪于司马越，于是怀帝发诏贬司马越为县王。 

太兴末年，东晋元帝以第三子司马冲奉司马越后，并追谥司马越为东海孝献王。咸康七年（341），司马冲亦病故，谥东海哀王。根据《晋书》卷六十四记载，成帝在即将去世时，下达了一道重要的诏令。由于司马冲没有子嗣，晋成帝决定让年幼的儿子司马奕继承哀王的爵位，成为东海王。考虑到路途遥远，原封地荥阳被取消，将临川郡并入东海王的领地。升平五年（361），随着哀帝登基，司马奕被封为琅邪王，东海国因为无人继嗣而空缺。后来，司马奕（晋废帝）被桓温废黜，再度成为东海王，后又被贬为海西公，东海国的王爵再度出现空缺。

新的东海王，在近30年之后出现。年轻的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生于362年）雄姿英发，不仅通过淝水之战，大败前秦，夺回大量北方土地，而且干净利落中止王谢门阀专权，恢复司马氏皇权，以其同母弟司马道子代替谢安执政，并成为东晋开国江左以来最有权力的君主。但他耽于享乐，沉湎酒色，又与司马道子争权，形成“主相相持”的局面，造成朝政日趋昏暗。 

太元二十一年（396）九月庚申日，年仅35岁的孝武帝，因与宠姬张贵人酒后戏言，张贵人一怒之下叫来心腹宫人用被子将熟睡中的孝武帝捂死，对外宣称其在睡梦中魇崩。次日，太子司马德宗继位，是为安帝。安帝愚笨，不擅长说话。《晋书·安帝纪》称：“帝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辩也。凡所动止，皆非己出。”小皇帝如此愚笨，甚至连冬夏都无法区别，导致安帝继位后东晋皇帝的权力大大下降，朝外许多将军实际上自立，不受君命，朝内的权力也落在了大臣手中。

安帝初期，朝廷政策主要由会稽王司马道子及其子司马元显主持。隆安元年（397），兖州刺史王恭和豫州刺史庾楷因对尚书左仆射王国宝等不满而领兵造反，安帝不得不杀王国宝来平息这场叛乱。次年，王恭、庾楷协同荆州刺史殷仲堪、广州刺史桓玄等再次谋反，叛军一直攻到建康附近才被平定，王恭被杀。与此同时，在今浙江、江苏一带，叛军众多。

由于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把持朝政，年轻气盛的司马元显更是一时无两，骄傲豪侈，甚至暗示礼官建立礼仪，以自己德高望重且总掌国事，令公卿以下见司马元显都下拜，其生母刘氏还获加号会稽王夫人，赐金章紫绶。在这多事之秋，司马元显又得了次子，取名彦璋。“隆安三年，安帝诏以会稽忠王次子彦璋为东海王，继哀王为曾孙，改食吴兴郡。”（《晋书》卷64）

隆安三年(399)的这个封赏,显得有些勉强。权倾当朝的司马元显自身不过是会稽王世子，还不曾继承王位，却又为自己新出生的次子司马彦璋讨到王爵。《资治通鉴》说得更具体： “（隆安三年）冬，十一月……会稽世子元显求领徐州，诏以元显为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扬、豫、徐、兖、青、幽、冀、并、荆、江、司、雍、梁、益、交、广十六州诸军事、领徐州刺史，封其子彦璋为东海王。”

二、东海国在哪儿

后燕建兴十年（395）疆域政区示意图（李向民 提供）

东海郡，又名郯郡、东晦郡。秦代始置，郡治在郯县（今山东郯城）。西汉时其辖境在今山东省临沂市南部与江苏省东北部一带，属徐州刺史部。东汉、三国魏置东海国。西晋复置郡。永嘉以后，东海郡没于后赵。太元八年（383）八月，晋孝武帝在淝水之战大胜前秦王苻坚后，东晋趁北方大乱之际，收复了巴蜀及山东河南大片失地，一直打到黄河北面的邺城，复置东海。

此时的中国北方，可谓群雄环伺。早在东晋与前秦淝水之战后,东晋孝武帝太元十一年(386)，鲜卑贵族慕容垂称帝，恢复燕国,史称后燕。封其弟慕容德为范阳王,任丞相。不久，北魏军攻占后燕都城中山(今河北省定州市),后燕被截为南北两部。南部的慕容德率众由邺南(今河北省临漳西南)去滑台(今河南省滑县东南)，于东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在滑台称燕王。但是，“滑台孤弱,土无十城，众不过一万”（《资治通鉴》卷112）。尚书潘聪建议：“青州沃野二千里，精兵十余万，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广固城曹嶷所筑，地形阻峻，足为帝王之都。”于是，东晋隆安三年(399)，慕容德战戈东挥，先攻下兖州和临沂一带，对青州形成包围之势，然后一举攻下广固城，两年后在此称帝，史称南燕。也就是说，晋安帝时，东晋的淮北郡县受到南燕的严重威胁。尽管如此，包括东海郡在内的鲁南地区仍然在东晋控制之下。司马元显此时曾领徐州刺史一职，而东海郡历来就属于徐州刺史部。

隆安三年（399），刚刚弱冠却位高权重的司马元显翻遍金册，发现东海王之位竟然空缺数十载，便提请晋安帝，将其新出生的次子司马彦璋继为司马冲曾孙，封东海王。按照惯例，长子继承父辈的封爵，其他子嗣并无合法渠道获得爵位。司马元显为了次子向皇帝讨封，导致一家竟然封了二王（会稽王和东海王），这本身是不合祖制的，仅是为自己扩大地盘。晋安帝居然能够同意，一是被迫无奈，二是对司马元显得格外开恩。此后，朝廷政事皆由司马元显掌握，其父司马道子则沉溺于歌舞升平之中，天天醉生梦死。

元兴元年（402）三月，司马元显奉命征讨叛臣桓玄，由于前锋大将刘牢之叛变并投降桓玄，王师败于新亭，京师建康随即失陷。三月五日，在桓玄进入京师的第二天，“癸酉，有司奏会稽王道子酣纵不孝，当弃市，诏徙安成郡；斩元显及东海王彦璋、谯王尚之、庾楷、张法顺、毛泰等于建康市。桓修为王诞固请，得流岭南”（《资治通鉴》卷112）。《晋书·何无忌传》载：“何无忌，东海郯人也。州辟从事，转太学博士。会稽世子元显子彦章封东海王，以无忌为国中尉。及桓玄害彦章于市，无忌入市彻哭而出，时人义焉。”年幼的司马彦璋死后，东海王国遂告灭亡。

就这样，司马彦璋懵懵懂懂地被父亲安排，当上了东海王，然后又懵懵懂懂地与父亲一起被桓玄所杀。事实上，在402年遇难时，司马彦璋不过才三四岁，还是个幼儿。其父亲司马元显（382—402）死时不过20岁，其祖父司马道子亦遭流放，不久被御史杜竹林毒杀，时年39岁。

桓玄废杀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后，自封为丞相、太尉，成为东晋的统治者。他于同年秋又自号楚王、大将军。后于404年篡位称帝，改国号为楚，降安帝为平固王，并将其迁往浔阳。直到义熙二年（406）3月2日，晋安帝才最终从叛军手中脱身，光复帝位。乃由大将军司马遵总摄朝政，一方面清算桓玄余党，另一方面为桓玄叛乱中的死难者平反昭雪。安帝下诏追赠司马道子为丞相，并派司马珣之迎回司马道子灵柩，谥曰文孝王。

对司马道子的平反，促成对被桓玄一同处死的司马元显等人的重新安葬，这才有了将司马彦璋的遗骸送回其封地的决定。

三、魂归何处

由于桓玄之乱，东晋北方边防空虚，新建立的南燕政权在慕容德的带领下不断开疆拓土，东晋的北方疆域不断被蚕食。趁东晋内乱之机，南燕大举南侵。404年，与东晋的边界已经较后燕与东晋的边界南移，主要差异就在南燕吞并了彭城东部的东海郡，原先的东海国已经被南燕完全占领。

义熙元年（405），慕容德去世，慕容超即皇帝位后，性情乖张，南燕内部矛盾不断激化。而东晋内部平叛结束后，军事集团一直图谋北伐，收复失地。东海郡的回归也是指日可待。义熙二年（406），晋安帝为司马元显祖孙三代补办葬礼时，本应将司马彦璋灵柩送至其封地东海郡，因当时东海国国土沦丧，遂将东海王司马彦璋的灵柩运到射阳湖畔。这里地处淮南地区相对安全，且九龙口位于射阳湖的偏北地区，交通发达，往东北可以从庙湾出海；往西北可从末口进淮河，再从泗水、沂水北上鲁南。如果有朝一日光复山东，再从这里移灵东海王故地应当更为便捷。

在九龙口北方不远的收成庄，司马彦璋被择地下葬。魏晋时期，陵墓制度遵循“不封不树”的传统，即在营建陵墓之际，地面既无堆筑隆起的封土，也不设置碑表、墓祠、石像生等标识。按照东晋的葬俗，人们为其专门订制一批墓砖，留下了墓主人的身份和年号。魏晋时期流行薄葬之风，魏文帝曹丕曾要求自己的墓葬“无施苇炭，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合古涂车、刍灵之义”（《三国志》），因此魏晋的墓葬极少会出土金银等贵重随葬品。1968年以后，建湖收成附近曾发现四处同样文字砖椁墓，并发现紫黑色长耳把陶壶1只、铜镜半片等随葬品，符合东晋从简的葬俗。何以同一个封号，相同的纪年，有如此多之墓，而且其中又有空墓？“这可能与当时统治阶级内部互相争权夺利，生则互相仇杀，死后又发冢掘墓的现实有关，为了防止死后被人毁墓，故而设假墓以防不测。”[2]

事实上，在东海王司马彦璋入葬九龙口附近之后，义熙五年（409）四月，东晋大将刘裕便率领晋军从建康出发，经过九龙口，自淮入泗，向山东进发，五月进抵琅琊。次年便在广固城活捉南燕皇帝慕容超，南燕（400—410）灭亡，东晋收复山东。因此，也不排除东晋大将刘裕灭亡南燕，收复山东故地后，将司马彦璋的棺材送回东海王封地安葬，导致建湖的东海王墓只是空坟。建湖民间传说，东海王墓上曾经有诗一首：“东海泽国有蓬莱，海水滚滚淹楼台。王子已经求仙去，墓中必定空棺材。”四句诗首字即“东海王墓”，颇有欲言又止之趣。

（作者简介：李向民，南京艺术学院党委副书记，教授、博士生导师，紫金文创研究院院长，文化和旅游部文化和旅游研究基地首席专家。）

栏目编辑：张 丽

参考文献和注释

[1]此据《晋书·帝纪第五》，同《东海王越传》《魏书·羯胡石勒传》所载数量各有不同。

[2]叶劲.江苏建湖县发现晋东海王墓[J].考古,1993(6):555-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