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彦馨:古木逢春犹再发 ——漆砂砚在扬州的传承和发展
漆砂砚是中国传统文房四宝中独树一帜的砚台品类,其制作工艺精湛,以轻细金刚砂与色漆按适当比例调和,髹涂于木质砚台之上,色泽典雅,砚面平整光滑,易于研墨。常见的漆砂砚有圆形、方形、椭圆形等多种形状,并饰以山水、花鸟等图案,既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审美情趣,又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收藏潜力。扬州漆砂砚在历史上的多次“再现”与装饰技巧的变化,是因应时代的产物,它的传承和发展,正是中国漆器与漆艺发展的一个缩影。
西汉镶银质柿蒂纹彩绘七子漆奁(南京博物院 藏)
一、中国漆艺的历史演进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并使用漆的国家,漆艺与中国古代文明同步发展,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韩非子·十过》中记载:“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其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这揭开了中国漆器文明的序幕。
春秋战国时期,漆器已融入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题材涵盖神话信仰和世俗生活,充满奇思妙想,造型自由生动,图案高度凝练、符号化,色彩在深色漆底的衬托下亮丽炫目,装饰手法体现出中国传统美学特征。
汉代,在贵族们的生活中,漆器逐渐取代青铜器,但造型和体量仍有模仿青铜器的倾向。其色彩多以黑、红为主,配有黄、白、金、绿、灰等,华丽明快而高雅。这一时期的漆器多为生活用品,如杯、盘、盒、奁、案、几、屏风等,南京博物院展出的镶银质柿蒂纹彩绘七子漆奁,就是其中代表性物品。
唐代国力强盛,疆土辽阔,百业兴旺,漆艺在建筑构件、宗教造像、宫廷器物等方面获得广泛应用,以满足人们对雍容华贵生活的需求。此时金银平脱、螺钿镶嵌和雕漆技法使唐代的漆器更加绚丽多彩、金碧辉煌。
到了宋代,漆业官营私办并进,规模超越唐代。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以及当时一些文学作品中均可以感受到当时私营漆器店铺的兴隆。漆器在设计上走出了唐代的象牙塔,重新回归实用,贴近生活,最具代表性的是素髹漆器,其造型优美、朴素大方,与当时人们崇尚素雅清纯的审美相一致。
明清堪称中国古代漆艺审美与技术的巅峰阶段。明代由于建筑、家具、造船业的大发展,漆业迎来空前繁荣,无论是漆的质量还是漆的数量都达到历史上的顶峰。明代漆艺突破以往技法单一的表现,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技法进行综合运用,表现力更加丰富。黄成在《髹饰录》的《斒斓》《复饰》《纹间》三章中,记录了以多种工艺装饰漆器的时风。[1]杨明在《髹饰录》序中认为,时风所向,漆器造型奇巧,工艺翻新,到了“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的地步。[2]清代的漆艺更是在继承前人、不断完善、不断提高的基础上,走向了全面繁荣和鼎盛。不少学者认为,清朝前期为漆艺发展的黄金时代,漆艺水平可用“高、精、雅”三个字来概括,后期则逐渐走向衰退。
二、漆砂砚在古代扬州的溯源与传承
中华文明史上,“扬州”的方位、范围、名称不断变化。《尚书·禹贡》记载,“淮海惟扬州”,“扬州”作为其时天下九州之一,包括了长江、淮河流域,现今苏、皖、浙、闽、赣五省的大部分地区。汉代,扬州及其周边地区成为刘姓宗室王属国,先属吴国,再属江都国,后属广陵国,广陵国墓葬出土了数量惊人、自成风格的实用漆器和丧葬漆器。
1985年2月,在扬州邗江甘泉乡姚庄出土了一件汉代漆砂砚,纹饰极为精美,表面满髹黑漆。除砚面外,均以褐色漆彩绘纤细云气纹,砚外侧用银箔饰虎、豹、鹿、牛、羊、龙、孔雀和高髻羽人等图案,构图十分生动,刻画精细入微。这一考古成果表明,早在汉代,扬州就已经生产漆砂砚了。料想是古人在制造漆器时,无意中发现了漆灰的研磨作用,继而研究配方,髹刷砚池,漆砂砚从此问世。[3]
晋代张敞的《东宫旧事》中记载:“晋皇太子初拜,有漆砚一枚,牙子百副。”勾勒出漆砂砚作为皇家文玩的早期形态。唐宋时期,瓷器挤压了漆器在日用器皿中的位置,扬州漆器率先突破生活日用品的定位,将髹涂工艺转向装饰化、陈设化、艺术化,促进了漆器业的发展。《元史》和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包括扬州在内的江南地区成为全国漆器的制作中心。
明初,因紧邻京城,中晚明时期又是士大夫文化最为集中和发达的地区,扬州漆器声名鹊起,更是成为江南士大夫的玩赏之物。江千里是明末杰出的漆器巨匠,以“薄螺钿加金片”技法冠绝江南,其漆杯闪动着翠羽、美玉、紫霞般的光芒,如金华美酒般令人心醉。他是扬州人,号秋水,与名画家查士标(号二瞻)齐名当世,曾有联云:“杯盘处处江秋水,卷轴家家查二瞻。”清初诗人刘应宾寓居扬州,夜梦江千里所制嵌螺钿漆杯,作诗赞道:“螺钿妆成翡翠光,紫霞秋澈婺州香……形神俱美真通泰,假寐仍期到梦乡。”自此,扬州漆器与江南文人风骨结缘。
清晚期,随着社会的变迁,中国的髹饰工艺市场日渐衰落,但扬州卢氏漆作坊以专门制造漆器文玩,在行业中异军突起,将漆砂砚推向了新高度。〔同治〕《续纂扬州府志》记载:“卢栋,字葵生,江都监生,善制漆器,漆砂砚尤见重于时。自谓先世于南城外市中买得一砚,上有‘宋宣和内府制’六字,其形质类澄泥而绝轻,入水不沉,甚异之。久之,乃知为漆砂所成,授工仿造,既竭心思,始克尽善。用之者咸谓得未曾有。今其法尚传而精巧不逮矣。”当时校书家顾广圻(顾千里)在《漆砂砚记》中盛赞此举,自此,从宋宣和以来失传的漆砂砚得以重新面世。
扬州卢氏漆作坊将明代周翥的百宝嵌技法成功地运用在了漆砂砚等漆器文玩的制作上。卢葵生师承其祖父卢映之的精湛技艺并加以发展,不仅能制镶嵌漆器,也是雕漆的能手。《画林新咏》称:“雕漆亦宋人旧制,扬州卢葵生制果盒极工。”并有诗曰:“不羡前朝果园厂,扬州刻手说卢家。”卢葵生擅长在文房用具漆盒、漆壶、漆臂搁上浅刻山水、人物、花卉、树石、翎毛,随物相宜,多浅刻华喦、汪世慎、陈农等人的画稿,或金农、钱大昕的书法,或苏东坡诗句,以追求清淡洒脱、疏朗雅致的文人画效果,往往一器之上诗、书、画、印一应俱全,以表现江南文化情味和文人意趣。刀工笔趣,相得益彰,是卢葵生漆玩的一大特色。《桥西杂记》称:“漆砂砚以扬州卢葵生家所制为最精……凡文玩诸事,无不以漆砂为之。制造既良,雕刻山水花鸟之文,悉臻妍巧。”顾广圻(顾千里)在《漆砂砚记》里赞卢氏漆砂砚:“有发墨之乐,无杀笔之苦,庶与彼二上品(端砚、澄泥砚)媲美矣!”并为卢氏漆砂砚作铭道:“日万字墨此可磨,得之不复求宣和。”“扬州八怪”之首的书画家金农也为卢氏制漆砂砚专以作铭:“恒河沙,沮园漆,髹而成,研同金石,既寿其年,且轻其质,子孙宝之传奕奕。”
卢葵生制作的漆砂砚造型丰富,漆砚有抄手砚、辟雍砚;砚盒有圭形、圆形、椭圆、长方、长方委角、山字头、钟形、瓶形、葫芦形和自由造型等多种形状。作品朴雅深沉,色泽明丽。北京、南京、上海、天津、扬州等各大博物馆均有所藏,私家收藏也不少。故宫博物院藏百宝嵌《雄鸡图》长方形漆砂砚盒是其代表作品之一,盒口长22.6厘米,宽15厘米,高5.7厘米。此砚盒通体漆砂地,盖面以绿松石、螺钿、红珊瑚、象牙、玳瑁以及岫岩玉嵌成姿态各异的雄鸡三只,一只昂首鸣叫,两只低头觅食,旁边嵌出野菊、杂草、湖石等,镶嵌平贴,色泽雅丽,四壁光素无纹,外底中心有红漆篆书“卢葵生制”方印,盒内有漆砂砚一方。[4]
卢葵生制作的漆砂砚市场反响极佳,于是当时就出现了仿制品,以至于卢葵生在自己制作的漆砂砚内要夹入仿单予以提醒,仿单全文如下:“其砚全以沙漆制法得宜,方能传久下墨。创自先祖,迄今一百一十余年,并无他人仿制。近有市卖者,假冒不得其法,未能漆沙经久。倘蒙赏鉴,须认明研记、图章、住址不误。住扬州钞关门埂子街达士巷南首。古榆书屋卢氏。”因有“市卖者假冒”,卢葵生不得不著文指斥仿制者“假冒不得其法”以维护作坊信誉。[5]漆砂砚市场的鱼龙混杂,可能是晚清时约咸丰前后漆砂砚失传的原因。
三、漆砂砚在现代扬州的复兴和突破
点螺楠木漆砂砚——《大涤草堂》(任彦馨 提供)
在清末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百余年间,政治动荡和经济萧条给扬州漆器业的生存和发展蒙上了阴影。即便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扬州的民间漆器艺人们依然在有限的范围内坚持着扬州漆器的生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得益于党和政府的直接关怀,扬州的漆器艺人得以重新集结,于1955年成立了扬州漆器厂的前身——漆器生产合作社。从此,扬州漆器开启了全新的发展阶段。
20世纪70年代,扬州漆器厂的赵如柏等人开始琢磨研制和恢复失传的扬州漆砂砚,1984年终获成功,并形成了与楠木雕刻、点螺工艺相结合的独有特色,在雕漆技艺手法中融入楠木雕制作工艺,作品玲珑剔透、妙趣横生,成为扬州名贵漆器产品之一。重新问世的漆砂砚,兼有端砚和歙砚的长处和扬州漆器的特色,坚而不顽,细而不滑,入水不沉,坠地不损,装饰精美,是书画家钟爱的文房四宝之魁,又不失为精巧雅致的案头漆玩。
赵如柏,作为扬州漆砂砚研制和恢复工作的参与者,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扬州漆器髹饰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他师从梁国海,从业近六十年,在制作古楠木雕、漆砂砚的髹饰上具有很高的造诣。他用三十年的时间投身于漆砂砚和楠木雕的研究,创作出形态各异、题材丰富的漆砂砚近百件,创造了极高的经济和社会双重效益,为漆器工艺美术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赵如柏主创的点螺楠木雕漆砂砚,是一个木雕产品,且是一种浅浮雕,就是在很薄的材料上去表现雕漆作品的“藏锋不露”,这样薄意就出来了。[6]这与古代的漆砂砚有明显的不同,可谓是超越古人的一项创新。他创作的点螺楠木漆砂砚《大涤草堂》于1987年被轻工业部评定为工艺美术珍品,并由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点螺楠木漆砂砚《醉翁亭》于1985年彭真委员长访日时作为国家礼物赠送给日本天皇。同时,《泰山揽胜》大型点螺楠木雕刻漆砂砚在日本展览期间,被日本皇室以1.7亿日元的高价购得,誉为“国宝”。这些作品的砚体苍老盘曲,砚盒精工文绮、清雅秀逸,意匠雕镂并臻佳妙,大大提高了扬州漆砂砚的身价。从此,砚体用楠木雕刻为山水楼阁人物,配以同样题材的薄螺钿漆盒,成为扬州漆砂砚的定型产品。
扬州漆砂砚的起落兴衰,折射出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审美、工艺等方面的变迁。当代漆砂砚的研制和恢复,将百宝嵌、雕红和螺钿等扬州特色“髹漆”技艺创造性融合,丰富了中国传统艺术语言与现代审美的表现形式,其背后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和保护者的不懈努力和创造性劳动。可以说,扬州髹饰技艺上承古风,下启新意,展示了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绵延传承的生动见证。
(作者简介:任彦馨,南京博物院民族民俗部馆员。)
栏目编辑:胡渝宁
参考文献
[1]黄成.髹饰录[M].重庆:重庆出版社,2022.
[2]祝重华.中国漆艺与设计[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
[3]长北.各具特色的中国地方漆艺——江南漆艺[J].中国生漆,2009(2):22-23.
[4]王烨.中国古代漆器[M].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2014:29.
[5]王世襄.扬州名漆工卢葵生和他的一些作品[J].文物参考资料,1957 (7).
[6]胡平.南方髹饰秀如柏:扬州漆器髹饰·赵如柏[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176-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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