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伟丽 江益忠:宋初通州海门岛研究
通州海门岛,宋初曾与登州沙门岛齐名。今沙门岛尚在,海门岛却因废弃没海,又少精确的位置记录而不可寻。通州海门岛的位置,现存大致有三种观点:一是在丰利外海,二是在通州东南,三是在三余湾。本文分析比对《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太平寰宇记》《筹海图编》《万历通州志》等古文献的相关记载,结合现代卫星地图,对宋初通州海门岛相关问题进行研究。
一、宋初通州海门岛位置的三种说法
(一)如东丰利外海说
姚谦、宋建人等现代学者依据明《筹海图编》之“直隶沿海山沙图”(简称“沿海图”),认为宋初海门岛在丰利外海。不过,据志书记载,宋初掘港、丰利一带属淮南道泰州军如皋县,改属通州是雍正二年(1724),位于丰利外海的海门岛宋初似无归属通州的可能。
清曹长恩《东洲偶闻录》多次谈到海门岛及相关内容,有“岛居东海中,其形如伞,如菌蕈,流人称之谓‘菌子洲’……紧缩成一弯窿云”之述。此岛又名“军州岛”,“羁流人于此煮盐”。曹长恩对海门岛的形状大小的描述与“沿海图”相吻合,依据的应该是《筹海图编》。当然,丰利外海的“海门岛”很可能只是一大片沉浮海上的浅滩,《筹海图编》没有任何关于海门岛的文字说明,曹长恩也没有任何登岛的行动或见闻,流人煮盐只是历史传说,并非亲见。
(二)通州东南说
清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卷23“通州”条描述“海门岛在州东南海中……海门岛有两处……一在东布洲,居懦弱者……”。《明史·地理志》“通州”条,有“东南滨海,旧有海门岛及布洲夹”记述。
明末之后,史家多把海门岛等同于东布洲,地点在通州东南方向。这一观点缺乏宋代典籍明确记载的支撑,也与明代地方志的记录矛盾。南宋地理总志《舆地纪胜》、南宋时期编纂而成的《方舆胜览》,都认定海门岛和东布洲是不同的实体。
陈金渊、陈炅在《南通成陆》一书中持“海门岛在州东南”的观点。他们认为明代丰利外海的海门岛宋初属扬州或泰州,不可能是“宋初通州海门岛”,“东北洲”很可能就是“东布洲”,《续资治通鉴长编》等记录有误。东布洲就是海门岛,在州东南。
(三)三余湾说
明《万历通州志》卷5《古迹》记有“海门岛在州东北海中,宋犯死罪获贷者多配隶于此,有屯兵使者领护,今没于海”,指出了海门岛方位,记述其没于海。《嘉靖海门志》则记录海门岛在县治北海中,当时的县治在余中。通州东北、县治余中北,基本上就是三余湾区域。
2008年8月12日,《海门日报》刊发黄志良《蛎蚜山可能是海门岛遗址》,黄志良认同海门岛在通州东北、海门县治北的观点,认为蛎蚜山可能是海门岛遗址。周荣华2022年3月11日在《海门日报》发文《海门岛的生成与消失》,从海门岛生成条件的角度,认为海门岛当在三余湾、曹严洼河口东侧、布洲夹入海口之东,今天的南通东余镇东三里的草仙台,可能是海门岛的残余,周荣华认为明“沿海图”把海门岛画在丰利外海,是古代作图手法,南北向画轴把海门岛放大了,其实还是在三余湾区域内。三余湾说最大的问题在于,临近的通东地区没有任何相关的历史记录,也没有考古方面的证据支持。
总的来说,通州海门岛的位置,学界难有定论。问题的根源有二:其一,通州海门岛存续时间较短,没海年久而实地无考;其二,《续资治通鉴长编》《万历通州志》等在通州海门岛的表述上文字不多,又语焉不详,导致后人理解出现分歧。
二、通州海门岛乃“山岛”,居通州东北之极
(一)通州海门岛可能在今吕四北、掘港东海域
《嘉靖通州志》卷1《古迹》载“海门岛在州东北海中……今没于海”。《万历通州志》记载“海门岛在州东北海中……今没于海。以下皆海门县:廖角……”。据《万历通州志》记载,海门岛和海门县是两个不同的地理实体,且海门岛是通州的海门岛。两部志书都说海门岛“今没于海”,没海是当时的状态,而非发生在当时。《嘉靖海门县志》载“山:海门岛在县治北海中”,认为“海门岛”为山,地点在海门县治北方的海中。
依据“州东北”“县治北”,对海门岛进行大致的坐标定位。崔桐修《嘉靖海门县志》的年代,当时海门县治在余中,县治北和州东北的交点在今三余附近,如果海门岛在三余一带,通吕水脊一带当有海门岛的历史记录,但事实上没有。
崔桐没有对海门岛的方位进行更为准确的定位,也没对海门岛的地貌进行描述,只能说明他那个年代海门岛早已失考,且距离余东场甚远,而“县治北海中”可能沿用了宋《淮南通川志》残稿的表达。如果崔桐沿用了旧志的表达,所述的县治为宋代海门县治——东州市,则州东北、县治北已没海的海门岛,应该在今吕四北、掘港东的海域。
追溯到唐代文宗年间,距宋初也仅百余年,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他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1明确记载掘港东海口的航路标志——“如舶双居山岛”:六月廿七日,“竟夜令人登桅子见山岛,悉称不见”;廿八日,“巳时至白水,其色如黄泥”,新罗译语金正南申云:“闻道扬州掘港难过”,“令人上桅见陆岛,犹称不见”;廿九日,“亥时,望见西方遥有火光,人人对之莫不忻悦。通夜瞻望,山岛不见,唯看火光”;七月二日晨,“西方见岛,其貌如两舶双居,须臾进去,即知陆地。流行未几,遇两潮洄伏,横流五十余町”。
圆仁所见到的场景,对今人了解宋初掘港东海域的地貌状况,很有帮助。圆仁一行在掘港以东海域苦寻山岛,可能认为只有看见山岛才算航向正确。事实上他们是最早看见了山岛,“貌如两舶双居”,进入双居山岛之间的航道,看见西方的大陆。《如东日报》在2019年3月1日刊发陈坚《圆仁笔下淮南、白潮“两镇”究竟在如东何处》,文章对圆仁在掘港的路线进行了研究,认为圆仁所述“双居山岛”“淮南镇”“白潮镇”都在掘港东;掘港东30里—60里,当时有多处未能完全并岸的乱沙或岛。笔者认为,圆仁一行所见的山岛,当在唐代掘港东海口沙洲群的最东端,扼海口,是日本遣唐使来华的一处重要地标,地点大致在陈坚认定的沙岛区最东端,也就是掘港东60里附近。从地理位置、军事价值、地形地貌等角度分析评判,圆仁看到的山岛,很有战略价值,很可能就是宋初通州海门岛的前身。
谷歌卫星地图显示,在今掘港东80里、吕四北60里处附近水下,有疑似双居岛的清晰轮廓。双岛轮廓居于掘港以东海路最东头,航道清晰,与一千多年前圆仁的描述甚是吻合,海路走向,洋流变化等细节,几乎都能在卫星地图上找到印证。圆仁一行是从双居山岛中间的大江水道顺潮涨而上的,顺流向西航行没多久,遇海潮变向,没能沿既定的航道西行,而是往南横流50余町(日本长度单位,1公里相当于9.167町),大概五六公里,搁浅了。双岛位于如东突出部最东端,再往东就是茫茫大海,扼海门,屏障大陆。双岛之南岛,基座在通州东北约150里,与《太平寰宇记》记录吻合,很可能就是宋初通州海门岛的位置所在。
(二)海门岛没海时间可能在宋太平兴国至元丰年间
通州乃析泰州东境之地而成,以长江北泓主道为分界,由于唐末胡逗洲与大陆的涨接,长江北泓到了宋初,已退化成清水港,清水港就是宋以来通州与如皋的分界。宋初《太平寰宇记》载“通州四境”:“东,至大海八十里;北,至泰州如皋县界清水港五十里;西北(应为东北),至石港场东大海一百五十里。”东80里,北50里,勾勒出的长方形,其对角线长度应该是东北的理论最大值,计算出来的通州东北不会超过95里,而通州东北是三余湾,真正的陆地东北边界距州治也就60里左右,而《太平寰宇记》所载的通州东北境竟在150里之外,由此可以推定,宋初的通州,在其东北约150里处海中还有一个岛,也就是通州海门岛。通州海门岛在长江北泓旧道之南,也就是传统的通泰分界线之南,宋初归通州管辖。
《太平寰宇记》记录通州至石港场东大海150里,《元丰九域志》记通州东北仅存60里,从宋初到宋元丰年间,缩了90里,此期间通、泰两州之间并无变更州界的记录,由此可以推定,宋初通州海门岛大部最晚在元丰年间,就已经崩塌没海。
(三)明清舆图中的“海门岛”与宋初“通州海门岛”无直接承继关系
成书于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筹海图编》收录有“沿海图”(图1),图中“海门岛”在丰利外海,远比想象的大,应该是近海的一大片或明或暗的浅滩。在“沿海图”之“海门岛”三字右下方、“川鱼洼”外,有几处粗线条,这是海中山岛的典型画法,其画法和地理位置与《万历通州志》之“通州古迹图”(图2)基本一致。这几处粗线条可能就是通州海门岛塌没后的遗存,当然,只是遗存,跟“今没于海”的记录并不矛盾。古地图中,浅滩习惯上都称为沙,“沿海图”这片浅滩却被称作“海门岛”,笔者推测,“沿海图”是海防图,宋初通州海门岛作为“军州岛”的历史记忆深刻,制图者把如东外海这片浅滩定义为海门岛,是对通州海门岛的一种历史继承。当然,明朝“沿海图”中的海门岛,在“州东北海中”的大范畴之内,但具体位置,已非宋初通州海门岛当年的位置所在。《筹海图编》“沿海图”中“海门岛”与宋初的“通州海门岛”无直接承继关系。
清道光三十年(1850)《清二京十八省舆地图》之《江苏全图》显示,在如东廖角外、海门东北,有比邻海中山岛——马山和花鸟山,无其他文字记录。古代舆图的写实性不如现代地图,两岛是否在历史上的通州海门岛区域,是否是通州海门岛的残余在海平面的变化中一度隆起,有待更多的证据。
三、通州海门岛的地理变迁
约在5世纪初,扶海洲与西部的扬泰岗地并接,如东廖角推进到今如东县长沙乡,长江北泓伸展至掘港以东,掘港东成为廖角外的沙洲区。在地球自转和东北合成风的共同作用下,如东廖角有向东南扩展的趋势。7世纪,地球一度转暖,海平面提升(陈金渊、陈炅《南通成陆》),掘港东正在发育的沙洲大多遭潮没,未能成功并陆。塌没沙洲的泥沙随长江北泓继续东进,在旧沙洲区以东外抛,形成一南一北两个较大的拦门沙。之后海平面下降,原来的拦门沙成了显著隆起的冲积岛,成为通州东北海域一奇。山岛居沙洲群最东头,长江北泓主道从两岛间延伸出海,“双居山岛”成了掘港出海通道的地标,圆仁《行记》明确记录了这一情况。
后周显德五年(958),后周以北泓主道为界,析东南地而置通州。当时,长江北泓主水道在石港湾明暗沙间辗转东流,勉强能伸展至掘港东海域。海口山岛之南岛,在北泓出海通道延伸线之南,归新设的通州,南岛四面环水,扼海口,是海防和羁押犯人的理想之地。宋初,成朝廷配隶死罪获贷者煮盐的专用场地,与沙门岛齐名。
至此,宋初通州海门岛可以这样定义:在掘港东80里、吕四北60里交点附近,地处黄河沉积带、长江河口水下三角洲、古长江水下三角洲交汇处(陈吉余《长江三角洲江口段的地形发育》),基座呈蛋圆形,直径6里左右,曾经是突兀于海口的冲积岛,植被茂密,有一定海拔,故称山岛;唐属海陵,是日本来华船队掘港东登陆的航标;地处长江北泓主道之南,五代被划归新设的通州;宋初成朝廷羁死囚煮盐的场所,又因处通州东北之极,且唯一,故称“东北洲”。在唐末宋初,通州海门岛因缺少河沙补给而退化严重,至迟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被废弃;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海门岛主体就已坍塌,其基座残余沉浮海上,明以来地图上掘港东、吕四北海域的山岛可能是海门岛主体塌没后的残余或再度隆起。明海防“沿海图”中写有“海门岛”三字的区域当是丰利外海的浅滩,跟通州海门岛有一定的历史概念继承,但并非宋初“通州海门岛”位置所在。
(作者简介:郑伟丽,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中国古代史;江益忠,上海财经大学高级会计师,研究方向为财税管理、中国古代史。)
栏目编辑:张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