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湖熟文化”
谨以此文献给发现“湖熟文化”和“北阴阳营文化”的南京文博考古先辈!
在1951~1959年的短短九年里,曾昭燏、尹焕章两位文博考古大家,直接领导和亲自实践,并得到胡小石先生的支持,破天荒地发现了两个类型的史前文化,为南京文化找到了自己的根,树立了一座不朽丰碑。今天,我怀着对先辈大家的敬仰,从一个新的角度来展现两个史前文化的宏大历史景观,推开一扇深入研究南京文明诞生发展的大门。
三个大学者和一个爱好者
1951年3月23日,南京博物院的七人考察组来到了江宁县秦淮河边的湖熟镇。领队是杰出的女考古学家、南京博物院副院长曾昭燏和著名考古学家、南京博物院副研究员尹焕章。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享誉学界的国学大师胡小石作为顾问应邀参加。这么强大的考古学者阵容,南京至今也没能超越。
考察组找到在镇上居住的钱立三(曾就读上海大厦大学,业余考古爱好者)。此前,钱立三专程去过南博,捐赠了自己在镇上捡到的一批陶片和石器,专家们发现其中居然有史前文物,十分重视,要知道南京还从未发现过史前文化遗址。
由钱立三带路指认,考察组当天就发现了5处史前遗址。这一天是南京考古史上值得铭记的日子,三个大学者和一个业余爱好者,把南京的历史推前1000多年,从有记载的历史上溯到无记载的史前历史。湖熟幸甚,南京幸甚!
秦淮河岸的台形遗址
那些遗址是高出地面的土墩,上面的红色粗砂陶片和磨制石器俯拾能得。来者毕竟是考古大家,他们立刻意识到:这是南方的新石器文化,与北方黄河流域不属于一个系统;沿湖熟镇秦淮河两岸,凡是突出的岗地,都可能有此种遗址存在。此后,他们在湖熟镇边和沿秦淮河北岸的两条支流搜寻了20多个村庄,果然又发现8处。
1951年5月,开始在老鼠墩、前岗两个遗址挖探沟试掘,最后总结出湖熟史前遗址的地理形态。凡水田中高出的土墩,尤其沿秦淮河岸者,大半为遗址所在,土墩与山岗相距不远,大多是椭圆形,面积大小不一。土墩周围是水田,也有池沼或溪流,推测古代的水位高于今天,遗址都位于湖畔水滨。当地人也说,大水破圩时,土墩犹如水中小岛。遗址分布范围可达整个秦淮河谷地平原。
发掘结束后,他们雇船从秦淮河水道回南京,一路还派人沿河岸搜寻土墩遗址,但经过龙都、秣陵、东山等镇,只在绕方山时才又发现了两处。收获怎么才这点?这个问题要到本文最后才有答案。
从此,南京考古史上新添了秦淮河及其支流边的15处史前遗址:神墩、木鱼墩、船墩、蛇墩、乌龟墩、老鼠墩、梁台、前岗等等。①
虽然第一次找到了南京史前遗址,但因条件所限,简单的试掘与应该发现的小青铜物件失之交臂,让专家们今后对此类遗址的定性颇费周折。凭这些资料,似乎还不够全面思考这一文化现象,他们需要等待新的发现,暂定性为一种“新石器时代台形遗址”。
讲到这里,你会说“秦淮河算是南京的母亲河吧?”别着急,再往下看。
南京城区内的更大发现
1954年9月,南京博物院得到报告,某学校在城内北阴阳营一个土墩取土填池塘,发现许多陶片和石器。北阴阳营是南京城中的一条巷子,在鼓楼岗西边。突出的大土墩高出地面7米,海拔18米,面积达7000平方米。土墩周围不少水塘,西边百米是金川河的上源,河水往北流向长江,这不是跟湖熟遗址的地形一样吗,又是一个“台形遗址”,居然是在南京城内发现,意义更加重大。
1955年2月至1958年7月,由曾昭燏、尹焕章带队,共进行了四次系统的发掘,出土文物相当丰富。在遗址的中层,果然与湖熟类型的新石器时代文物再相遇,并且看到了小青铜物件。更让人兴奋的是,同一个土墩,在湖熟类型地层下面,居然还发现了比湖熟类型更早的史前氏族生活地层。②
说到这里,我们需要区分一下这处遗址上发现的两种不同类型的史前文化。我暂把生活在这个土墩中层的叫做湖熟(类型)人,他们除了使用磨制石器外,已开始使用小型青铜器;而把生活在下层的、时间更早的叫做北阴阳营人,他们还只单纯使用磨制石器。
下层北阴阳营人生活遗址的发现,理所当然地成为南京文明的源头,没有比它更早的了。人们会想象史前人在金川河边土墩上的生活情景,就说“金川河是南京的母亲河,是南京文明的摇篮”。果真如此吗?
金川河是条小河沟
切不要把金川河想象成“一条大河波浪宽”,别说跟长江比,它跟百公里长的秦淮河也无法相比。这就是我要提出的问题:一条只有十几米宽、几公里长的小河沟,怎么会成为南京文明的源头?
先看看南京城的地形。南京城中有一条连续的山岗拦腰穿过,六朝时被叫做“连岗”。它东连钟山,经九华山、北极阁、鼓楼岗、小仓山、五台山,止于城西清凉山,是南京的分水岭,把南京分成南北两部分。
连岗以南有秦淮河流来,然后入江,算秦淮河流域;连岗以北,诸山环抱着一个盆地,其中的水体是金川河与玄武湖,现在称作金川河流域或金川河谷地。
谷地有两个出水口。一个在西北角,狮子山与幕府山之间有一山口,是金川河入江口;另一个在谷地南面连岗中,叫作武庙闸,是一涵洞下水闸,为玄武湖水南下秦淮之路,六朝之前,这里曾是一个宽约300米的天然山口。
金川河只能算作小河沟,史书上没有记载,直到明朝建南京城,在河口建了一座城门,叫金川门,我们才知道这条小河叫金川河,也太没名气了。
金川河之所以小,因为它只能收纳城西一带小山岗的雨水,补水十分有限。而同在北盆地的玄武湖,则要收纳东面和北面大片山地的来水。为什么不把北盆地叫做“玄武湖流域”或者“玄武湖谷地”呢?太不公平。还把玄武湖大树根闸流向长江的一段河沟也叫做金川河,那是丧权辱湖的割让,拿去给金川河壮胆。难道是因为金川河从北阴阳营人家门前流过,傍上名人了?或者是我们习惯把“流域”一词用在河流上,对湖泊很吝啬?
今天的金川河已变成南京城北的主下水沟,污水奔流。有人希望恢复“母亲河”的清澈容貌,经几番治理,不见成效,有的河段干脆用水泥板盖上遮丑。
这样一来,南京人更愿意把秦淮河叫做母亲河,秦淮河大名鼎鼎,很有面子,但这在考古学上不能成立,毕竟秦淮河边的湖熟遗址年代要比北阴阳营遗址下层的晚约2000年。
小河养育不了南京文明
从来没有人提出过“金川河如何养育南京文明”的问题。历史学家只讲述史前人在河边种地、驯养、打渔、狩猎的生活,似乎很有道理。可仔细想想,他们只有磨制石器工具,生产效率极低,如果没有十分丰富的食物来源,肯定无法生存。所以,史前人是亲水一族,他们更依赖水产,鱼虾螺蛳河蚌及水生植物是手到擒来的食物,但这样一条小河根本不能满足需求。别猜测从前金川河会是条大河,看看补水情况就知道完全不可能。
史前人也不能住在大江大河边,浩浩荡荡的大水,更不容易得到水产品。大河凶猛,小河贫弱,那么,只有湖泊的温柔丰足才是最佳选择。至此,我必须要打破常规地说,人类文明最先是在湖边孕育的,南京文明的摇篮必然是湖泊。
或问:北阴阳营遗址在金川河边,并不在湖边,需要走一段路才能到玄武湖,土墩上的史前人干嘛不搬到湖边去住呢?这个思路是先假设南京地理状况几千年来没有改变,直接用今天的南京地貌来推演史前人的生存状况,那必然出错。可是,我们又怎么能知道早先的北盆地里是什么样子呢?
一场大雨淹出了什么
看一张南京1949年老地图。在连岗以北的金川河谷地,密布着数百个大小水塘,原因很简单,这里海拔只有6~10米,地势低洼!外面的长江南京下关水位1954年曾达到10.22米,南京受灾严重。那年汛期,长江保持10米以上高水位达28天,抗洪持续112天。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可怕的1954年长江大洪水。
再看一张南京1975年6月25日淹水地图,一场大雨之后,金川河谷地城内地面大部被淹。据记载,6月24日降雨量153毫米,地面淹水深度0.7~1.3米。假如水再大点,整个金川河谷地就会形成一片大湖,金川河就会消失,被淹在一个扩大了的玄武湖之下,北阴阳营遗址不就在大玄武湖边了么!史前人无需跑路,在家门口就能垂钓——这会是真的吗?难道这就是数千年前古玄武湖的景象?下面我们就穿越回去,看看究竟。
“全新世”大暖期的南京
距今1.1万年前,是地球上离我们最近的一次地质冰期时代,南京的地面还在今天地下约20米,如若那时有原始人来到这里,他们奔跑的地面就相当于今天地铁运行的那个地层。
那时的连岗以南也是一个盆地,从鼓楼岗向南到雨花台,我们且叫做南盆地,这里以后将是历代建皇宫、总督府、天王府、总统府和市政府的地方;连岗以北的盆地即所谓金川河谷地。
冰期时代的古秦淮从东南流来,先进入南盆地,然后向北流,穿过连岗的北极阁与九华山之间的山口(即今武庙闸位置)进入北盆地,再从狮子山旁的山口流入长江。这是一条古河道,河水清澈,水量不大。③
距今1.1万年之后,冰期结束了,地球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地质时期——“全新世”。全新世的气温在缓缓上升,就是“气候变暖”,降水量也在逐步增大,每到雨季,古秦淮流域周边山上的泥沙被雨水冲刷下来,又被河水携带着奔流而下。大水起先还能顺利地流入长江,但到了距今8000年前后,海平面因冰川融水大增而快速上涨,顶托长江水位抬高,作为长江支流的古秦淮水位也相应被顶托抬高。流速降低了,大量泥沙不得不在中途就沉积下来,河床因此被淤高,秦淮河冲积平原在生成。
古玄武湖的诞生
距今7000年前后,气温波动到最高值,长江中下游年平均气温比现在要高出2~3℃左右,海平面上升,长江口被逼退到镇江、扬州,海水已到达距离南京才40公里的仪征江面。可想而知,古秦淮在大流量、低流速情况下,下泄会多么困难。
大洪水期间,南京的两个盆地几乎全被古秦淮占为河道,河面宽度达千米以上,河水必须通过武庙闸山口向北流,再从狮子山边的山口入江,而只有300米宽的武庙闸山口偏偏是个束窄段,河水拥挤着难以通过。最后,南盆地终于盛不下焦急等待通过山口的大水,大水便在西边的冶山与凤台山之间陇埂上漫溢,夺路流入长江,并下切出沟槽,很快又扩展成河道,古秦淮因此多了一个向西的入江口。
近年,专家对总统府东侧一地质钻孔样本分析显示,在地表3米的扰动层之下,有17米厚的全新世古河道层叠沉积物,测年分析为距今7.9~6.6千年前后,尤其是距今7.9~7.4千年前后,古河道沉积又多又快④。古秦淮在全新世大暖期只用了大约千年时间,就把南京地面淤高17米。
在水量较小时,古秦淮直接从新河道向西入江,北盆地的古河道就休息下来成为湖泊。一旦洪水来时,新河道不够用,古河道又被临时起用,双流下长江。这样,整个北盆地就成了“河道相”与“湖泊相”双相交替的水体,但以湖泊相为主。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作是古玄武湖诞生了,整个北盆地都是湖区。
新石器人类来了——北阴阳营文化
全新世大暖期也孕育了长江中下游两岸的湖泊,比如太湖、巢湖。人类艰难地经历了200多万年的旧石器时代,在最近1万年的这场气候大变动中得到了飞速发展,成为地球史上最壮阔的一次大演进。距今7~6千年前后,江南环太湖地区出现众多新石器人类聚落,那么,南京这里会怎样呢?
古玄武湖经历大暖期的孕育,繁盛的亚热带常绿植物遍布山岗,成为人类宜居环境。湖区状态相对稳定之后,终于在距今6~5千年之间第一次迎来了最早的新石器氏族部落,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北阴阳营人。
北阴阳营土墩在古玄武湖边,依山傍水,生态环境非常好。北阴阳营人通过渔猎,得到湖里的鱼虾龟蚌和山地上茂密树林里的梅花鹿、野猪等动物食源。他们采集湖里菱角、芡实、莲藕等水生植物果实茎叶,也采集岗地上各种植物果实。自己喂养猪羊和狗。也会种植,也许已经在湖边浅水处种植水稻。他们佩戴各种玉饰件打扮自己,会编织,也会给陶器画上彩纹。他们喜欢雨花石,在墓葬里就留下了几十颗。他们是母系氏族的群居生活,在葬地里没有夫妻合葬。考古界后来称此类型为“北阴阳营文化”。
大气候变暖是全新世的总趋势,海平面在升高了百米之后,就没有再回落到冰期的低水平,但在变暖的总趋势中,也会不断有非和谐的冷气候事件发生,如温度下降、气候干燥、海面降低、湖泊缩小等。气候的波动对新石器人类生活必然带来影响,对有的地方有利,有的地方不利。
有研究显示,距今5.5~4.9千年前后,高海面又急剧下降,太湖地区海水退去,人类生存空间增大,环太湖的新石器“良渚文化”因此兴起,与此相反,南京的北阴阳营人却离开了古玄武湖,人以食为天,也许是气候异常导致古玄武湖缩小,而使他们的食物减少,不得不换个地方生存。北阴阳营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了?
古玄武湖迎来文明曙光
距今4000年前后,气温又回暖,海平面再次上升,并多发大洪水,大概就是古书中说的“当尧之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以及大禹治水传说的那个时代。
南京燕子矶三台洞岩壁上有两个清晰的最高历史洪水位痕迹,标高是10.5米和12.8米,都高出了目前南京的地面,其中必有这次大洪水留下的。⑤
到了距今3800年前后,古玄武湖迎来了一群新居民,这次是我前面说的湖熟(类型)人。他们选择在约2000年前有人居住过的北阴阳营土墩上,像有传承似的。
这次来的湖熟(类型)人并不孤独,有很多同伴共同环湖而居。1955年至1957年,南京博物院又在玄武湖东面至北面的锁金村、新庄、沈阳村、安怀村、迈皋桥,发现有9处湖熟类型遗址,加上北阴阳营的共是10处。
当时,他们将这10处遗址归为“玄武湖区”,并提到古代玄武湖“范围可能比现在要大到一倍”“北阴阳营遗址可能也在古代湖沼的近旁”,认为北盆地里还有别的湖沼⑥。
今天,本文的考证终于把前辈学者“可能”的猜测,变成“确定”。那时北盆地充满着一个大的古玄武湖,范围比现在至少要大到两倍。所有遗址确定在湖边或者湖汊里,环湖应该还有未能发现的许多遗址。当然,在南盆地也会有,可惜都已被城市变迁所湮没。
古玄武湖是个鲜活食品大库,湖熟(类型)人群共同享受这里的美食。显然他们还是以渔猎为主,但从发现的众多石镰来看,农业已经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虽然他们主要还是使用石器,但已经能自己铸造小青铜工具,如小刀、斧、箭头、鱼钩。他们日常器皿仍然多是陶器,但会在上面印几何纹,还烧制出釉陶。
别以为这时已经海晏河清,大环境仍然是灾害多发,地球一直都在考验人类的生存能力。
住在安怀村墩上的人,面对宁静的湖光山色,用陶埙吹出呜呜的乐声,宣告了古玄武湖进入第一个文化鼎盛时期,迎来了南京文明的曙光,以及对青铜时代的忧虑和不安。在这苍凉的埙声中,北阴阳营墩上的人虔诚地盯着龟甲、兽骨上灼烤出来的吉凶兆相,预测命运。锁金村墩上的人希望“陶祖(男性阳具模型)”的神力能带给他们繁盛和强大。
与此同时的北方黄河流域,正经历着血腥杀伐的殷商奴隶制时代,那是以大型青铜器为标志的时代。而在古玄武湖边的人,没有青铜农具,没有青铜兵器,更没有青铜礼器,漫不经心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似乎这里的文化总是要慢半拍,他们还不是“中国”人,而是断发文身、火耕水耨的江南土著,他们之中也许掺杂有中原避难来的移民。
“湖熟文化”的正式命名
说完古玄武湖的事,其实本文的新发现才刚刚开头。玄武湖畔的10个湖熟类型遗址,只是南京及周边史前文化的一个缩影。湖熟类型遗址存在于一个较大的区域。
自1951年发现湖熟台形遗址起,南京博物院的考古大家就引领了一次难以复制的史前遗址大发现,1957年的一次新石器时代遗址普查中,以南京为中心,周及镇江、句容、丹阳、武进、仪征、马鞍山和江宁、溧水、江浦、六合等地一带,共发现遗址152处,以后又有不少发现,真可谓壮观!
1959年,曾昭燏、尹焕章二位先生终于可以给湖熟台形遗址现象做总结,他们共同发表了《试论湖熟文化》,将此类型遗址在考古学上命名为“湖熟文化”。
文章定性说:“‘湖熟文化’是主要存在于江苏、安徽境内长江沿岸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末期(或者最好说铜石并用时代)一直到铜器时代的一种文化。”“年代的上限在殷商末期甚至更早,其前期发达年代当西周初叶,这时在江南地区还是铜石并用时代;下限则可至战国时期,这时早已进入铜器时代了。”
“湖熟文化”的发现和命名,无疑是南京考古史上的一座高峰。现在,时代和科技都在进步,需要我们推进“湖熟文化”的研究,使其更加充实。本文继续讨论“湖熟文化”的地理环境问题,以新的发现来增添“湖熟文化”的内涵。
《试论湖熟文化》里,把遗址的地理环境总结为三种,第一种地形是临江的遗址,本文暂不讨论。
第二种地形:两面是山,中间夹着一条带状的山冲平地,一条河流穿过,土墩遗址分布在河岸上,接近山边的土岗,少数与土岗相连,多数周围有水田、池塘或平地,比如像湖熟的一些遗址那样。
第三种地形:小型低洼盆地,遗址在盆地边沿,距离山岗不远。遗址四周为圩田、小溪或池塘,比如玄武湖周围那些遗址。
问题来了,湖熟镇上宝塔山、老鼠墩等遗址,为什么既不在两山之间,也不在小型盆地里。另外,专家所看到的地理状况是现在的,土墩环境在史前人居住时也是这样吗?前面说的古玄武湖就与今天不同——下面的答案将会使你感到十分意外。
江南又一个大古湖
古玄武湖对于南京有特殊意义,但从整个江南来看,它只是个小湖泊,而其他众多湖熟文化遗址也会处在其他的湖边吗?——是的,我们就要看到一个更大的古湖!
你有没有想过,当全新世气候变暖,发生大规模海侵的大洪水期间,古秦淮把南京城的两个盆地淹没,并携带大量泥沙沉积于此的时候,那古秦淮中游河谷会是什么样子呢?湖熟镇的自然景致会像今天这样是绿色平野和一带秦淮河流过吗?
正因为古秦淮在南京被地形约束得像条河流,所以我们便容易产生思维惯性,以为那时古秦淮河在中游谷地里,也还是一条河流在流淌,只不过水流大些。
其实,那时的秦淮谷地也都被大水淹没——整个秦淮谷地就是一个大湖!流经南京的是大湖的水,古玄武湖只是大湖的一小部分。
大水也把携带的泥沙沉积在那里,逐渐抬高了谷地的地面,要不现在哪来的所谓秦淮河谷冲积平原。古秦淮河当然被大湖所淹没。没有了秦淮河,那史前湖熟文化居民住在哪里呢?那些台形遗址不是分布在秦淮河两岸吗?
我在电脑上,将一张“地名地图”半透明覆盖在一张“地形地图”上,逐一标出已发现的上百个属于秦淮河流域的湖熟文化遗址。每一个遗址透过地名图,在地形图上显示出它所处的位置,一张湖熟文化遗址的地形分布图就出现了。果然,众多遗址的分布跟在古玄武湖的分布形式一样。
本文给你看到的是我又用软件做的示意图,这样可以很直观地显示古秦淮大湖高水位时的遗址分布。
大湖岸边是我家,我家就在土墩上
你看,绝大多数遗址分布在环大湖的岗地边缘,这也可以证明有个大古湖存在!少数位于入湖的河流边,可以理解。也有几个看似位于湖面之中,其实也是在较高的岗地上。秦淮河谷地现在是圩田,为防洪涝,历代都会挖掘高地上的土来筑圩坝,比如,方山西南那个看似在湖中央的“回龙庵墩”,就是因此而被挖得只剩残余。人类活动改变了不少地形,此图就无法细致显示了。
我猜想,那时“湖熟文化”人的歌谣里会唱“大湖岸边是我家,我家就在土墩上”,而不是秦淮河两岸。
如此扎堆聚集,难道不是一个社会现象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秦淮谷地的那些古镇,也都建在环大湖岗地边缘,与湖熟文化土墩地理环境一脉相承。湖熟镇就像扩大了的土墩。
这里的人亲水而又怕水。古代的不说了,当代的就够叫人惊心。现在秦淮谷地地面海拔也只有5~10米,跟南京城内相仿,蓄水能力很差,一旦暴雨来临,汇水快而猛,秦淮河水位能高出圩田2~3米。1954年7月24日江宁大骆村秦淮河最高水位10.15米,大水造成巨大损失。1969年秦淮河大洪水,江宁大骆村水位10.48米;1975年,切开铁心桥山岗,开秦淮新河,增加一条入江通道,以减轻洪涝灾害。1991年洪水,江宁东山水位10.74米。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大暖期了,但还处在“全新世”之中,跟几千年前的暖湿气候相比,现在算是温凉气候,但一直以来,古秦淮大湖都会不时地“快闪”一下,造成灾害,因此有的土墩上会建有神庙,被叫做神墩。
更多的大湖和更多的史前遗址
湖熟文化土墩应该不是完全自然的原状,而是被史前墩主改造过,那是他们的房地产,整修一下,更有利于生活。土墩也不是孤立在水中的小岛,都与附近的岗地相连,或靠或离,离开岗地的土墩就有一条高埂或低岗来与之连接。当地面还没有淤到现在这样高时,这条通往附近岗地的小路是很明显的。高水位时,小路被淹,土墩“宛在水中央”,如同墩民的诺亚方舟。
大湖并不总是高水位,或者说较少是高水位,水位有地质期段的差异、年份的差异,也有季节性差异。低水位环境才适合渔获、采集和种植。
现在清楚了,古今所见到的土墩遗址地理环境并不相同。今人看到的所谓两山之间,其实是古大湖的湖汊;所谓小盆地环境,其实附属于整个秦淮大湖盆地。看着我的分布图,你就知道哪里应该还会发现遗址了,应该还有数倍于此的遗址没有被发现。要珍惜啊,别都毁光了,对不起祖宗和后人啊!
至于那个第一种临江地形遗址,举一反三就能找到答案,史前人可不会愚蠢到住在风口浪尖上,他们会选择避风港。会不会还有其他大小湖泊呢,比如在长江边。安徽马鞍山市区那时就是一个湖,有烟墩山等遗址;镇江那时曾有几个通长江的湖,也可以叫江湾,其中有龙脉团山等遗址。最能让你惊讶的是,甚至整个长江下游段也曾在一个时期出现过大湖相,那可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大湖。
啊,沧海桑田!我想起唐朝李贺的诗句:“海尘新生石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天无常象,地无恒形,世无定则也。
江南,在我们熟知的太湖、古丹阳湖之外,还曾有过古秦淮大湖,南京的“北阴阳营文化”和“湖熟文化”都属于古秦淮大湖文化。古秦淮大湖——南京文明的母亲湖!
后记
发现古秦淮大湖,是否表明湖熟文化、北阴阳营文化研究,以至于江南史前和有史文化的研究都将进入一个新阶段呢?至少会引起争论,重新认识我们祖先的生存境况,而不是随便叫娘就完了。本文涉及气候变暖影响人类生存的问题,也应该关注。
笔者一介业余研究者,戏称玩家。幸逢信息时代,依靠电脑网络技术,得以在互联网上阅读到大量文献资料,并借助各种网络地图资源和软件,无需假手他人,即能完成此文及其中各种图片,深感:无信息技术,便无有此文。如此网络时代,必将改变研究格局,颠覆传统,至深至广,不可限量!
我感谢提供文献资源自由共享的个人和网站;感谢无保留地教授软件使用的网友。本文所使用的全新世数据,综合选择于诸多当代文献,在此一并致谢。
注释:
①南京博物院《江宁湖熟史前遗址调查记》(1952年发表),《南京考古资料汇编》,凤凰出版社, 2013年。
②南京博物院《南京市北阴阳营第一、二次的发掘》,《考古学报》1958年第1期。
③蒋斯善等《南京市秦淮河古河道及沉积物时代的初步研究》,《地质学报》1986年第1期。
④刘进峰等《南京市区埋藏古河道沉积物的年代》,《第四纪研究》2009年第4期。
⑤何华春等《长江南京段历史洪水位追溯》,《地理学报》2004年第6期。
⑥尹焕章等《宁镇山脉及秦淮河地区新石器时代遗址普查报告》,《考古学报》195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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