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江苏扬州来,一定要看看广陵路,看看广陵路上的二分明月楼。

广陵是扬州的别称,广陵路是扬州城的缩影,月光下的广陵路是扬州城的写照。

扬州广陵路 周超英 摄

广陵路东西走向,东至跃进桥,西至辕门桥。自唐宋以来,它就是由东门入城的通衢。明清时代,广陵路分为两截,东段叫缺口大街,西段叫左卫大街,最东端是扬州新城东门——通济门。通济门俗称阙口门或缺口门,故城内街道称阙口大街或缺口大街。明朝在此设立卫司,驻扎军队,故缺口大街以西称左卫大街。

广陵路包含在唐代罗城之内。当时河道纵横,人家依水而居。李白写过一首《之广陵宿常二南郭幽居》,说他住在广陵南郭,今广陵路南还有一条纪念他的青莲巷。

宋代这里人烟逐渐稠密,有人开始造园,广陵路北的流水桥附近有宋代园林的遗址。朱江《扬州园林品赏录》说,明代崇祯年间郑侠如的休园,是于宋代朱氏园林故址重建而成。

元初战争不断,扬州正值前线。姜夔《扬州慢》所谓“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应是真实的写照。元人在这里制造骑兵所用的马鞍、皮靴、弓弩、箭镞,今广陵路北还有皮市街和北矢巷等地名。

明朝争夺天下,扬州再遭屠戮,全城只剩居民十八家。《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叹惜,战后“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广陵路南至今犹有“十八家”巷名。待到盐业繁盛,富商崛起,广陵路才得以复兴,林苏门《续扬州竹枝词》咏道:“最羡山林城市好,澂园依旧是休园。”

清朝取代明朝,扬州的屠城惨剧再次上演。王秀楚《扬州十日记》记录清兵在扬州杀人如麻,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今路南的“洪水汪”巷名,实为“红水汪”之意。但是战争平定不久,洪水汪再次繁盛,《续扬州竹枝词》所谓“徽商巴姓住邗城,洪水汪边久得名”。

在和平的年代,广陵路别是一番旖旎的风光。当你走过铭刻着硝烟与刀光的十八家和洪水汪,忽有各种诱人的香气和美味扑鼻而来,让人仿佛走近广陵路当年密集的作坊和繁忙的店铺。

在广陵路东端,有一条寻常巷陌,似乎飘来阵阵麻油的香味,那是小麻油巷。在扬州,碾坊、磨坊、油坊、糟坊、糖坊统称“五坊”,分布于大街小巷。淮扬菜必须用油才能烹调,所以扬城油坊甚多。小麻油巷因巷中多为油坊而得名。扬州小调《卖油郎》在扬州家喻户晓,因为当年满街都见到卖油郎矫健的身影。

在广陵路中段,隐隐嗅到文房四宝的芬芳,那是云蓝阁纸号的所在。当年的云蓝阁不但经营中国纸,还经营东洋纸。董玉书《芜城怀旧录》云:“云蓝阁笺扇肆在南皮市,曾请府君及王小某及释莲溪诸公画壁。”孔小山《扬州竹枝词》咏道:“云蓝阁里东洋纸,巧制蛮笺尺一通。”云蓝阁是扬城书卷气的浓缩。

在广陵路西端,一家热气腾腾的店铺门前,刚出锅的油炸麻花颜色金黄,香气沁人,那是小觉林素菜馆。数十年前,丰子恺在《扬州梦》中写道:“回到旅馆里,询问账房先生,知道扬州有素菜馆。我们就去吃夜饭。这素菜馆名叫小觉林,位在电影院对面。我们在一个小楼上占据了一个雅座。”小觉林就这样留在作家的记忆之中。

除了市井烟火气,广陵路又是人文大观园。

千百年以来,从广陵路上飘然而至,又悄然而退的,是形形色色的青史人物。他们当中有诗仙李白,名姬李亚仙,盐商郑侠如,八怪闵贞;有巡抚张联桂,总督卞宝第,画家陈康侯,豪富周扶九;有状元洪莹,律师戴天球,政要叶秀峰,院士吴征镒。

近一个世纪,在广陵路上勃然而兴,又毅然而行的,是林林总总的新旧字号。它们当中有敦吉典当,怡大钱庄,大清银行,和大银行;有梅花书院,云蓝阁纸号,五福酱品厂,大上海戏院;还有至今生意兴隆、人流如潮的四岸公所、扬州浴室,同松大药房,蒋家桥饺面点。

周扶九宅邸 周超英 摄

虽经岁月的消磨,时代的冲刷,广陵路依然留下一座座绮丽的园林,一幢幢幽深的庭院,以及发生于其间的一幕幕悲喜剧。在这当中,有山势如狮的小盘谷,弦歌不再的刘庄,明月朗照的贾氏庭园,藏在深闺的杨氏小筑;有廊庑整饬的蔚圃,门墙沧桑的邱氏园,人去楼空的汉庐,思昔抚今的八咏园;更有风雨过后的卞宝第旧宅,灯火寂寥的张联桂故居,任人凭吊的周扶九红楼,气象肃穆的天主教堂。

关于广陵路的佳话,有几件掌故不能不谈。

一是李亚仙。李亚仙是唐代长安名姬,人称“李娃”或“一枝花”,唐人白行简的传奇小说《李娃传》就是写李亚仙的。白行简是诗人白居易之弟,他的《李娃传》是唐代传奇最感人的作品之一。元稹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中说,他听过《一枝花话》的说书,所谓《一枝花话》就是讲李娃故事的话本。但是,扬州小秦淮有亚仙桥,广陵路弥勒庵桥又有李亚仙墓。王振世的《扬州览胜录》记载:“李亚仙为明代名妓。郡志载,亚仙墓在弥勒庵桥,石碣题‘亚仙之墓’分书四字。”李亚仙究竟是唐朝人还是明朝人呢?是长安人还是扬州人呢?真相可能是:明代扬州有一位名姬,才情和经历与唐代李娃相似,故人称“李亚仙”,她的原名反而湮没不彰,而“亚仙之墓”却留在广陵路旁。

一是花局巷。花局巷之名,不知何来,约有二说。一说因为巷中有种花人家,称“钜源花局”,故名花局巷。晚清画家陈康侯擅画人物、山水、花卉,尤工草虫,为海派名家之一。陈康侯家住广陵路北石牌楼,距花局巷甚近,遂于扬州花局巷钜源花局设画室,冶春后社诗人常在此雅集。陈康侯岳父吉亮工为扬州名士,为画室大书“风来堂”三字匾额,时至花局小坐。另一说旧时巷中有青楼,亦称“花局”,故名花局巷。我少年时代住在花局巷东之邱氏园,园内有太湖石和黄山石垒起的假山,有圆形的门洞和四方的院落,有幽深而曲折的巷子和已经眢了的水井。这一切在我寓居那里的时候,都已颓败。但是花局巷今天仍在。惺庵居士《望江南百调》云:“扬州好,花局试徘徊。绕屋清阴芦箔护,分行浓艳瓦盆栽。雅意比怜才。”令人悬想花局巷的昨日风光。花局巷住着名中医许玉庭,我们弟兄患病均由许先生治愈。家兄《忆母诗》云:“背儿行走不觉沉,花局巷头歇腰身。且喜药钱全筹足,今朝付与许先生。”写的就是花局巷往事。

广陵有盐

一是四岸公所,即今天的“广陵有盐”。四岸公所大门在丁家湾,主体建筑在原广陵路小学内。建筑始于明,清末改建为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四省盐务通商口岸联合办公之所,故称“四岸公所”。四岸公所是四省盐商代表核定盐价、商量供销的决策之地,原有房屋大小九十多间,由东、中、西三纵轴线组成。徐谦芳《扬州风土记略》记载:“两淮政务殷繁,商人未便朝夕入署,于是有商办官立之机关,如仪栈、分栈、场运局是也。有完全商立之机关,如四岸公所、场盐分会、食岸公会是也。”四岸公所门楼呈八字形,有菱形方砖贴壁,平滑美观,整洁庄严。这座宏阔的盐商公所,加上广陵路上的徽州会馆、淮南盐业公所、周扶九故居与贾颂平宅园,共同书写了扬州盐业史的辉煌篇章。游人至此,才明白为什么说“广陵有盐”。

在现代名流的笔下,广陵路留下了更多的人文佳话。

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到石牌楼陈含光家做客,他们一个是清朝遗老,一个是文学新秀,两代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诗,在微醺中畅叙对于新诗和旧诗的看法。临别的情景甚为有趣,余冠英《忆朱佩弦先生》回忆说:“这顿饭吃了一小时多。朱先生显然喝酒过了量,散席后行步不稳,喝了两口茶就告辞了。走到院中不知被什么绊了脚,脱落了一只布鞋。他弯腰拔鞋,拔不上,就趿拉着走向大门。其他人跟着送了出来。主人已为朱先生雇了黄包车,在门外候着。他向大家拱拱手道声‘谢谢’,就上车走了。”

同济大学专家陈从周对广陵路情有独钟,几乎访遍这里的大小宅园,如刘庄、蔚圃、汉庐、贾宅、小盘谷等。他的《扬州园林》这样描写杨氏小筑:“蔚圃旁有杨氏小筑,真可谓一角的小园,原属花厅书斋部分。入门为花厅两间,前列小院,点缀少量山石竹木,以花墙分隔。旁有斜廊,上达小阁,阁前山石间有水一泓,因地位过小,以鱼缸聚水,配合很觉相称。园主善艺兰,此小园平时以盆兰为主花,故不以绚丽花木而夺其芬芳。此处虽不足以园称,然园的格局具备,前后分隔得宜,咫尺的面积能无局促之感,反觉多左右顾盼生景的妙处。”

民国政要叶秀峰的老家在缺口街大流芳巷。他对家乡十分热爱,曾捐款修缮瘦西湖莲花桥。他到晚年依然惦记故里,在《八十岁的儿时怀念》中说:“吾人今在台北已习惯近代化的一切生活,对人生每日必需之水火问题,视便利为当然。”接着想到自己年轻时在扬州缺口街的生活:“扬州人的用水来源,一为河水,一为井水。河水来自运河,每含有泥沙。井水较清,但有咸味。故吃的水尤其泡茶,必需河水。”这正是旧时广陵路的生活场景。

民国律师戴天球原住缺口街小芝麻巷。前几年,他定居在加拿大的儿子,马铃薯专家戴乔治回国访旧,对记者谈道:“我出生在江都真武庙,在扬州小芝麻巷长大。当年缺口街非常热闹。我还记得家门口的石板路,街上有很多老铺子。我家隔壁是卖烧饼的,烧饼铺旁边还有卖点心的。我记得那些每天来找我的小伙伴,与我父亲私交甚好的天凤园酒店老板丁胖子。我的小学、初中都在扬州读的。这些都像是刻在我脑子里的,抹不掉。”这也正是旧时广陵路的街市风情。

一切战争的疮痍、淮扬的美食、秀丽的园林、人文的轶事,谱成了广陵路一篇篇的人间故事。

广陵路在近代曾叫做江都路、广陵路,后来统称广陵路。有一段时期易名东方红路,后又改回广陵路的名字。

广陵路最令人神往和心动之处,当然是二分明月楼,它的名字是如此充满清辉,皎洁无尘。恰巧的是,与广陵路毗邻的徐凝门路,是纪念唐代那位用神来之笔写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诗人徐凝的,徐凝的诗句使扬州荣获月亮城的芳名。

所以,你想看看扬州的月色吗?请来广陵,请来广陵路,请来广陵路的二分明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