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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禀赋与地情世情的集成

—“泰州学派”诞生的必然性探究

2023-11-06    仇继超

泰州学派师承“阳明心学”,从“格物致知”出发,主张“百姓日用即为道”,将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列,视大众衣食住行、自然欲求为“圣人之道”,倡导建立“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理想社会。由于强调人的主体性平等性,反对程朱理学对人性的压抑,学说甫一问世,即为士农工商各阶层广泛接受,吸引一批儒士名臣追随、研习和弘扬,逐步演进为晚明显学,开启了中国封建社会第一次思想启蒙。


文章合为时而著。任何一种学说的诞生,都是创立者的天性禀赋及主观愿景、学术思想的传承与演进、时代的社会风貌和地情世情等主客观因素的综合集成,具有深刻的历史必然性。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日渐繁荣,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封建统治更加残酷,儒佛道交相会通,程朱理学影响削弱,学术思想、阶层诉求、生产生活方式日趋多元。王阳明继承陆九渊“心学”,强调“致良知”“知行合一”,肯定人的主体性,为王艮创立泰州学派奠定思想基础和理论先导。

王艮(1483—1541),先世原居苏州,后迁入泰州“淮南中十场”之安丰场(今属东台),世为灶籍。出生时,父亲为其取名“银”,希望他日后时来运转,家道富裕。他7岁入塾启蒙,虽表现出“信口谈说,若或启之,塾师无能难者”的聪颖,但11岁“家贫辍学”,仅“粗识《论语》、《孝经》章句”,只得随父兄淋卤煎盐。按照正常逻辑,在“俗业盐,无宿学者”的安丰场,且无贵人襄助,他本应循着祖上足迹,成为一名勤苦终身的灶丁。然而,机缘巧合的跌宕人生,让他敢于仰望星空,脱盐业儒,研经布道,终成一代儒宗。

王艮人生轨迹明晰,大致分为盥冷尽孝、谒孔知学、投师阳明、游学立说、安定讲学、东淘布道等阶段。“孝出天成”是其创说立学的先验天资。1508年冬天,他随父兄在家淋盐,父亲“以户役急赴官”而晨起盥冷,他深感人子缺失而自责忏悔,自此“代父从役,侍双亲按古礼晨省夜问,扫舍捧席。”《论语·学而》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代父从役”折射出王艮“孝出天成”的人性光芒,行纯心明的儒学基因。王艮《孝悌箴》主张“事亲从兄,本有其则;孝弟为心,其理自识。”“自识”,说明他由己及人,认为“人人知所以为善”。对“性善论”的信奉和秉持,成为他视“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列”,创立“淮南格物论”,主张“百姓日用即为道”的理论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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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重修淮南中十场志》收录的《中十场总图》

“自信达观”是王艮创说立学的过人心智。25岁那年于山东行商,拜谒孔庙,他顿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于是回乡秉礼为儒,日诵《孝经》《论语》《大学》,常置书于袖中,逢人质义,展露出“不耻下问,不泥传注”的学者气质,日渐养成“以经征悟,以悟释经”的习惯,达到“行即悟处,悟即行处”的境界。1520年,王阳明在豫章(今南昌)讲授良知之学,安丰场江西籍黄姓塾师曾现场聆听。后者在与王艮的交流中,惊叹王艮的言论与阳明相似,王艮便言“王公论良知,某谈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与天下后世也;如其异也,是天以某与王公也。”当天,王艮便雇船前往投学。初见阳明,他以诗为贽,傲然上坐,经过阳明“敲打”,方知良知之学“简易直截,予所不及”的高明,只得下拜隅坐。近乎狂悖的自信,从善如流的态度,是他日后敢于突破先贤、创说立学的必备心智。

“天下为任”是王艮创说立学的济世情怀。孔庙参谒后,他学思相融,日有所进,时以“兼济天下”为怀。29岁那年梦见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他“身托天起,见日月列宿失序,手自整布如故”。梦境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愿景投射,从此,他行住语默皆在觉中。他的济世情怀在王阳明的灵魂拷问中,亦坦然表露。初见阳明,他说“昨来时,梦拜先生于此亭”,阳明误解他谄媚虚伪,怼以“真人无梦”,他应以“孔子何由梦见周公”。纵言天下事,他坦露“某草莽匹夫,而尧舜君民之心,未尝一日忘”之心迹,儒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耀之言表。

“坚持真理”是王艮创说立学的必备态度。阳明知他个性高傲,改其名为“艮”,字“汝止”,希望他知行止。他却“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在阳明“致良知”“理在人心”基础上,自创“淮南格物说”,倡导“身为天下国家根本”,主张“民生”“民利”非统治者恩予,而是必须奉行的“天道”。师生多有争论,阳明嘱以“待君他日自明之”,他却坚持己见,感叹“风之未远也,是某之罪也”,一车两仆北上游学,学术思想终于轰动一时、广为传播。他的“平民论”,较“阳明心学”更为激进,黄宗羲在《明儒学案》说“阳明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但王艮绝非欺师灭祖,恩师仙逝,他哭迎桐庐,经纪其家,尊师之情何其殷切!

“高风雅望”是王艮创说立学的人格魅力。无论是应泰州知州王瑶湖之聘开馆讲学,还是在御史洪垣构筑的东淘精舍授徒,他都按《礼经》制深衣、戴五常冠,行则规圆矩方,坐则焚香默识,显得“襟怀洒脱,仪度雍容,直机流行,不事矫饰”,而“议论亶亶,曲中人心,讲诵訚訚乎有濂洛遗风。”他屡受吴悌等人荐辟而不就,且嘱后代“不事举子业”,甘于村野治学布道,尽显“骨刚气和,性灵澄彻,风格高古,为又卓荦”。其名显于当世,赵贞吉为他撰墓志,李春芳等人奏请崇祀,扬泰儒生将其奉为海内儒宗,耿定向建吴陵书院专祀。泰州学派的传承流播可见一斑。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生活影响学术演进。泰州学派的诞生,固然得益于儒家思想的传承发展、王艮的机缘人生与天性禀赋,而“淮南中十场”的社会风貌和地情世情,同样不可或缺。

“淮南中十场”得名于明洪武元年(1368),辖富安、安丰、梁垛、东台、何垛、丁溪、草堰、小海、角斜、栟茶等十场,南北跨越200多千米,至清乾隆三十三年(1768)归置东台县,整整存续400年。自春秋吴王阖闾治盐起,“中十场”盐课历经唐宋繁荣、明代鼎盛,成为民族赓续、王朝演进的经济支柱。唐刘晏“只用淮盐遂济国用”,宋初淮南盐课为天下六路之最,海陵监如皋仓小海场年产盐超淮南四成[7],乾道六年(1170)举国财赋“鬻海之利居其半”,泰州则约占“举国财赋”的16%。明天启年间“国家经用筹边盐课为最,而盐课所产两淮为最,中十场形势较之上下则又有加”。清〔康熙〕《重修淮南中十场志序》对明代“中十场”盐课贡献的概括评价更加精要,“寓内产盐之省会凡八而两淮为最,两淮产盐之区凡三十而中十场为最”,实为“东南之泉府而朝廷委输积贮之薮也”。

安丰场在宋天圣年间便列泰州八场之一,绍兴十八年(1148)小淘场上升为催煎场,乾道七年(1171)改称安丰场。随着刺土成盐、晒灰采卤等先进技法的应用,经“碎场、晒灰、淋卤、试莲、煎盐、采花”等6道工序精制,“中十场”盐“形散、色白、味甘”,时称“淮盐甲天下”,而安丰盐又为量质“双冠”。明〔弘治〕《两淮运司志》载:年额设小引盐32518引,高出其余九场皆达万引。〔嘉靖〕《两淮盐法志》载:盐品以散为上,青白者正色也,安丰等六场其最上者,且每三年贡两千斤进南京孝陵神宫应用。

在封建王朝“国用为先”“榷盐利禁”政略下,“淮南中十场”盐漕鼎盛、商贾云集、市井繁荣,却没给基层人民带来福祉,而是带来了深重灾难,呈现出独特的社会风貌和地情世情。

灶民盐丁奇苦。“中十场”灶民盐丁世为贱籍。刘濞招集的“亡命”为无业流民,汉武帝迁入江淮的为瓯越叛民,曹操赤壁战败,要挟境民北迁,境民多苦于奔波流离。唐高宗将20多万高句丽俘民迁入江淮实边,第五琦网罗流民来此充当亭户。北宋将通州作为流戍之区,建炎南渡严禁灶户流动,即便论罪充军的灶丁都要求回场煎盐。明代“洪武赶散”的苏州阊门居民大多入充灶户。灶民来源既杂且“贱”,历代统治者为巩固盐业生产,均设法固化“贱籍”。首先是峻法,西汉严令“私煮盐者钛左趾”,宋代私煎“一两杖十五,二十五斤配役一年,百斤以上刺面押赴阙”,明代则“贩私营与卖余盐者绞勿赎”。其次是禁锢,〔弘治〕《两淮运司志》载,十场灶民4507户10707人,禁止与乡民通婚,甚至到范公堤以西行走,都需要出具官方的路条,且每五年“审户、清丁、招抚”,严禁逃户流亡。王艮生活的年代,灶民的深重苦难表现为“六苦”:破屋缺食的居食之苦,物料紧缺的积薪之苦,举家上场的淋卤之苦,酷暑汗汤的煮办之苦,鞭挞随至的征盐之苦,奸商巧夺的赔盐之苦。

国计放大天灾。“中十场”东受飓风海啸肆虐,西受里下河内水围侵,自然灾害频发而惨烈。自宋乾德至清嘉庆的近800年间,境内遭受海啸14次、涝灾106次,造成万人级伤亡5次,导致“人相食”5次。天灾背后,实质是国计加持。自春秋夫差开邗沟,至范公堤兴建,形成“内如釜底、外若建瓴”的“里下河”。受运河堤、泰堤和范公堤阻隔,“锅底洼”之水仅系串场一线入海。南宋及明黄河夺淮,流沙垫高湖河底,导致“少不雨即涸,输赋者苦之,担荷车载之劳重,国课益缩”,只能“以高宝兴泰为壑”而养水保漕,遇有“伏秋淫潦”,则“一望沮洳”。加之,西承洪泽湖、白马湖,内有高邮湖、宝应湖、邵伯湖之水,虽“三堤”开闸36座,仍洪涝严重,甚而“五湖并发”崩坏“三堤”。虽屡有治理,终因“养水保漕”的治盐国策,而“不审众水归墟之势,徒为逐节小补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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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两淮盐法志》收录的《淮南出盐旺季灶民夜煎图》

社会环境纷乱。境内唐代已成盐薮漕会,“公私盐运充实四远,舳舻往来恒以千计”,支撑起“扬一益二”的经济繁荣,带来“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市井悠游。境民趋之擅利巨丰,不喜农耕,“虽衣冠士人,狃于厚利,或以贩盐为事”。宋元之际境民粗犷尚武,地方官府与豪强猫鼠同盟,富商豪民广占卤地,大量招集无业贫民私煎私贩,往往“挟兵负弩,官司不敢诃问”。淮安上万家顽民入境专贩私盐,出现过“挟刃率相旅拒在扬子江及各海港者,高樯大舶千百为聚,行则鸟飞,止则狼踞,杀人劫人不可禁御”的严重局面。

文脉幸得存续。历代多遣“资深望重”之人主理“中十场”。吕夷简、范仲淹等先贤在此崇儒重教,遍设县庠社学、书院贡院布道化民,带来“俗务儒雅,虽穷巷茅茨之下,往往闻弦诵声”的世风转换。宋元明相承战乱之际,河南高氏,句容李氏,苏州陆氏、冯氏、施氏等业儒世族,相继迁入避乱隐居,使中原文脉、江南文化在此存续交融,明初便科甲鼎盛、才俊辈出,相继走出《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清廉尚书冯谅、诗书画“三绝”陆颙、“五朝元老”高谷、嘉靖状元李春芳等名世英才,兴起了“中十场”“里下河”业儒立说之风。


江山代有才人出。如果说,参谒孔庙的顿悟是“圣人”之学对王艮的感召,那么,“中十场”的儒风则是他脱盐业儒的社会基础,他的机缘人生也就脱离了突兀,而成为一种逻辑的必然。“中十场”因盐而名显于史、繁荣于世,但统治者榷盐利禁、严刑峻法的剥削和压迫而导致的“良田为壑”的天灾人祸、“煎盐为牢”的灶户疾苦、“百姓为鱼”的民生艰困以及他本人“世为灶籍”的个人遭际,又为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增添了丰富的现实素材和强烈的情感动力。盐利丰厚而致擅盐巨利与农田荒弃同框、豪强巨富与赤贫草民共业、严刑峻法与民不畏死共存。“国用为先”的强权逻辑,即便是“先忧后乐”的范仲淹也难免“国用有余,然后宽赋役”的局限,导致人的主体权益遭受漠视,这又为王艮将“民为邦本”思想直接推进到“百姓日用即为道”的主张,提供了社会吁求和普世价值。

六亿神州尽舜尧。泰州学派的先进性和可行性,超越了封建时代的局限,即便后世弟子徐光启等人提出“会通中西、富国强兵”等政治主张,一样在“过犹不及”非议下,沦为异端邪说。但王艮倡导的主体论平民性,已在当代“人民中心”的至高原则下得以实现,使苏中大地呈现出“产业强、企业强,区域综合实力强;村镇富、百姓富,城乡居民共同富”的世情。

(作者简介:仇继超,江苏省邗江中学地理教师,研究方向为历史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