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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人家

2023-11-30    金 泓

水浪拍岸,浪花朵朵。水面,一艘又一艘的机帆船来来往往。汽笛声声,浪涛滚滚。岸边,枕河人家。粉墙黛瓦,木牖木扉。屋里,家具老旧,圆台面围坐十余人,喝酒聊天,说说笑笑。这是胥江旁一户寻常的人家,枣市街37号。那里有我儿时的记忆,有我魂牵梦萦的场景。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滔滔的胥江水,老宅里的人和事,既是缘分又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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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主人是祖父。祖父金筱坤年轻时,靠表演为生。他能用嘴咬着筷子来顶球,还会用一个方盒子变出“节日快乐”的彩纸。这些都是我曾亲眼见到过的。还听到他哼过一些曲子,那时不懂是什么。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叫“滩簧”。滩簧分前滩与后滩。前滩移植昆剧剧目,将昆剧曲词加以通俗化;后滩取材于民间花鼓小戏。祖母是家庭妇女,在家烧饭洗衣带孩子,祖父则外出唱堂会跑码头。想必当年他也是个角,有收徒弟若干。况且他一人赚钱,尚能养活一家六口人。后来他年岁大了,进入街道工作。退休后,便在家里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饮酒说笑,不亦乐乎。常来的人中,有个中年人,叫杨镕海,他是祖父的女婿,我的小姑父。他喜欢听评弹唱评弹,年轻时报考评弹学校,遗憾的是没有被录取,后来当了小学老师。而陪他一起去报考的好友金丽生,却幸运地考上了。杨镕海的邻居顾之敏,也是一名评弹演员。他们都跟着杨镕海,一起在老宅说说“山海经”。祖父唱的“叫花调”,令人捧腹;祖父模仿的钱笃笤,惟妙惟肖。他们一边听一边学。后来,这两位评弹演员,一位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州评弹代表性传承人,一位成了家喻户晓的电视方言节目主持人。

为老宅那些“乐惠人”烹制一桌酒菜的人,是祖父的小儿子,我的父亲金耀齐。他年幼时,便爱好绘画。据姑母说,那时家贫,无钱买画笔与画纸,他就用粉笔在墙上与地上画,画什么像什么。老宅对面,住着一位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沈彬如。那时他因为赠予边防战士《九骏图》而成为“拥军模范”,闻名遐迩。他赏识父亲,常指点一二。可惜,虽然父亲念了美专,但家里人认为画画并不是一个养家糊口的好职业,所以最终,父亲去当了厨师。此后,他便用铁勺在油锅里构图,用菜刀在砧板上作画,松鼠鳜鱼、响油鳝糊、碧螺虾仁成了他一幅幅“画作”。一起来老宅吃饭喝酒的人中,有一位地道的画家,他叫章涌泉,也住在枣市街上。他留着长发,潇洒幽默,饮少辄醉,但又好酒。他是大龄青年,孤身一人,擅长油画雕塑,与当时的画界格格不入。后来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他跟着滚滚的出国潮,远赴澳洲寻找机会。倘若他能留在苏州继续作画,现在肯定也是大师了。滚绣坊那里原先有个沧浪区少年宫,门口有一个少先队员行礼的雕塑,我读书时还见过,那是他留给我们的唯一杰作,可惜现在那雕塑也不知所终了。

老宅于1987年拆迁,祖父也于那年仙逝了。后来,那帮朋友便在枣市街附近的长春弄15号相聚,那里的主人是杨镕海,此时他已是小学校长。有个年轻人,因为某个机缘,也成了那里的常客。他喜欢舞文弄墨,嗜好美食,他叫陶文瑜。后来,他成了陆文夫先生的接班人,当了《苏州杂志》主编,再后来,他英年早逝,满城哀悼。可那时,在屋子里吃吃喝喝、谈笑风生的人们,怎么会知道这些。饭桌之上,有个文学少年,用钦慕的眼神望着陶文瑜。杨镕海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提议少年敬陶文瑜一杯酒,算拜入师门。陶文瑜不善饮酒,却欣然一饮而尽。多年之后,那个少年考入心仪的大学,又进入心仪的中学去当语文老师,业余写作。再后来,陶文瑜教他写文章,他教陶文瑜的儿子写文章。

世纪交替,长春弄也免不了被拆迁的命运。枣市街37号、长春弄15号便成了很多人记忆中的宅子。后来,我创作了“鱼米街系列”小说,把那条街、那条弄变成文学地图中的一条街,把所有美好的人物,一一在小说里复活。女儿尚幼,已开始学画画,我给她看沈彬如赠我父母的《鸳鸯图》,跟她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如今,我也成了在酒桌上谈天说地的中年人。我跟酒桌上的朋友们说着苏州的文化。他们问起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们,我是苏州人,祖父告诉我们,我们家在胥门枣市街已经有300多年了。那一刻,我明白了,胥江的水,老宅的酒,已化为我的血脉;当年的曲,那年的画,已凝成为我的骨肉。父亲曾在家中画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画,并题“江南人家”。苏州,就是江南。我想,那是名副其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