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 杨天骄:中国近代第一山林公园——纵论荣氏梅园文化审美的时代性标识
荣氏梅园是江南著名的赏梅胜地之一、国家4A级景区,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它的文化价值并不仅限于此。法国著名历史文化学大师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我们可以定下一条规则,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荣氏梅园已经有100多年历史,它是在20世纪初无锡工商文化丰沃土壤中长出的硕果,本文将通过研究梅园的建设历程、文脉传承和美学呈现,解读其丰富而精彩的内在文化特征、审美理想和时代精神,以及它当之无愧的中国近代第一山林公园的文化地位。
荣德生手书“梅园”刻石(汤可可 提供)
荣氏梅园与耕读文化
作为农耕文明的鲜明标志,耕读文化将农耕劳作与读书治学相融合,既保障物质生活又追求精神提升,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主要文化形态。耕读文化孕育出《诗经》的农事诗韵、诸子百家中的生态智慧、唐诗宋词里的田园意境、元曲昆剧中的乡土叙事,也催生出维系宗族伦理的惠山祠堂群,体现天人合一的苏州园林。
荣氏梅园开建于1912年,至削平浒山之巅,建成豁然洞读书处,再建成念劬塔,整个工程花了十六七年。尽管当时中国已经推翻清朝统治,步入了历史新时期,但建造于此时的梅园依然带着农耕文明的文化印记。荣德生先生确定的梅园建造计划,是以梅文化为核心,以道法自然为审美原则。他在1912年的日记中说:“决定在东山购地植梅,为梅园起点。明年二月,先种一千三百棵于中段天心台一带。”第二年又购地150亩,计划“数年种梅三千株,其他花木,四时不谢”。第3年,建造了香雪海屋3间,梅园建设初具格局。再3年,陆续建成诵豳堂、揖蠡亭、荷轩等。这些景观建筑散落于山坡、泉流、水塘和梅林之间,整个景区依山势铺陈蜿蜒,大片梅林成为主要景观,厅堂亭轩成为其间点缀,一派天然混成,毫无雕琢之意,园林布局清晰地表现了荣德生对道法自然的追求。
中国的梅文化起源很早,且与荷花、桃花、牡丹等不同,早期的梅文化是从其实用性和与农事的关系建立认知的。《尚书》中有“盐梅和羹”的理念,以梅调味喻述宰相在官场国政中的重要作用。《诗经·召南》中的《摽有梅》诗,把农业生产“应和时令”的经验转用到人生规划中。魏晋南北朝以降,对梅花色香形态的审美认知逐渐形成。唐宋之后,进而深化为对梅花象征意蕴的审美。梅文化由此成为农耕文明时代的一种重要审美理想和人格理想。
江南是中国梅文化的审美高地。荣智健先生曾说:荣家的精神就是梅花精神。所谓梅花精神,包含实用和风骨两个方面,这在荣氏家族的创业历程中表现得尤为鲜明。杨氏鼋头渚以樱花绿柳清荷为特色,王氏蠡园以桃花绿柳清荷为特色,唯有荣氏梅园以梅花著称于天下,迅速跻身于江南赏梅胜地之列,进而成为中国梅文化审美地标之一。
苏州邓尉山向有“邓尉梅花甲天下,望中无地不栽梅”之誉,但邓尉梅花与宋代杭州孤山梅花不同,大片梅林不仅供人观赏,更是一种农林生产,许多果农靠着这些梅林刨食谋生。据《光福志》记载,“邓尉山里植梅为业者,十中有七”。古诗有咏:“望衡千余家,种梅如种谷。”梅树早春开花,仲春结果,四五月里青梅成熟可以采摘,五六月里梅子就黄了,适合渍制话梅,造就了苏州话梅传统产业。荣氏梅园的梅林同样具有这种农耕价值。
荣氏梅园核心区域的“诵豳堂”,建造于1915—1916年,差不多同时开建的有揖蠡亭、天心台、东西轩、留月村、招鹤亭、荷轩和荷塘等景观建筑。1919年在诵豳堂东侧建成乐农别墅,东山部分园林就完全建成了。荣德生对诵豳堂极为重视,堂号系先生自拟,他在日记中说:“正厅名诵豳堂,取《诗经·豳风·七月》章,余自拟也。乞李梅庵书匾。邑人孙寒崖有赠联云:七十二峰青未断,万八千株芳不孤。为一时传颂。”足见取名诵豳纯是出自本心,且有欣然自得之意。
《豳风·七月》是《诗经》中重要篇章。此诗从七月写起,逐月讲述全年农事活动和日常生活,以“衣”和“食”为要点,以农业生产和农人生活为主体,构成了西周早期一部农耕劳动生产和日常生活指南。据说周公旦当时曾用这首诗教育周成王。荣氏兄弟出生于传统农家,青少年时代所受教育以农耕文化为主,创办工商企业并取得成功后,荣德生先生从《豳风·七月》提炼出“诵豳堂”堂号,正是他不忘根本的情怀体现。稍后别墅建成,取名乐农别墅,虽然从别号乐农而来,但在创业有成之后还坚持以乐农命名别墅,说明了农耕文明的农本思想已深入这位新兴工商巨子的心灵。
念劬塔(汤可可 提供)
传统耕读文化解决两个方面的问题:耕,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主要解决温饱问题,是活着的基础;读,知诗书,达礼仪,修身养性,以立品德,解决发展问题,是人生的出路。陶渊明有诗云:“既耕亦己种,时还读我书。”农耕时代很多家庭以“耕读传家”为家训核心,把谋生和成才看作家族成员不可或缺的根本。荣氏十四世先祖荣清曾遗下家训:“后代以耕读为业,潜德勿曜,不走仕途。”这应该是铭刻在荣德生心中的。
乐农别墅(汤可可 提供)
荣氏兄弟对办学和读书的兴趣和决心不是一般的大。荣氏创办工商企业稍有获益之后,1906—1919年,先后在家乡办了8所小学,1所图书馆,1所工商中学。1929年又在原工商中学的基础上办了一所完全中学。1947年办了江南大学。江南大学首任文学院院长钱穆曾经把荣德生比作陈嘉庚,钱穆说:“集美之有陈嘉庚,则犹荣巷之有荣德生也。”德生先生的办学,是耕读文化之“读”的文化取向和表达。
荣氏梅园中有一座“经畬堂”,因其东傍豁然洞,又名“豁然洞读书处”。此前,荣德生曾假留月村创办读书处,聘请钱孙卿为主任,主管教务和事务。“收生二十余名,住于梅园中,早夜但闻读书声”,从荣德生1927年日记中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他心底的高兴。读书处主要开设国学、英语、数学和国术等课程,既与新学接轨,又强化经典国学,荣德生亲自参与选编古文经典事宜,“豁然洞读书处诸生选读古文,余与吉人先生等屡议……特请朱梦华先生任选辑,诸生协助抄校,凡阅两载,成《叙文汇编》七十二卷,内容包括经史子集,以至各种丛书,搜集代表作品数千篇,以前无此大汇辑也”。在读书处学习的孩子们的作文后来汇编成《梅园豁然洞读书处文存》4集,德生先生亲自作序,共收录习作373篇文章,233首诗词,77副楹联,读书成果斐然。
经,指经典;畬,《周易·无妄》则解为“未开垦的荒地,将要改造成初耕的田地”。经畬堂的含义很明确,这是一个阅读经典书籍充实心灵和知识之所,是孩子们深耕经典书籍之堂。这个堂号,清晰地表明了耕读文化的精要,因此也成为梅园耕读文化的一个地标性景观。
荣德生是无锡新学的重要创办者和实践者,但豁然洞读书处却与其他新学有所不同,这是一所私塾形式的书院,实行传统与新学兼容的精英式教育。1948年,荣德生回望梅园的读书成果:“豁然洞人才大都精研学理,品德优良,从事社会事业或自创企业,颇不乏崭露头角者。虽非纯粹技术,亦能有裨实用。”办学10年,豁然洞读书处招收100多人,这种书院式精英教育,无疑是传统耕读文化在工商时代的一次传承与创新的实验。
荣氏梅园与隐逸文化
隐逸文化发端于先秦,成型于秦汉,大成于魏晋南北朝,此后深刻地烙印成为官场和文人的精神印记。隐逸文化的内在理论基础来自儒道两家,但主流更加靠近道家学说,避世不出,隐逸山林,不羁不绊,自由率性。
与耕读文化一样,隐逸文化同样鲜明地体现在梅园的规划建造及其美学风格之中。梅园离荣巷3公里左右,当时还比较冷僻,沿梅园往西,就是环湖的丘陵山区。荣德生先生选择在无锡城西东山建造别墅山庄,而不是选择工厂所在市区建造别墅,这种对于郊野山林和热闹市区的取舍,显而易见,受到了隐逸文化的重要影响。
梅园原大门右侧有一湾泉水,荣德生先生亲自取名为洗心泉。很巧,无锡蠡园之内有个洗耳泉。洗心和洗耳,是传统文化中源远流长的典故,洗心革面和洗耳恭听的成语众人耳熟能详。唐代司马退之写过一首《洗心》:“不践名利道,始觉尘土腥。不味稻粱食,始觉精神清。罗浮奔走外,日月无短明。山瘦松亦劲,鹤老飞更轻。逍遥此中客,翠发皆长生。草木多古色,鸡犬无新声。君有出俗志,不贪英雄名。傲然脱冠带,改换人间情。去矣丹霄路,向晓云冥冥。”所谓洗心,就是洗涤凡心、尘心、俗心、杂心。梅园中设有小罗浮、招鹤亭等景观,恰与该诗中所言相适,或许司马退之《洗心》所表达的隐逸精神,引起了德生先生的共鸣。荣毅仁先生少年时曾写有《洗心泉记》作文一篇。
荣德生建造梅园的这块地方,曾是清末进士徐殿一的小桃园旧址。但是,荣德生却不学“刘郎种桃花”,偏偏花重金打造了一个梅园,一口气种下数千树梅花,清晰地表明了他内心的美学向往。
梅花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它的美学意义大约定型在唐宋时期:清新、高妙、孤傲而超然。江南是赏梅的传统胜地,荣氏兄弟修筑梅园固然与江南梅文化相关,但更多是出于他们精神上与梅花的共鸣。
一路往梅园深处走,还有天心台、揖蠡亭、小罗浮、招鹤亭等景观。罗浮本是传说中与蓬莱、普陀并列的三座海上仙山之一,惠州罗浮山是著名的道家名山,而鹤既代表了出尘清高的意思,亦是赏梅爱梅的标配之一。在1916年的日记中,荣德生扼要地记下了天心台周边凿溪架桥的建设:“天心台边,开河建桥,名野桥。”宋人以野桥入诗的不少,如陆游的《春日》其六:“怕见公卿懒入城,野桥孤店跨驴行。天公遣足看山愿,白尽髭须却眼明。”宋人诗中的野桥一般是隐逸精神的寄托。揖蠡之“蠡”即是范蠡,以功成名就隐居江湖、经营致富而成千古美谈,当是工商人士仰慕对象。东山、洗心、天心、野桥、揖蠡、罗浮、招鹤和别墅,构成了梅园景观的基本格局,也熔铸了隐逸文化的基本文脉。
与传统文人隐者不同,荣氏兄弟是在自家工商实业欣欣向荣、大展宏图之时修筑梅园的,因此,梅园的隐逸文化取向也与传统有别,不是纯粹的隐逸避世,远离现实,而是积极的开拓生活,超然尘俗。办实业,经商做生意,随时都置身于红尘滚滚、繁琐庸俗之中,但心灵向往着高洁、清新、超然,就在梅园这方隐逸世界之中,与清泉梅花相伴,而得以沉淀,得以安宁,得以悠然。所以,梅园隐逸文化的精神实质,就是修身养性,寄托心灵,汲取精神动力,这是一种积极入世且不忘初心的文化取向,德生先生的亲家杨道枢先生曾为梅园撰一联:“有客登临一园占尽湖山胜,与时俯仰数点能回天地心。”与时势俯仰,得天地正心,正是梅园这种文化取向的形象表达。有人曾问荣德生先生为什么要建造梅园,德生先生说:愿为天下播芬芳。这才是梅园隐逸文化的真正价值所在,它的进取和悯然情怀,超然于所有传统隐者及其隐逸文化之上。
荣氏梅园与工商文化
荣氏梅园的工商文化特征非常强烈,这固然是荣氏工商实业家的身份所致,更是时代的发展所致。
李鸿章曾以“三千余年一大变局”来描绘那个时代,“变局”的本质就是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之间的更新替代。无锡荣氏是那个巨变时代的先驱,从19世纪末开始创业到20世纪初的十来年里创业成功,然后建造梅园,这座梅园就是他们走进新的历史阶段取得成果后的产物。
近年来,文史学者对无锡工商文化的研究不断深入,概括出无锡工商文化多种特征,提炼出一些基本关键词,如务实、简朴、灵动、智慧、精明、稳妥、进取、开放、流通等,如果把这些关键词放入梅园的建设过程和美学格局之中,几乎都能够找到对应的表现。
梅园是荣德生先生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融合和呈现,但梅园坚持开放,向所有民众敞开,表现出充分的公共性取向。1920年,梅园的东山部分建成,荣德生在日记中说:“梅园布置益备,四时游人不绝,马路四通,全乡生色。”他不仅为梅园的基本建成而兴奋,更为游人众多、不绝来往而高兴。显然,他从来不是只把梅园作为私人别墅,而是作为公共园林建设的,这与苏州园林把园子藏给自己和少数朋友的心理完全不同,这正是农耕时代人物和现代工商人物文化心理的差别。
1926年,荣德生在乐农别墅东侧投资建成了太湖饭店,这是现代无锡第一家景区旅游酒店,不仅提升了梅园的旅游功能,而且强化了梅园的公共特性和工商文化色彩,使梅园在公共空间和旅游功能之外,表现出工商文化的市场价值取向。不少达官贵人、政府要员,以及郭沫若、郁达夫等著名作家都曾入住梅园太湖饭店,好多行业会议也借座梅园,因为这座饭店的加持,梅园成为当时无锡乃至全省的一个会议中心。
1928年深秋,郁达夫从上海坐火车到无锡做了一次“感伤的行旅”,他特别写到,从申新公司和面粉公司每十几分钟就有一趟公交班车开往梅园。郁达夫住进太湖饭店,梅园的环境使他一路的感伤略有消解。他在《感伤的行旅》中写道:“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郁达夫不仅写出了梅园公共园林的性质,而且写出了景区饭店的经营状况——租赁经营或者承包经营,都是近代工商经营的手段。
1930年绘制的无锡梅园平面图(汤可可 提供)
荣德生特别重视梅园的公众性和开放性,他多次在日记中写下自己的即时看法和思考。1917年他写道:“是年过年,兴致高,梅园、学校皆进步,马路修筑加石片,桥加阔加固,为新市场气象。”这条马路当指开源路,由申新和茂新厂附近的迎龙桥通往梅园,亦是郁达夫来游时乘坐公交车的路段,荣氏为这段路配备了4辆公交车。荣先生把梅园也包含在“新市场气象”中,他慨然允许商贩在梅园摆摊经营。1946年他写道:“回想三十年前辟园植梅,今日竟成为苏省名胜,初非意料所及……游客之外,车夫、船妇及吃食摊贩,远道而来贸易者亦不少。楠木厅前,几类一小市集,虽觉不甚雅观,但附近贫民得藉以营生,亦可喜也。”1947年他写道:“春寒梅花滞发,较往年晚却半月,至二月望后方开,茂盛则胜于往昔。近日来园游览者,日必数千人,颇多不惜远道而来者。前人不知利用风景园林,可以吸引游资,振兴商市,欧西如瑞士,即用此法,每年收入可观。”1948年梅花季,他写道:“入春以来,游客如云,各地前来春游者过于以前,铁路特挂游览专车,地方商业受游人引起繁荣者不少。”荣先生在这些话里已经触及人流、客流、资金流和市场的关系,他的思考和见解,迥然不同于前代园林拥有者,清晰地表明了工商文化与农耕文化的一个根本性区别:农耕时代园林拥有者的治园理念是私有和自得,而工商时代荣德生的治园理念是共享和共利,其中蕴含着工商文化的大市场概念。
在荣氏梅园,决然找不到苏州园林和徽商宅院那般华美精致的传统建筑。梅园里的天心亭、招鹤亭,虽然是传统亭子形制,却毫无雕梁画栋,一派天然淡泊。梅园最早一组建筑“香海”,是3间平房,样式格局大致传统,但没有飞檐翘角,朝南的窗户竟然是上部半圆,明显吸收了当时西式建筑的风格。诵豳堂是收购了西乡一家望族旧房而移建过来,亦无雕梁画栋和飞檐翘角,古朴典雅、简洁稳重。乐农别墅是木构梁架、砖石墙体、中式屋顶、穹门拱窗,属于晚清和现代交接时期典型的中西合璧建筑。太湖饭店、宗敬别墅、经畬堂、秋丹阁、敦厚堂等,都属于中式为本、兼容西式的砖混结构近代建筑,与苏式园林为代表的传统江南园林截然不同。念劬塔采用了砖石混凝土结构,是一座外形传统实质现代的现代园林建筑。浒山之巅削平后建了个操场兼网球场,与青砖黛瓦、拱门圆柱、中西混合风格的敦厚堂两相应对,构成了鲜明的工商时代美学风貌。
实用、简洁、砖混结构、中西合璧而不失古韵的建筑掩隐于山林花树之间,与整个梅园熔铸形成一种天然本色、大开大合的山野园林风格,清晰地区隔它与前代江南园林的美学界限,这既是荣氏梅园对于中国园林发展的一次历史性创新,也是近现代工商文化与传统文化的一次交融结晶,成为特定时代的精神和文化标记。
文化和审美的时代性标识
园林是一种特殊的艺术作品,在它多种物质构成的形态中,包含着园林主人和造园者理想、学识、修养、气质、品格等精神取向和文化审美追求。丹纳说:“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在对荣氏梅园的文化审美和解读中,可以得出结论:梅园就是一座具有历史阶段性和时代标识性的现代园林典范。
梅园的建设开始于1912年,完成于1930年。无锡大致从1860年之后进入被洋务运动影响的时期,并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了向工商时代的社会转型,在1895年开办了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工业企业,并在以后的二三十年里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办厂创业的高潮,由此成为其时中国率先进入工商时代的先驱城市之一。
荣氏兄弟学习、生活和创业的时间大致与无锡从农耕时代跨入工商时代的进程同步,他们带着传统的文化印记,开始了跟上时代潮流的创业人生,梅园的建设费用来自荣氏工商创业的获利,体现了时代所带来的工商文化的精神成果:因为处于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时代交替阶段,梅园以兼有耕读文化、隐逸文化和工商文化的审美取向和表达,显示了时代特征和现代工商文化的包容和开放。
如果说,近代无锡的发展是中国进入工商时代的先声和最初成果,那么,荣氏梅园就是这一历史时期园林文化具有典范意义的重要成果,亦是无锡工商社会文化发展的精彩成果。
园林界一向有“明代园林看苏州,清代园林看扬州,民国园林看无锡”之说,此论出于当代园林大师陈从周教授,依据的就是园林的时代性和美学风格的时代性,明代苏州园林属于文人园林,清代扬州园林属于富商园林,民国无锡园林主要是工商家族所建,属于现代工商园林。这三个历史阶段的园林之间,虽然有由后向前学习的痕迹,但审美风格差异还是很明显的,分别代表了中国造园三个历史时期的园林艺术的高峰。
1912年之后,以荣氏梅园为开端,无锡工商企业家群体出现了一个造园热潮,据常荣初主编的《无锡园林志》统计,大约建造了20多个园林、山庄。梅园是其中最早的一个园林,工商文化色彩也是最为鲜明,与传统文化的融合也是最好的。梅园的策划、设计、建造和运作,几乎全部出于荣德生一人,连宗敬别墅也是他一手为兄长打造。中国造园艺术很巧妙,需要运用许多美学原理,明代著名造园艺术家计成在《园冶》一书中认为,对园林来说,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一座园林造得如何,匠人的好坏决定三分,主人(设计决策者)的水平决定七分。荣德生是梅园建造的主导者、总设计和决策者,梅园的文化风貌之中所传达的主要就是他的精神世界,理想、情怀和追求。
从以上对梅园耕读文化、隐逸文化和工商文化的美学分析中,可以看到荣德生先生对传统文化精华的继承,对新兴工商文化的表达,以及他对社会、对民众、对子弟、对人生的满满情怀,深厚而绵长。他的善良、包容、开放、智慧、创新、节俭和志向高洁、远大等,无不通过梅园的文脉和美学得以精彩地呈现。
荣德生先生把建造梅园看作推动无锡经济发展的一个环节,他曾说:“余初尝发愿建筑太湖风景区,拟在湖边山水之间,建无量殿、水属池、博物馆、大会堂,屋顶均盖各色琉璃瓦,点缀环湖景色,筑路植树,并将其他园林联络一气,藉以吸引游客,为地方增加财富。”努力发展地方经济正是那一代锡商“实业报国”的宏大理想。
无锡的春天从梅园开始。荣氏梅园曾是无锡率先走向工商时代春天的象征,是中国民族资本发展春意盎然的开端,亦是中国近代园林春光烂漫的开端,我们称梅园为中国近代第一山林公园并不为过。在这个意义上,荣德生堪称中国近代旅游的开创者和先驱者。
(作者简介:吴歌,本名杨大中,华东信息日报社副研究员,无锡荣德生企业文化研究会秘书长;杨天骄,香港理工大学多媒体艺术硕士,香港科技大学工商管理硕士,深圳一抹互动科技创始人及首席设计师。)
栏目编辑:王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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