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江都“长阜苑”试考
江都为隋炀帝时期的陪都,文献中仅见只言片语的记载。除了隋炀帝墓外,在今扬州地区并未留下更多清晰的隋陪都痕迹,后人也难以认识到扬州作为陪都地位的历史全貌。而《太平寰宇记》中关于“长阜苑”的记载,为研究隋代江都提供了珍贵的资料。本文试以此为线索,分析长阜苑的性质、范围等相关问题。
一、长阜苑及其形制
《太平寰宇记》记载,蜀冈之上有“江都十宫”:“十宫,在县北五里长阜苑内。依林傍涧,竦高跨阜,随城形置焉,并隋炀帝立也,曰归雁宫、回流宫、九里宫、松林宫、枫林宫、大雷宫、小雷宫、春草宫、九华宫、光汾宫,是曰十宫。”对于这段记载,以往研究多注意到十宫,即认为蜀冈上有十座离宫,而忽视了“十宫”所在的长阜苑,对于长阜苑的形制与规模等更是缺少探究。“十宫”既然是隋炀帝所立,那么长阜苑也不是一般的园林。
隋炀帝时期,江都作为陪都。大业二年(606),隋炀帝巡幸江都,“制江都太守秩同京尹”,并且在江都宫制留守。张学锋认为,隋炀帝将邗江县改名江阳县,将县治迁往江都郡,与江都县同治郡城,江阳、江都两县都位于江都郡城内也属于都城待遇。另外,唐宋时代的一些诗歌中也凸现了隋时江都的陪都地位。武元衡《奉酬淮南中书相公见寄》云:扬州隋故都,竹使汉名儒。北宋梅尧臣《和张民朝谒建隆寺二次用写望试笔韵(其一)》云:蜀冈井味人犹品,隋帝宫基阙尚双。苏辙《扬州五咏其一九曲池》云:凤阙萧条荒草外,龙舟想象绿杨阴。此处凤阙是指隋唐时代的阙楼和五凤楼,见于隋洛阳宫城正门则天门和唐长安大明宫含元殿,是都城才有的建制。北宋诗人常在蜀冈上游赏,见到凤阙遗迹是有可能的。营建江都宫、临江宫等是隋炀帝营建江都都城的重要举措。与之类似,修建长阜苑和“十宫”也是隋炀帝确立江都陪都地位的举措之一。
杨烜子根据园林所处的位置、兴建的缘由和使用功能的不同,将隋唐时期的皇家园林分为内苑、禁苑和离宫行宫御苑这三类。内苑位于宫城之中,作为园林区与前朝区、寝殿区一同构成宫城,并且经过统一规划,与宫殿一同建设。太极宫和大明宫内苑以及东内苑、西内苑属于此类。禁苑位于都城近旁,为拱卫都城安全而设,作为驻兵和军事训练的场所,依托于都城旁广袤的自然环境,具备驯养禽兽马匹、农副业生产的功能,还有数座供娱游、宴饮的宫殿和园林。长安和东都洛阳皆有紧邻都城的禁苑,以自然山水为边界。建于长安城的隋大兴苑、唐禁苑以及洛阳城的隋西苑、唐东都苑属于此类。离宫和行宫是帝王在都城近郊营造的供避暑消夏、冬春疗养和临时驻跸的宫殿建筑群。唐长安九成宫、玉华宫、翠微宫属于此类。
至于江都长阜苑,从“县北五里”的地理方位来看,其与江都宫极为接近。梳理记述江都兵变的相关文献,《隋书》与《资治通鉴》记载了江都宫等地名,包括江都宫、东城、成象殿、西阁、左阁、永巷、芳林门、玄武门、温室、流珠堂等。但未见长阜苑及“十宫”的名称。可以认为,长阜苑不在江都宫内。实际上,子城的南北及东西距离均为2000米左右,将“十宫”纳入如此促狭的场地难以想象。而唐长安九成宫、玉华宫、翠微宫三处离宫,其共同特点是与都城之间并不相连,且有一定的距离。隋代江都的临江宫应属此类。综上,长阜苑非内苑和离宫,而属于禁苑这一类。
二、长阜苑范围与作用
隋大兴苑、唐禁苑形制和规模见于《旧唐书》:“禁苑,在皇城之北。苑城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三十里,东至灞水,西连故长安城,南连京城,北枕渭水。苑内离宫、亭、观二十四所。汉长安故城东西十三里,亦隶入苑中。苑置西南监及总监,以掌种植。”大业元年(605)五月,隋炀帝命人筑西苑,周二百里。《唐两京城坊考》载:“隋旧苑方二百二十九里一百三十八步。太宗嫌其广,毁之以赐居人。”唐东都苑,“东抵宫城,西临九曲,北背邙阜,南距飞仙。苑城东面十七里,南面三十九里,西面五十里,北面二十里”。从以上记载来看,长安、洛阳禁苑的范围极其广阔,长阜苑只有具备与之相当的范围,才能将“十宫”容纳其中。而“十宫”也正好可以对应唐禁苑内的“离宫、亭、观二十四所”。
长阜苑的具体位置,从名称来看,阜的原意为土山、丘陵,如《诗·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考察扬州地区的自然环境,长阜一般是指从仪征延伸至扬州湾头、横亘于城北的长条状丘陵—蜀冈。这也与“县北五里”的描述相吻合。由此可知,长阜苑应与蜀冈密切相关。
禁苑范围广阔,以自然山水为边界。隋唐时代,子城位于蜀冈上。子城以北的地域中,西北方向有小新塘、上雷塘、下雷塘三座大型水塘,正北方向雷塘之水通过槐子河(今槐泗河)向东流入运河,东部则有南北向大运河。南侧是蜀冈边缘。以上地域符合长阜苑“依林傍涧,竦高跨阜”的描述。至于长阜苑是否在这一范围,“十宫”的名称为这一问题的探究提供了线索。余国江认为,大雷宫、小雷宫对应上雷塘、下雷塘。因此可以推论,大雷宫与小雷宫分别位于上雷塘与下雷塘近旁,并因之得名。北宋诗人梅尧臣在《山光寺》一诗自注:炀帝故宫。可见当时对此有清晰的认识,山光寺即隋炀帝营建的一处宫殿。据张南等人考证,山光寺位于距唐子城正东不足1公里的蜀冈南沿。此宫应属于“十宫”之一,因此长阜苑的范围涵盖了蜀冈南部边缘一带。
据《大业杂记》记载,大业元年春隋炀帝“又敕扬州总管府长史王弘大修江都宫。又于扬子造临江宫,内有凝晖殿及诸堂隍十余所”,故推测长阜苑是在这一时期修造的。值得注意的是,大业元年(605)五月,隋炀帝命人也在洛阳筑西苑。杨烜子认为禁苑有拱卫都城安全、作为驻兵和军事训练的场所以及饲养马匹、开展农副业生产等功能。在江都兵变时,司马德戡“从至江都,领左右备身骁果万人,营于城内”,“屯于东城”。东城是屯兵之地,隋炀帝利用紧邻东城的长阜苑进行骁果军的军事训练也在情理之中。而从“松林宫”“枫林宫”这两宫殿名则可以想见长阜苑内植被的丰富与茂盛。
三、长阜苑与扬州城北交通
辛德勇指出,“隋唐长安城北筑有东西27里的禁苑,西连长安故城,北枕渭水,中渭桥以南为苑地,绝非普通行旅可经取”,因而,“严耕望先生谓长安北出泾阳或西出咸阳须经中渭桥或中渡桥,实误”。禁苑一般人难以通行即在于其森严的门禁制度,刘瑞也有过充分的论证。故此,这种禁闭性也存在于长阜苑,并且产生了两种显见的历史现象。
其一就是隋代的墓葬区远离江都宫城。根据公开发表的资料,目前扬州地区的隋墓,只有凤凰河和余桥村郭庄两处。凤凰河隋墓西距蜀冈上城址4.5公里以上,余桥村郭庄隋墓东距蜀冈上城址约5.8公里,二者应该都在长阜苑之外。唐代扬州子城东部的蜀冈地带发现大量唐代墓葬,如中信泰富·嘉境唐墓群、佳家花园五期唐墓群、三星叶桥唐墓群。张祜直言这一区域为“禅智山光好墓田”,表明隋朝覆灭后,作为皇家园林的长阜苑便不复存在。
其二是,长阜苑的存在遮断了当时扬州向北方向的交通。据考证,两晋至隋朝时期,蜀冈以南冲积平原已经形成。隋炀帝在扬子津筑临江宫,大业七年(612)在该宫大宴群臣。1988年在邗江县汊河乡柏圩村发现一座隋代的铜钱窖藏,出土了隋五铢钱若干枚,说明当时蜀冈下已有人定居,这为蜀冈下筑城奠定了基础。顾风甚至认为,蜀冈下很可能存在隋罗城,并估算隋代江都城市人口约为15万,也主要居于罗城。按此,蜀冈上下交通当极为频繁。蜀冈下,由江都至临江宫之间应是一条南北向交通动脉,贯穿扬州南北,前述的大宴群臣均与此路相关联。蜀冈上,通过刘元台汉墓出土买地券记载及扬州、天长、盱眙地区墓葬分布可知,甘泉山附近的官道从广陵延伸至东阳城,与今天的扬天公路—扬子江北路的走向较为接近,甚至有部分重合。汉代至今,此条道路一直延续使用。在隋之前,蜀冈下冲积平原与北部的交通连接线路之一就是此西北向道路。在长阜苑营建后,由于长阜苑与江都宫的禁闭性,上述道路的通行受到影响,故只能改道,另寻他径。笔者认为,唐诗中的一处古驿楼与这一改道有关。杜甫《解闷(其二)》云:“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据学者考证,西陵就是蜀冈西峰。据杜诗意,蜀冈西峰上有古驿站。隋炀帝墓即位于古驿站附近。隋炀帝墓位于唐子城西南1.8千米,驿站距离子城也应与此相当,且驿站位于子城西门外,断无由此向其他方向的可能,因此蜀冈西峰是驿道西出扬州的起点。此处驿道在唐人诗歌中称为“广陵道”。唐代赵嘏《广陵道》诗云:“斗鸡台边花照尘,炀帝陵下水含春。青云回翅北归雁,白首哭途何处人。”《解闷》写于永泰二年(766),诗中称“故驿楼”,显然,永泰二年驿站已经废弃,作为一处古迹存在。2013年出土的《隋炀帝墓志》中记载:“隋故炀帝墓志 惟隋大业十四年太岁……一日帝崩于扬州江都县……于流珠堂其年八月……西陵荆棘芜……永异苍悟…… 贞观元(元或九)年……朔辛……葬炀……礼也……方……共川……”“西陵荆棘芜”说明贞观年间埋葬萧后时,蜀岗西峰已然荆棘杂草丛生,十分荒芜。道路的荆棘意味着不再作为驿道使用,因而此处驿道使用当在贞观之前。笔者曾认为此处驿站的废弃与扬州水驿的兴起有关,蜀冈西峰陆驿功能在唐初被水驿所代。但结合隋代长阜苑的修筑的情况来看,很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在此认为,扬州向北道路在长阜苑建成后改道向西绕行,故而在蜀岗西峰设置驿站。隋唐更替后,作为禁苑的长阜苑不复存在,因长阜苑而遮断的“广陵—东阳”这一交通道路恢复使用,蜀岗西峰驿站无存在必要而废弃。
四、长阜苑与隋炀帝墓选址
隋炀帝的埋葬过程曲折复杂。余国江指出,对隋炀帝的殡葬“实际进行了的有三次:一是大业十四年三月萧后殡之于江都宫流珠堂并埋之;二是同年八月陈稜葬之于吴公台下;三是贞观元年改葬于曹庄。至于武德三年六月诏改葬隋炀帝及其子孙、武德五年八月诏改葬于雷塘,只停留于诏书层面,均未真正实施。”
简而言之,涉及隋炀帝墓的位置有三处:吴公台、曹庄及雷塘。其中吴公台是陈朝吴明彻攻打广陵(今江苏扬州)时于城外修筑的弩台。近来学者将其推定在隋江都城西门外的大明寺之北至小新堂(小星塘)一带。雷塘即雷陂,在隋江都宫北。《舆地纪胜》云:“雷塘,在江都县北十里。隋炀帝葬其地。”而曹庄位于隋江都以西1公里处。三处葬地的变化异常曲折,而每个地点的选择都有其不同的考量。吴公台、雷塘、曹庄距离江都宫位置都极为接近。另外十宫中大雷、小雷的名称也表明长阜苑与雷塘的密切关系。故此,吴公台、雷塘、曹庄也可能位于长阜苑内。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已不可考。或许使隋炀帝死后不远离其生前建造的皇家禁苑是墓葬营建时的一种考量。
(作者简介:魏旭,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文博馆员;秦宗林,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文博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