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峰:寻味扬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座城市、一个地方的味道往往蕴含在吃食中。我走过许多城市,再回想时,有的印象已经模糊。可是当我用吃食去回忆时,它们都会鲜活起来、生动起来。古往今来,扬州有太多的风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闲情逸致已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难怪古人有诗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的吃食都是极妙的,既是烟火,也是诗意,正如明〔万历〕《扬州府志》记载:“扬州饮食华侈,制度精巧,市肆百品,夸示江表。”世间凡尘之味,奢华不过如此。
将军过桥
“将军过桥”是淮扬菜中的名肴,将寻常黑鱼烹出了江湖快意与文人匠心。吃起来,好似置身于历史之中,那种感觉颇为奇妙。
关于菜名,民间流传着张飞当阳桥退敌的轶事:曹操率兵夺取襄阳后,直取江陵。刘备被曹兵追至当阳,命张飞断后。张飞令军士砍下树枝拴于马尾上,在树林里往来奔跑,卷起漫天尘土。张飞独自一人横矛立马于当阳桥上,怒视以待。待曹兵追近,张飞一声大喝,犹如晴天霹雳,吓得曹兵目瞪口呆。曹操见树林中尘土飞扬,恐有伏兵,急令军士撤退。曹兵撤走后,当地百姓闻知张飞在此,献上烹好的鱼肴。张飞狼吞虎咽,连声称好。问其菜名,一老者想了想说:“鱼因将军来,菜为将军吃,当阳桥上一声吼,吓退曹兵百万兵,就叫它‘将军过桥’吧!”
所谓“将军”,即黑鱼矣;“过桥”则为淮扬烹饪的行业用语,即食材的二次入汤,犹如从此岸到彼岸的过渡。因黑鱼的鱼骨、鱼肠先在沸水中略焯,烫去腥味,再移入清水中煮汤,故称过桥。扬州人吃面条亦是此种吃法,在碗中另做鲜汤,将煮好的面条盛入碗中,有“过桥鲜”之称。
将军过桥是将黑鱼做出一炒一汤两道吃食。其一,黑鱼片用生姜汁、料酒、淀粉抓拌均匀,入油锅煸炒,放入黑木耳、笋尖、青椒等,快速翻炒后出锅,清爽可口。其二,用切片剩下的鱼头、鱼骨等熬煮成汤,上桌前撮一把香葱,下饭、浇面均适宜。
炒鱼片也好,煲鱼汤也罢,黑鱼都要“活打”,是因其身上有黏液,一挣二扎,即从手中滑脱,不好宰杀。《邗上三百吟》记载:“活者,活黑鱼也;打者,打鱼颈也。惟此经活打之后烹而食之,他鱼则否。”林苏门有诗云:“鲤甘如醴记前闻,之死之生顷刻分。最是釜鬶将溉候,当头棒喝迸星文。”简单些的,直接将黑鱼摔死,既方便拾掇,又能调节鱼肉的纹理,亦有活打之巧用。
黑鱼的宰杀有讲究,剖腹时要从脊背开刀,“将军”要披挂整齐,鱼头、下肚皮、鱼骨、鱼肠一样都不可少,此般排场只有大厨师之手方摆得出来。片鱼片也有讲究,要薄一些,片好后用清水浸去血,如此炒出的鱼片才色泽洁白,嫩且略带脆感,不过当中的分寸需把握好,否则鱼片儿容易散碎。
黑鱼剽悍凶猛,民间传说它是水中龙宫大将,故称“将军”。此鱼生命力极强,河塘水枯时,藏入淤泥中,头向上,留小孔呼吸,可数月不死。等一场大雨,水满泥松,它又钻出来,故名“生鱼”。因身体两侧有不规则的黑色斑块,像古代的铜钱,又名“财鱼”。据《本草纲目》等医书记载,黑鱼味甘、无毒,对身体虚弱、脾胃气虚、营养不良者而言,颇有食疗保健之功效。
若论吃法,黑鱼的吃法确实多。洞庭湖畔有黑鱼火锅,制作时,用头尾熬成底汤,鱼中段切薄片,在沸汤中汆熟即可,肉嫩汤美。微山湖有乌鳢宴,一鱼即可成宴,有生鱼片、菊花鱼、炸黑鱼卷、炒黑鱼片、爆炒鱼段、凉拌鱼皮、生汤汆鱼片等十余种菜品。鱼头、鱼肉、鱼皮、鱼子、鱼肚和鱼肠均为鲜美之物。黑鱼肠极受扬州人喜爱,他们争相食之,民间有云:“宁丢爷和娘,不丢黑鱼肠。”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唯有气味弥亘。”味道会承载记忆。“将军过桥”不仅仅是味蕾的享受,更是味觉上的情感记忆,承载着一座城市的生活方式,传承着一方文化。来到扬州,此菜当是不容错过的。
三头宴
“三头宴”是淮扬菜中最负盛名的吃食。何谓三头?即猪头、狮子头、鱼头。前人有诗曰:“扬州好,佳宴有三头,蟹脂膏丰斩肉美,镬中清炖鲢鱼头,天味人间有。扬州好,佳宴有三头,盘中荷点双双玉,夹食鲜醇烂猪头,隽味朵颐留。”猪头也好,鲢鱼头也罢,都为寻常之物,或者说难登大雅之堂。可是,扬州的庖厨反其道而行之,以独到的功夫,化平庸为神奇,让寻常食材摇身一变成了珍馐。
鱼头,自古即是美味,花鲢的鱼头尤受推崇。花鲢俗称胖头鱼,顾名思义,它的头硕大无比,将一个“胖”字演绎得淋漓尽致,甚得食客青睐。李时珍说:“鳙之美在头。”赵翼亦说:“鲢鱼之美乃在头,头大于身如兜鍪。”鲢鱼喉与鳃相连的肉被称为核桃肉,嫩如猪脑,甘美无比,吃起来,妙不可言,故有“肉馒头”之说。
拆烩鲢鱼头可追溯到清朝末年,相传一位财主吝啬至极,舍不得让雇工吃鱼肉,而是以鱼头来打发他们。厨师遂将鱼头上的骨头拆了,用鱼头上的肉凑成了一道菜,可谓是无心插柳之举。后来,此菜成了颇有代表性的淮扬名菜,以汤汁浓郁香鲜、鱼肉滑嫩可口、鱼皮糯黏腻滑、口味咸鲜而让人回味。每一口拆烩鲢鱼头都是享受,让人心醉神迷。
拆骨是门绝活,拆骨后鱼头要完整,不可支离破碎,没有一定的技巧和功夫,是难以完成的。鱼头去鳞、去鳃,用刀在下腰处劈成两半,洗净后,放入锅内,加清水没过鱼头,放入葱、姜、料酒等,旺火烧开后,小火煨十余分钟,用漏勺捞入冷水中浸一下,左手托在水面上,鱼面朝下,右手将鱼骨一块块拆去,再将拆骨的鱼头鱼面朝下放在竹垫上,以保持鱼头的形状。
鱼头汤上桌子后,怎么吃呢?不是随便乱戳,而是按鱼唇、鱼脑、鱼头皮、鱼肉的顺序,以“吻、含、吮”三式品味。鱼唇用吻,此乃吃鱼头的关键,当轻触鱼唇时,唇齿间的鲜滑感经久不去;鱼眼用含,等外层溶化后,里面的眼珠即是硬的,也不失弹性;鱼脑、鱼髓用吮,才能保证“滴水不漏”,甚是美事。
吃三头宴,是在城外运河的渔船上。一个黑褐色的砂锅里盛放着浓稠的白汤,其中沉浮着一只大鱼头,加上碧绿的青菜、紫红的火腿、黑色的香菇,将肥嫩的鱼肉,衬得尤为养眼,浓鲜味扑鼻而来。鱼头肉不用筷子夹,而用勺子舀,入口软糯黏滑。头骨裙晶莹剔透,柔中有脆,甚是可口。烹鱼的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是在月下,却让我想起了郑板桥的诗,“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
吃完鱼头,吃猪头。“烧猪头”传说出自清代扬州的法海寺,有诗云:“扬州好,法海寺间游,湖上虚堂开对岸,水边团塔映中流,留客烂猪头。”彼时,市井生活繁华绮丽,加上佛教教义的世俗化,使得佛门子弟在诵经礼佛之余,忍不住动了凡心,享受一下口腹之欢,扬州人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其实,扬州好多名菜佳肴都出自寺院,如文思和尚的豆腐羹、小山和尚的马鞍桥等。民国时期,朱自清先生在《扬州的夏日》中还念念不忘法海寺的烧猪头。
“扒烧猪头”并无特别的诀窍,关键在一个细字。猪头要一遍又一遍刮洗干净,尤其是猪毛,否则烧好后有猪毛的气味。焯水也是关键,把去骨的猪头放入冷水锅中,中火烧开,捞出刮洗干净,如此三四次,腥膻气全无,方可正式烹制。葱、姜、蒜、八角、花椒、冰糖、黄酒、茴香等,在文火中渗进猪头之内,那香味轰轰烈烈,绕梁不去!酥烂后装盘,舌垫底,脸覆上,眼归位。于是乎,面前呈现出酣畅淋漓、仰天大笑的“霸王”脸谱,看上去枣红油亮,口味醇厚而不油腻,肉酥皮黏而不烂,气味浓香而无臊腥。如何吃也有讲究,《清稗类钞》记载:“焖熟,以整者上,攫以箸,肉已融化,随箸而下。”
扬州民间流传着吃烧猪头的笑话。有二人于傍晚同买一猪头,不巧无火点灯,甲便让乙去借火点灯。乙担心甲偷吃,便与其约定,借火期间,甲须不停地拍手,以示没有偷吃。等乙借火回来,把灯点亮,发现猪头已去了大半。正纳闷时,发现甲一边的脸红肿起来,方才明白,甲是用一只手打脸,用另一只手抓猪头吃,可见烧猪头之魅力。
吃着猪头,我想起了祖父。祖父有一手做卤菜的绝妙手艺,经他手的猪下水、猪头等,散发着让人无法抵抗的浓香,孩子无法抵抗,大人也是如此。祖父卤的猪头,好看又好吃,村里人常请他去帮忙。卤猪头,锅里放清水,煮至筷子刚刚能穿透为止,不能煮得太过,所谓过犹不及,太软太烂的猪头,食之如嚼烂苹果。猪头起锅后,立即投入冷水中降温,如果是冬天,可端至院子里,待凉后,切成薄薄的片,越薄越好,放芝麻油、盐、葱段、香菜拌匀即可。
吃完猪头,再吃狮子头。“狮子头”是扬州人过节或招待客人必备之物。宴客若是没有狮子头,主客都会觉得没有尽到礼数。狮子头在隋代即为淮扬名菜,时称“葵花大斩肉”。相传,唐代的郇国公韦陟宴客,席上即有此道菜,巨大的肉团子犹如雄狮之头,宾客们乘机劝酒道:“郇国公半生戎马,战功彪炳,应佩狮子帅印。”韦陟听后,十分高兴,遂将“葵花斩肉”改名为“狮子头”。
狮子头要求猪肉三分肥七分精,切成颗粒后,团成大肉丸子,可清炖、可红烧,上桌后用汤匙舀食,入口有颗粒感但随之即化,给人以十足的满足感,也让人沉醉于江南的风情之中。《清稗类钞》有颇为翔实的记载:“以形似而得名,猪肉圆也。猪肉肥瘦各半,细切粗斩,乃和以蛋白,使易凝固,或加虾仁、蟹粉。以黄沙罐一,底置黄芽菜或竹笋,略和以水及盐,以肉作极大之圆,置其上。上覆菜叶,以罐盖盖之,乃入铁锅,撒盐少许,以防锅裂,然后以文火干烧之。每烧数柴把一停,约越五分时更烧之,候熟取出。”
狮子头的做法看似简单,实则对手艺有极高的要求。手艺高下不同,其味道天壤之别。根据季节的不同,可添加不同的食材,如初春的河蚌、清明前后的笋、夏季的虾仁、秋季的藕和螃蟹、冬季的荸荠、春秋两季的鮰鱼等,都各有特色,妙不可言。名气最大者当属蟹粉狮子头,先将蟹肉加入肉末中,再将蟹黄嵌在肉圆上,成菜后,汤色澄清而略带微黄,极为鲜美。
我当时吃的是加了荸荠的狮子头,舀一勺放进嘴里,轻轻一嚼,“咯吱咯吱”,又脆又嫩,微甘中有清香。不知不觉,半个狮子头下肚了。搭配的青菜是扬州所产的矮脚黄,翠绿鲜亮,口感亦好。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说:“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狮子头的烹制深得其妙,没有添加过多的物料,只以绿蔬点缀。
美食大家汪曾祺先生曾言:“凡事不宜苟且,而于饮食尤甚,中国的许多菜品,所用原料本不起眼,但经过一番‘讲究’之后,便成了人间至味。”“拆烩鲢鱼头”是如此,“扒烧猪头”是如此,“狮子头”亦是如此,虽是简单的食材,却蕴藏着生活的大乐趣,在那香喷喷的味道里,有着生活的美好与康宁。
扬州炒饭
朱自清先生在《说扬州》中写道:“扬州是个吃得好的地方。”尤其以干丝、扬州炒饭和点心,最负盛名。在我看来,扬州的炒饭尤为不凡,堪称是米饭最美妙的吃法。米粒颗颗分明,不粘连,不结块,且诸多食材相互融合,一口下去,既有米饭的软糯,又有鸡蛋的鲜香,还有蔬菜的清新,实在是诱人。
炒饭在扬州随处而见,豪华酒店,街边小摊,一盘金灿灿的炒饭是不可少的,且因配料的不同而各有千秋。除米饭、鸡蛋外,还有豌豆、香肠、黄瓜、玉米、香菇、胡萝卜、木耳、虾仁、火腿、笋丁等,可随意调配。当天,我吃的是堪称最豪华的扬州炒饭,配料几乎都全了,满满当当一大盘,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黄的,色泽悦目,让人一眼即食欲大生。坐在古香古韵的老店里,一边嚼着美食,一边听老板娘絮絮叨叨,一边看着街上的景致,做了一回逍遥客。
扬州炒饭的做法有两种:一种是所谓的什锦炒饭,先将鸡蛋炒碎,盛出,锅中再倒少许油,葱花爆香后,投入火腿丁、虾仁、青豆、胡萝卜丁等,炒至八分熟,加米饭翻炒,最后加炒好的鸡蛋,翻炒均匀即可;另一种是所谓的碎金饭,此法的关键在于炒蛋时加饭,要眼疾手快,蛋液将熟未熟时,倒入米饭,快速翻炒,让蛋液包裹住每一粒米,方为最高境界。因外面是金黄色的,里面是银白色的,俗称“金裹银”。
碎金饭的记载见于隋朝的《食经》,与杨素有关。相传,杨素爱吃炒饭,炒好后,色似炸金,油光闪亮,如碎金闪烁,因此得名。后来,碎金饭在隋炀帝巡游扬州时传入,此为扬州炒饭最早的历史记载。因其太好吃了,食客忍不住往嘴里扒,又名“扒饭”。扬州的吃食当真是风雅,一盘炒饭都有故事。
炒饭虽久负盛名,食材却简单,或者说有些简陋,主食材是蒸熟的白米,或是隔夜的剩米饭。因与油锅的缠绵而进行了华丽的变身,让人不得不惊叹中国美食的魅力。炒饭是最具烟火气的吃食,繁简由人,若无虾仁、火腿、香菇、豌豆之类的,只需蛋、米饭、葱花即可,甚至没有鸡蛋也无妨,有青菜也可,炒出来,清淡爽口,另有一番滋味。
记忆里,蛋炒饭总是与幸福、满足联系在一起。我是在祖母的衣兜里长大的,她对我疼爱有加,让我始终处于爱的包围中。最令我难忘的是她的蛋炒饭,炒碎的鸡蛋如饭粒大小,像无数朵金黄色的桂花撒落其间。吃进嘴里,酥软金黄,香味醇厚,让我什么时候想起,都情不自禁地咂咂嘴巴。长大后,我也喜欢炒蛋炒饭,蓬松松的,散发出纯纯的香味。吃到嘴里香喷喷的,比刚蒸熟的新米饭更有吸引力。
成家后,炒饭成了我最拿手的餐食,亲友上门做客,我必露一手,人家看我在厨房噼里啪啦一番,都被唬得一惊一乍,端上桌后定被一扫而光,纷纷称赞我掌握了扬州炒饭的精髓。每次看到家人对着一盘子炒饭大快朵颐,我不亦乐哉。其实,生活就像一盘炒饭,虽然食材简单,却散发出暖心暖胃的烟火滋味,那也是人生岁月里的欢喜。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既是文人气息浓郁的城市,也是美食汇聚的地方,仅仅一盘蛋炒饭即让你不虚此行,那是浓缩的文化底蕴,那是历史的积淀,也是时光的馈赠。择一闲日去扬州,看小桥流水,访老街旧巷,品淮扬美食,既是红尘,亦是仙界,实在是美。
(作者简介:吕峰,散文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
栏目编辑:胡渝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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