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海复镇—张謇创建中国垦牧第一乡
19世纪末,张謇胸怀“务使旷土生财,齐民扩业”[1]3的宏图大略,着手筹办通海垦牧公司。“中国之有垦牧公司,创举也。行于穷海尽处百余年荒漠之滩,高止有天也,下止有海也,须行而自为路,须渡而自为梁,须居而自为庐舍,须垦且牧而自为沟洫町场,无不创也。”按计划,辛丑年(1901) “十月正式开工,先筑第二、第三堤。”创业伊始,困难接踵而至。外有风灾潮患,内有官纷民扰。张謇勉励股东们“坚苦卓绝,始终不懈,以为中国垦务之模范”。张謇实业救国的旷世创举,催生了可歌可泣的中国近代史上垦牧第一乡,绘就了生动鲜活的近代地方自治立体符号—海复镇。
垦牧大业顶梁柱
当初,蒿枝港南侧小安沙海畔有个弯兜,形似淘洗谷物用的竹“筲箕”提襻,人们便直呼其为“筲箕襻”。此地系海门乡绅黄云骧所捐文庙公地,弯兜两边稀稀落落搭有八九间草屋,路人累了可借坐小歇,讨一碗水喝。
“筲箕襻”东侧,紧靠通海垦牧公司核心区域第二堤。这一带十分偏僻,周边虽有东兴镇、富兴镇、中央镇,但均距十里之遥。垦民全靠肩挑手推、步行往返,“走五六里或十余里之村市求腥蔬而或不得”,生活苦不堪言。垦牧公司的生产和贸易,也受到极大影响。规建镇市“便佃通商”,成了公司生存发展的当务之急。光绪二十九年(1903)八月十八日,张謇决定“营垦牧公司海复镇”。
曾在垦牧公司谋事38年的邱云章老先生回忆说,“海复镇是公司根据张謇先生的意见建立起来的,镇名亦是张謇先生定的。”而民间还流传另一种说法,由公司督学、太仓文人王康寿先生根据“三百年前坍入洋,后来又复渐渐长”的地理变迁情况,取“沧海复桑田”之意,将“筲箕襻”定名为“海复镇”,并将这一历史沿革写入《江苏垦牧乡土志》,作为小学生的国文教材之一。
海复镇名由张謇所定,似更确切。张謇1903年8月就提议营建海复镇,公司1905年第三届《说略》(派送各股东的年度文档)明确记载“建造海复镇市房计120间,六月兴工,腊月告成”。作为状元和公司首领,张謇为规划中的重要工程命名,如纱厂定名“大生”,七门大闸定名“合中”,总部大堂定名“慕畴”等,皆情理中事。
通海垦牧乡自治公所(沈惠忠 提供)
筹建海复镇时,张謇全局在胸,利及长远。指出:“自第二堤南河以达中央镇后河是为界外之河工。虽在界外,仍局中事也,须助地方成之。”“第二堤西河(此河为小安、天南两沙泄水之第三河,由公司借款兴辟,另给助费),以兴水利。”因建镇时“辟通筲箕襻地改建西南地区角堤形”,海复镇中心河位于二堤之西之南,故有西河、南河之称。
经多方筹措,光绪三十年(1904)七月十九日“定海复镇基”“买第二堤附近之庙田培填镇基”。收买庙田,公司耗资“计钱一千六百千文”;开第二堤西河工“计钱三百六十三千文”;筑造镇基“计钱一千千文”;起造市房“计钱一万千文”(“千文”,即一贯钱或一吊钱,通常折合一两白银)。三年后部分股东第一次到公司开会,条议提及海复镇建设“自三十年(1904)起至三十二年(1906)共造市房160余间,仍须接筑镇基、加造市房,以成完全之布置,约计前后营造共需四万五千余元(1两白银约合1.25银圆)。”
此时,海复镇虽离“成完全之布置”尚远,却已生机盎然,繁华初现。张謇不胜欣慰,然仍巨石在胸:因垦牧公司地属通、海两境,“则此一片荒滩,似多无主,可以任我开垦。然按地求之,有官、有营、有民、有灶,又有坍户、酬户、批户……甚至民业错介于兵田之内,海民报地于通界之中,几无一寸无主,亦无一丝不纷。”张謇“考诸图卷,征诸实事,迭经官厅勘丈”,整整八年才将地权逐一清理完毕。难怪张謇浩叹:“通海垦牧公司之地,天下最难垦之地也。”宣统元年(1909)十二月,经多年力争,多方斡旋,终得“州厅会定垦牧乡通海界”。为此,张謇撰写了《通海界柱铭》和《通海定界后记》。
按县域定界,中心河北的横街(原名公司街,今胜利街)和后来向北增建的新街(今北新街)属通境,河南则属海境。虽是毗邻之地,然有垦、盐之别,地价税赋各不相同。张謇看来,“合国家观之,则犹楚人失弓而楚人得之也,况田一公司之田之人乎?界分而明,人合而聚。明故有定而不争,聚故相观而能善。不争则安,能善则和,诚安而和,庶几模范一国”。通海垦牧公司从此划分成通境区、海境区,分设区长,纳赋诉讼,各循其主,相安无事。
垦牧公司所建市房,部分租赁与他人开店,公司职员及家属,也都住在这里。横街长三百米左右,用块石铺成二丈四尺宽的街道。许多慕名而来的浙商、徽商,以及泰州、宜兴、崇明等地的客商,纷至沓来,开设店铺。加上公司创办的学校、自治公所等公共机构及典当行、货栈等商贸实体,短短五六年,新辟的街区即拥有房屋500多间。
公司地盘不许外人建房,一些地主富商便陆续在河南购地置业。义兴镇地主黄佩高,从中心河桥向南建造了数百间房子,称南街(后改称南老街)。尔后,富兴镇地主王己劲又向南建了130多间,称南新街。为示区分,王己劲故意在交界处绕了一个5米左右的弯,其貌保留至今。至此,河南街市迅速延伸,一条七八尺宽石街,与河北街道相通。
海复镇建设大功告成,是在1913年初春。《张謇年谱》记载:“二月,垦牧海复镇成。”边建设,边营业,边完善,边发展。前后十年,心血缕缕,通海垦牧造就了一镇分属两县格局的海复镇,海复镇挑起了通海垦牧大业的大梁。
地方自治“样板田”
“借各股东资本之力,以成鄙人建设一新世界雏形之志,以雪中国地方不能自治之耻,虽牛马于社会而不辞也。”张謇志存高远,欲利用掌控的地方实业,制定和实现地方自治新世界。宣统元年(1909)四月二十六日,各县议员选举张謇担任江苏谘议局的议长,他踌躇满志地说:“感于世界趋势,欲有所藉手成一国村落自治模范久矣。”海复镇成为通海垦牧自治的“试验田”和“样板工程”,成了历史的必然。
自治公所,是清政府在“预备立宪”过程中为实行地方自治而设立的办事机构,自主行使管理本区域内部事务,包括文教、卫生、公共设施、实业、公益以及地方自治经费筹措。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关键在于运行资金。当选议长第二天,张謇定研究会三大问题,其中就有“筹集地方自治经费”。七月十八日,又“议地方自治事费”。甚至六年后,他仍不忘提议“提存公产为自治基金”“为教育、慈善、警察、乡兵之筹备”。
张謇对建造通海自治公所十分重视,指派工科毕业生陈庭辅专事监造,还对细枝末节悉心关照:“墙高厚宽之分数为地工坚筑之分数(自治公所之钟楼址尤宜慎)。新砖必湿水,旧砖一横一纵,至多不得过二横一纵。泥中须和石灰(所谓扬灰,即风化灰)十分之三,略和淡水青沙更好。化灰粉墙,须用淡水,灰须先泡使宿。柱磉须平直,檐须平齐,墙须平正。阶石外边须与栏檐上下为直线,勿伸出,勿缩进。槛勿过三四寸,三寸为宜。”“自治公所须安设风力、雨量、寒温、燥湿计于台上,或即设于公司候台,每星期与博物苑测候处通讯。”
查觉人老先生家住自治公所对面,印象较深:“自治公所是三进二场心的平房。望海台(即海复镇望稼楼,与东二里总公司望稼楼遥相呼应,具有观察海况农情、气象测绘、升旗迎宾等多种功能)是钢筋水泥四层欧式楼,南面有钟,也称钟楼,后面是自治公所。”
通海垦牧乡自治议事会成立于宣统元年(1909)9月,与公司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公司全额拨款。12名公司高级职员被推举为首届议员,王康寿任议长。除义务教育和治安管理外,还针对垦牧公司基础建设、公共设施、民政事务等提出议案,并监督、组织有关部门实施。
为维持海复镇治安,公司从各地招了实业警察140余人,编为三个排。除十几名警察把守自治公所外,其余均驻总公司,随时听令。垦牧公司《账略》显示,用于自治公所、公安局、警察队、防务队、实业警等项款,1931年拨银16787两,1932年拨银13551两。时局越动荡,公司拨款越多。
“通海之地,广袤无垠,黄海之滨,闭塞难行。”尤其是去一趟通州城,要花好几天时间,办事或经商极为不便。在张謇主持下,公司于1921年修筑了启东历史上第一条公路—通海公路。通海公路自垦牧公司始,经海复镇、二滧镇向南到三和港,中途折西经三厂、海门,直达南通。“垦牧至县治故百八九十里,今县道成。汽车行日可往返。尤便于农商。” 海边通汽车,垦区连通州,不啻是一大神话。
此外,垦牧公司还在海复镇建立了通明电灯公司。公司轧花厂采用滚式轧花机加工皮棉,需要用电。镇市日渐繁荣,商户及居民夜间点蜡烛油灯,诸多不便,还留有火灾隐患,照明条件亟待改善。近水楼台先得月,电灯厂一发电,海复、东兴两镇的商号和居民,户户用上了电灯。发电一般到半夜才停止,电费也不高,按灯头收费,一盏35支光灯泡一个月只要几角钱。海复镇大街装上了路灯,夜幕降临,华灯齐上,昔日“筲箕襻”立马亮堂了起来。
海复镇,作为通海垦牧自治重地,成了一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至1937年,“南北长约3里、东西近1里的街面上,有花行、木行、油米坊、典当行、药房、八鲜行、烟酒店、家具店、裁缝铺、汽车行等43种行业,97个商号”。繁华之状,可见一斑。
今天,重温张謇《垦牧乡歌》中的诗句“崒郁起兮垦牧之乡”“我田我稼,我牛我羊。我有子弟,亦耒亦耜,而冠而裳。僮万兮井里,百年兮洪荒。”仍令我们激情澎湃,仰慕之至。
时代精英大舞台
海复镇钟灵毓秀,英才云集;文韬武略,经天纬地。
1926年2月,时任海复镇镇长的江允昇(原名江逸琴),以及谢之屏、周智民等几个渴望社会进步的热血青年,秘密成立启海地区第一个马列主义学习小组,认真学习《共产党宣言》《新青年》等进步书刊,探求革命真理。一年后,三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秘密开展革命活动。1928年,谢之屏、江允昇先后担任中共垦区区委书记,发动和领导了反抗剥削、减租减息等一系列轰轰烈烈农民运动。1930年江允昇、周智民不幸遭到敌人逮捕,坚贞不屈,两天后英勇就义。后来,党和政府为了纪念江、周两位烈士,将海复镇南老街命名为“逸先街”,南新街命名为“烈民街”。
李素伯先生七岁来到海复镇,广泛接触五四新文学和国外进步作品。垦区开化风气较先,他率先剪掉自己和哥哥头上的辫子,向封建礼教宣战。他是垦牧乡高小首届毕业生,成绩优异被保送至通州师范,后回校任教。期间创办了铅印文艺刊物《爝火》,传播进步思想和革命火种。1932年1月,他编著的《小品文研究》在上海出版,第一次较为全面、系统、深入地论述了“五四”以来小品文创作和研究的特点和成绩,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关于小品文研究的第一本专著”。
汪詧,字海滨,从小倾向革命。1939年日寇入侵,他满怀民族仇恨,公开张贴告示,组织抗日义勇军。不久便动员了青壮年一百多人,组成一个连,奔赴泰州、如东等地抗日战场,并在火线入党。1940年夏,他参与组织发动了震惊苏北的“港口暴动”,随后编入新四军挺进纵队五团,历任一营营长、机枪连连长等职,奋不顾身,英勇杀敌。1942年12月如东苴镇战斗中不幸牺牲,年仅28岁。
1942年2月底,粟裕和夏征农(时任苏中军区军政委员会秘书长、一师调查研究室主任,新中国成立后曾任《辞海》主编)率领新四军一师从如东弶港乘船来到海复镇。这两位亲密战友在海复镇期间,运筹帷幄,指挥着整个东南地区抗日、反清乡斗争。一师历经几次战斗,都取得了重大胜利。粟裕还在垦牧乡高小四合院,创办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第九分校,近三年时间为中国革命培养和输送了3300多名军政干部,被誉为“黄海之滨的红色摇篮”。风云变幻的关键时刻,粟裕和夏征农组织千人阅兵式,极大提振了海复地区军民的抗战信心。
全国唯一在清乡圈内编印出版的战地小报《东南报》,主编马力,也是海复镇人。他学生时代就投身抗日宣传活动,参加东南警卫团后,因擅长写作被分配到苏中四地委主编《江海报》。1943年春,东南县委创办《东南报》,马力调任主编。他挥笔怒斥日寇罪恶行径,唤醒民众奋起抗日。马力同志抱病工作,兢兢业业,成了东南地区杰出的新闻工作者,终因积劳成疾,年仅26岁就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海复镇每寸土地每块砖石,都渗透着浓浓革命基因,烙满了串串红色印记。
浴火重生纪念碑
英勇不屈的海复镇,历经劫难。
1943年夏,日军小林师团约一个排的兵力,荷枪实弹占领海复镇,驻扎在江家宅。随即,国民党伪海六区自卫队接踵而来,投靠日寇。日伪军在江家宅筑碉堡,挖地道,拉铁丝网,造小岗亭,筑起了牢固的防御工事。同时又在西南角不远处的林华石宅也筑了一座碉堡,驻有一个清乡中队。新街永清桥北端,则是南通县伪十二区警察署,附设一个伪检问所。南市梢筑了岗楼,驻有海门县伪六区警察班。
日伪军狼狈为奸,频繁下乡“扫荡”,烧杀抢掠,血债累累。我军民在上级领导下,对海复镇守敌展开了持久的、强有力的进攻。经过两年多浴血奋战,海复镇周围据点相继被拔除,日伪军处于重重包围之中,惶惶不可终日。1945年7月27日(一说8月18日),日军撤退,海复镇回到人民手中。
抗战胜利,人民欢欣鼓舞,海复地区随即展开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斗争。那些流亡在外、顽冥不化的地主土豪贼心不死,组成“还乡团”反攻倒算。1947年1月20日,第一批还乡团窜进海复镇,抓走几十个民兵和翻身农民,其中有12人当即被惨杀在海复镇街头。亡命之徒折腾一夜,次日黎明又将游击队长和民兵等36人推下泥坑,乱石砸死。三里长石街血迹斑斑,短短三昼夜,还乡团竟屠杀了四五十人!一个月后,第二批还乡团又窜回海复镇,18个党员、民兵惨死在敌人乱棒之下,被丢进一个大土坑。两天后,时任国民党海六区区长带领300多人,第三次窜进海复镇。他们气势汹汹,筑起大型碉堡,外修防御工事,配备精良武器,强行建立保甲伪政权,疯狂反扑。这一次,海复镇面临的灾难更为深重,仅江家宅,被活埋的革命志士和无辜群众达360多人,最大一个土坑内就埋了48人。
启东市海复镇搬场村“启东沙地圩田农业系统”核心展示区(视觉江苏网 提供)
敌人的血腥屠杀,吓不倒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在海东区委领导下,海东游击营配合乡民兵小队积极开展锄奸杀敌行动,给敌人以致命打击。1947年8月9日,国民党反动派和还乡团仓皇出逃,海复镇全境解放。
矗立在江家宅的“海复同胞死难纪念碑”,至今仍血色殷殷,如诉如泣,提醒后人铭记历史,珍惜未来。
1949年1月,海复镇划入启东县版图。状元实业家张謇留下了“垦牧乡志”“垦牧乡歌”“垦牧乡高等小学校歌”等诸多文化瑰宝,又丰富完善了启东沙地圩田农业系统,并将其推向极致,成为南通唯一国家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项目。[9]海复镇,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幸运和荣耀。
垦牧精神薪火相传,百年古镇焕发青春。今天,逾五万海复人民仍以守望和建设那一方热土为荣。“垦牧第一乡”金色地标沐浴新时代阳光,益发生动鲜亮……
(作者简介:沈惠忠,启东市文化系统退休干部,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