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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情,广陵梦

2024-09-29    谢爱平

老家如皋在古代曾长期属于扬州管辖,每一次去扬州,总有如同去外婆家的感觉。和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不同,我们一直是唤作“上扬州”的。无论沿长江航道,还是走运盐河的水路,都如同洄游之鲫。

论年纪,扬州是很老的,然而2500多岁的扬州,也不知吃了什么秘制不老仙丹,依旧保鲜着阳春三月的姣好容颜,根本无需玩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面靥的繁琐流程。“十里春风,二分明月,蕊仙飞下琼楼”。扬州的春风相当暖,花朵相当艳,水流相当远,月亮则相当“无赖”。莫非把这风、花、水、月研细了,调和了,揉匀了,便可得这驻颜之术?

风泠泠,自春秋战国来。扬州城遗址居市区西北蜀冈,遗青砖拱券,残垣断壁。我孑然而立,思忆古往今来。那时扬州还不姓“扬”。

春秋时期,地处江南的吴、越两国是一对冤家,你争我夺,刀剑“叮叮当当”。也不知是不是南风疾骤的缘故,这四溅的火星就蹦达到扬子江对岸来了。吴王夫差也没使太大的劲,就将邗国划拨进了自家的疆土。周敬王三十四年(前486),夫差一声令下,为北上伐齐,开挖运河,一并修筑邗城。

隋代大运河开通后,扬州再一次被推上中国历史的前台,成为东南第一大都会。及至“安史之乱”,经济中心南移,“扬一益二”声名渐著。大都督府、淮南道采访使、淮南节度使、盐铁转运使的衙门次第建起来,官家的轿子开始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歌榭茶社灯火通明,酒肆客栈嘈嘈切切。官差的吆喝,盐商的附和,力工的号子,船家的小调,“炖”成了一锅乡音“八宝粥”。操着吴语、晋语、徽州话和拖曳着江淮官话的各色人等,与叽里呱啦的波斯、大食、日本、高丽老外们称兄道弟,贸易上你来我往,一股“呼啦啦”的民族风在扬州地界刮起,连卷头发、络腮胡子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也过来凑了不少热闹。曾经的趣闻轶事,业已被“热炒”成了掌故,抑或扬州评话中的经典。

遥忆当年,李白、杜牧、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秦少游等,一拨拨文人墨客结伴而来,泛舟运河,踏访寺观,听地方小曲,品淮扬菜肴,彼此相赠诗文,挥泪惜别,来去匆匆,各自怀想。

微风抖落瘦西湖的水雾,在杨柳堤上婀娜出一个妖娆的“S”形,再嬉笑着溜走。游轮以航道为线,珠串起瘦西湖、高旻寺、文峰塔、龙首关、瓜洲古渡等景点。我望“驰风之樯”,听“扬波之橹”,赏“青芦袅袅”,阅“春水柳荫”。低眉,品鉴徐凝“二分无赖”的月圆月缺;出舱,掸拂定格于陆游瓜洲渡口意境中的“楼船夜雪”。与李益结伴,在“柳杨南渡水悠悠”间荡桨;随杜牧同行,漫步“春风十里扬州路”。

吴大王庙俗称财神庙。大殿内,并列供奉两尊袍带飘逸、威武豁朗的塑像。雄心称霸天下的吴王夫差和掀起“七国之乱”波澜的小吴王刘濞,他俩都是面北而立。殿前抱柱立一副楹联:曾以恩威遗德泽,不因成败论英雄。一英雄,一财神,这两位绝对是当得起的!那种敢为人先的精神落地生根两千多年,如今已经凝结于十六字的“扬州魂”。

芳草萋萋,虫吟鸟鸣。江都宫城,官府衙署,夯土城基,街巷旧廓,尽在我的脚下。历代城池相互叠加,一层层垫高古城的厚度,抬举文化的高度。唐宋元明清,一直至而今,风霜雨雪露,严寒到酷暑,往事随风,繁华消弭。还好古城的根还在,尽管枝干历经枯荣,终是会开花结果的。

暖风熏得游人醉。我在前朝往事里遛着弯,只是一直找寻不到可以“蒙混过关”进入古装戏的入口。不然的话,饰演个水上的艄公、岸上的书童,以篙子、担子作道具,倒也过瘾。

盛开的花朵和凋零的花瓣,都会被历史收藏储存。只是历史俨然一个动嘴不动手的甩手掌柜,那些花呀,朵的,并不插在瓷瓶里孤芳自赏,只把色彩、枝蔓交由伙计去打理或挥霍。扬州的花则以两朵甚为艳丽:一朵琼花,怒放在隋唐;另一朵茉莉,盛开在当下。

无论是在琼花观的龙爪槐、老榆树旁,还是文津园的四望亭、文昌阁边;无论是在古邗沟的水之滨、亭之侧,还是宋夹城的大道两厢,那色似白雪、大如玉盘的琼花,花蕊若蝴蝶一般。春风初起,宛若仙姑翩翩起舞,风姿绰约。煦风乍歇,犹如快活神仙猜拳行令,开怀畅饮。

“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琼花究竟是扬州城外的村姑芍药所变,还是琼花公主化身呢?隋炀帝是为了观赏一朵奇花,才不惜开掘几千里河道前来,还是为着“君临安抚”而径下江南?杨广曾任扬州总管,有着甜甜腻腻的扬州情结,以九五之尊,先后浩浩荡荡坐船三顾。也是在这里,赏花客的“好头颈”虽然没有被斫掉,但还是被宇文化及的手下用绢带勒死。花谢了,大隋江山也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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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市茱萸湾公园盛开的梅花(视觉中国 提供)

一朵花儿开了,一个朝代蔫了。花开花谢是有规律的,“朝”起“朝”落可是没有定数。说来也怪,琼花移栽到开封、杭州,便不服水土。难道花朵也是有气节,有乡愁的吗?在大宋王朝咽气的时候,她便惨烈地殉葬了。

在扬州,琼花有着公主般的高贵血统、贵族般的傲然不可方物,但是结局却是凄丽的,而茉莉花却是如邻家小妹一样清新可人,恬淡素雅。“芬芳美丽满枝杈,又香又白人人夸”,天生丽质,招人怜爱,是运河水的滋润,也是长江北岸春风的宠溺。

茉莉花本来就是嫩生生的,再用娇滴滴的广陵清曲拌一拌,水漉漉的江淮官话泡一泡,那色,那香,那味,绝了!不像琼花那样生在雕栏玉砌、闺阁绣楼之中,羞羞答答、怯怯生生的模样,径直从乾隆年间戏曲剧本选集《缀白裘》中款款而来。这位进得厨房、入得厅堂的小家碧玉,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在香港回归交接仪式、北京奥运会颁奖仪式、APEC会议上,小调《茉莉花》可是撑起了大面子呢。

这两朵洁白如玉的姊妹花还都是富贵命,姐姐琼花使劲地开放,开成了扬州的市花。妹妹《茉莉花》一个劲地传唱,被唱成了扬州市歌。依水而居的扬州,就这样肆意地氤氲在花香里,淹没在花丛中。被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色”包围,我有些微醺,是不是“醉花阴”了?

茱萸湾公园,居运盐河西端。梅花山上数千株乌梅、骨红梅、扬州黄开始淡出,数万枝芍药花香正浓,各美其美。唐代石座观荷遗址犹在,当年鉴真和尚在此藏匿于肥袖中的荷,如今在大明寺和日本唐招提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土著”的山茱萸、吴茱萸与“外来户”的四照花、红端木们和谐共生。“茱萸湾头归路赊,歌终酒尽日西斜。”谁在吟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西汉初年,吴王刘濞“即山铸钱,煮海为盐”,开掘运盐河。汉代,奏响了盛世扬州的第一乐章。

一条大运河,半部华夏史。漕运现象乃中国特有,自隋唐始,成为维系封建王朝的经济命脉。盐铁、稻麦、丝绸、茶糖、陶瓷、砖瓦源源不断北上,供给宫廷、官衙消费以及军需民用。而皮毛、棉花、大豆、山货纷纷顺流南下,直抵苏杭。南粮北运,北货南调,把大运河累得喘粗气、淌臭汗。广陵地处漕运的咽喉要地,自运河初开便吞吐往来,川流不息,连停歇一会的工夫都没有。

我伫立在两淮盐运使司官衙。公署犹在,黑漆衙门紧闭,很多历史上的“大咖”都曾在此点卯打卡、坐班办公。繁华若尘埃落定,时光似浪沫一般渐渐晾干。

扬州和运河是一对“龙凤胎”,瘦西湖则是扬州最宠爱的乖乖女,也是大运河惯养在南方娘家的小“侄女”,这“六分半”深的水,两岸的柳,四面的风,偎着水榭精致院落里的雨脚吹笙,愣是让人顿生怜爱、魂牵梦萦。

东关古渡见证了扬州城的因“河”而生,因“运”而兴。桥、闸、坝、涵、古渡、码头,或在线,或隐身,尽是往日繁华遗落的碎片,尽是滔滔历史残存的“瘢疤”。我慵懒地闲逛东关街,“老字号”列队齐整,漆器店、茶食房、豆腐坊、鞋子铺在东关街挤着挨着。谢馥春、孙铸臣、周广兴、董厚和、恒泰祥、朱德记,念一溜门头店号,如同高声朗朗地喊着曾祖父、老外婆一般亲切。清一色的马头墙、木闼门、花格窗,长条石把路修宽了,把巷弄弯了。老街齐整、敞亮,好似一件传统的对襟唐装;古庙、砖井、老民居、旧书院、盐商大宅、私家园林,如同紧扣着的葡萄扣,古朴,本真。

在长江与运河经纬交织的轴线上,杨柳、春风、流莺、雨珠结成伴,戏谑着,优哉游哉。这杨柳是随了隋炀帝的赐姓,还是跟着扬州喊顺了,叫溜了?我且不去较真,不去做那两头不讨好的“仲裁”。

柳梢距离水面还有一寸的距离,不大一会工夫,便牵在了一起,她们原本就是两小无猜的!柳梢头上的雨滴“哒哒”地落入水面,兴许是在说着温婉的童话,耳语着悄悄话,只不过我听不懂罢了。

月儿状如扁豆,高悬。我循着古邗沟溜达,却难以辨认甄别,这“老迈”水流的前身,哪是汴水,哪是泗水?他们往瓜洲,去吴山,是走亲戚,还是往江南踏青?古邗沟好似素雅的山水画,那碑亭恰如一枚玉石篆章。我走,月亮在云中穿行,月影在涟漪间亦步亦趋。

月亮,是扬州美艳的修辞。倘若没有扬州月,那繁体字的线装书里会少了多少雅致、几许风流。这如同中国四大菜系中,若是淮扬菜“缺席”了,将会是多么寡淡乏味。

唐宋年间,扬州月皎洁。从汇总唐诗宋词同题作文的情况来看,以下几位同学是可以获得满分的: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库存词汇量不多的徐凝将“无赖”一词,高举成了全唐诗的诗眼。也使得文人骚客、达官贵人们慕名前来扬州,引颈观望,倒是把扬州月打量得更加羞羞答答。

扬州的明月夜绝对是吸引眼球、勾人魂魄、伴枕入梦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不仅是扬州城倚香偎玉的高手,也是包装景区、推介景点的好手。他把秦淮河、华清宫、乌江亭、杏花村都炒得滚烫发热的同时,仅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扬州月如诗的动感和如丝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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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市文昌阁旁“超级月亮”升起(视觉中国 提供)

诗人张若虚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以“孤篇盖全唐”将扬州的春、江、花、月、夜一起画进一幅画里,好一个澄澈空明的清爽世界!

扬州月,早就贴上了地理标志,扬州“月亮城”的雅号,亦是实至名归。弯弯悬在半天,泊在水中,在《扬州慢》的词牌里沉沉浮浮、吞吞吐吐。

扬州,一座沐浴着清辉的城,一座流淌着诗意的城!被春风漾着、揉着,被水流浸着、泡着,被月亮惯着、宠着,哪里还会老呢?

搞懂了扬州的“年庚八字”,摸清了这地界水系的脉络,再看花儿,赏月儿,也似乎能够揣摩到老广陵的“不老秘方”。我像载着满舱鱼儿、哼着渔家小曲的渔夫一般自鸣得意。

恍惚间,我已失了来路,只见得瓜洲古渡口孑然独立的诗人在一遍遍自问:“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然而,月无言,人亦无言。

我忽然记起郑板桥在小金山月观亭一副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在荷塘月色下埋头写散文的朱自清是个小气鬼,不肯扯一丝半缕“如流水一般”的扬州月给我。哼!四下无人,我径下舀水踏步,耍起“水中捞月”。管他是月还是水,我再不藏点、掖点,岂不是白来一回了?偷偷地撕上几匹月华,丝绸一般滑,黄鹂鸣叫一般脆。且不管不顾,拢进袖口,痒兮兮,暖洋洋的。

月色朦胧,柳影摇曳。雾霭一般缥缈的渔歌,曲随词风,词由曲韵,把渔家、船家、枕河人家的静谧撩拨得恰到好处。打着香鼾的老邗沟,流来淌去的梦是有色彩的。枕着老槐,和着涛声,宜于做一个好梦,梦里尽是广陵前世今生的镜像。

罢了。我借二月春风这把剪刀,在明月轮廓上裁一角蚱蜢舟,折一株杨柳作桨,哼着有些跑调的扬剧,顺着夜幕下的古运盐河,自茱萸湾往东,经海陵仓,抵如皋蟠溪,悄悄地不辞而别径回老家……

(作者简介:谢爱平,副刊编辑,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情影像志总撰稿。)